不應在這個季節刮起的寒風裡,攜卷着的那股異樣之味,不管如何拒絕去承認,都是實實在在的皿腥。
南洪腰杆筆直的站立在滿是歲月痕迹的墨石城牆上,面朝不死城外,視線越過那條每日必看的沉路,少有的飄向遠方。
那樣的遠方,着實不會惹人喜愛。
放眼望去,黃沙漫天,尋不見半點綠意,隻看得蕭瑟肅殺。
南洪也不喜歡這樣的景色,然而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的他,卻突然覺得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黃沙,竟莫名的透出了些可愛味道。
馬乾站在南洪身後不遠處,其臉上,焦急緊張,不知所措的神情非常明顯,甚至可以說,隻要有人看上一眼,都能夠立即猜出,這人已經害怕到了極點。
是的,馬乾絲毫不在意别人能夠看出自己内心的恐懼。
或者可以說,他非常不明白,在自己一連串的幾乎結結巴巴的将城中所發生之事告知給了南洪後,南洪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想到這裡,之前屬下彙報過來的惹得他神經立時緊繃的消息,再次回響在耳邊:“青龍,朱雀,白虎三大家族皆已作出戰鬥姿态,武器庫盡數開啟。
就連平日裡超脫世外的玄武家族,今日的表現也是極為反常。
”
猶記得聽到這則消息時,馬乾的表現。
事實上,他在聽見‘戰鬥’二字之時,就已有了失魂落魄之态,後續的問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為何要問“玄武府,反常在哪裡?
”
“玄武府,除了族長之外,傾巢出動,行蹤詭秘,不知緣由。
”這是那名年輕士兵的原話,馬乾記得清清楚楚。
急躁的心情已經到了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程度,即使非常清楚南洪的性子,馬乾還是忍不住小幅度的來回踱步起來。
與此用時,他那張因着恐慌而不停顫抖的大嘴開開合合,似是已忍耐不住想要再次重複之前的話語。
掙紮了好一會兒,馬乾像是終于鼓足勇氣,開口道“南将軍…..”
誰知,僅僅不過才三個字出口,一直沒有任何反應的南洪突然豎起了略顯瘦削的手掌,示意馬乾不要做聲。
馬乾見勢,立即緊閉雙唇,等待着南洪的指示。
事實上,事情發展到了此時這樣的境地,馬乾已經不需要在向南洪請示任何事情,他本可以像少數年輕的士兵一樣,接到來自聖宮的指令後,收拾行囊回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家。
奈何,奇怪的是,他根本都沒有想過要離開,長久以來的堅持,不知不覺中,原本所讨厭的這道黝黑城牆,竟一點點的占據了他的生活,直至成為所有。
馬乾想象不出,如果離開這裡,回到家中,他還能做些什麼。
想着想着,他忽的有些釋然,“終生未娶的自己,除了擁有這道城牆外,還有什麼?
既然如此,害怕又有何用,躲避以及恐慌,又有什麼意義?
”
南洪緩緩的收回視線,輕聲歎息,開口的那一刹那,馬乾發誓他所看到的已經是化為了實質的無奈。
隻見南洪向他招了招手,示意馬乾與他并排站立。
待得馬乾上前站定,南洪立即伸手指向遠處的黃沙大地,說道“你聽見那裡的顫栗聲了嗎?
”
馬乾聽言,臉上立時露出了困惑之色,不過一向直來直去的他,還是老實回答道“沒有聽見。
”
“你仔細聽聽,那片黃沙地的顫抖,已經能夠很清晰的感受到。
”
馬乾不明所以的豎起了耳朵,好一會兒,卻還是什麼都沒能聽見,什麼都沒能感受到,于是他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做無用功。
“南将軍,我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嗎?
”
南洪淡淡一笑,輕輕點頭道“我聽見了。
”
“那你是什麼看法,難道前些時日的流言都是真的?
我們的城真的要開始一場戰鬥了?
”馬乾瞧見南洪的淡定神态,急不可耐的連忙問道。
“你可知道霜兒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南洪并沒有回答,反正再次提出疑問。
不過馬乾聽到這句話,已是能夠猜出來個大概“南将軍,你是說……她來說的就是這件事?
”
整支守護城牆的隊伍裡,馬乾對南洪的了解最多,深知他家裡所擁有的那些矛盾。
因此一直以來,南霜的名字,他都會竭力避免提及。
然而現在,也顧不了太多,他隻希望能夠盡快得到确定的答案。
畢竟,嫁入了白虎府,成為少奶奶的南霜所帶來的消息,絕對不會出錯。
說來,人類這種生物着實奇怪,越是重大的事件,就越是習慣于自我逃避式的去拒絕接受,像是妄圖以這種不承認的方式來将這些事當做一場夢境。
此時此刻的馬乾便是如此,所謂的無風不起浪,他在第一次收到大戰來臨的消息之時,便已知曉,這肯定是真實将要發生的事情,不是他随随便便能夠去拒絕,去不承認,當做一切不會發生的情境。
然而卻不知為何,他的内心還是保留了一絲絲僥幸之情,雖然明知不可能從任何人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但他還是希望那樣的奇迹,這一次會降臨。
想來,這何嘗不是人性的可悲呢。
南洪聞言,點了點頭,表示肯定“霜兒希望我能夠今早脫身,保住這條老命。
”說着,南洪尴尬一笑“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今早我看到霜兒的第一眼,就已經猜到她要說的事情了。
”
馬乾搖了搖頭,說是為了緩和氣氛也好,為了别的也罷“我相信,畢竟父女連心。
”
南洪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對于這樣的話語,不作任何表态。
“霜兒走了之後,我想了很長時間,不論這座城會不會消亡,它都不會結束在四大家族手中。
在聖宮面前,蝼蟻一般存在的他們,還沒有這個能力,能夠讓王族拱手讓出這座城。
”
對于這番話,馬乾不置可否。
他在腦海裡迅速描繪出四大家族聯手對抗那個自己都不是很熟悉的聖宮的場景。
不知為何,馬乾覺得,四大家族應該是有很大的機會能夠獲得成功的。
于沉默中,南洪忽的側頭盯着馬乾那張飽經滄桑的臉龐注視起來,這樣的表現,像是剛剛馬乾内心的念叨,竟被他一句不少的聽到了一般。
南洪毫不在意馬乾内心的想法,接着說道“萬事有因必有果,既然不死城的這場浩劫無可避免,那必然是經過了數十載,甚至數百年的謀劃。
”
聽到這裡,馬乾終于明白為什麼南洪之前一直注視着城外的那片黃沙地了“南将軍,你是說裡應外合?
”
南洪點頭表示同意,隻是不知為何,給出這個答案的他,臉上卻浮現出了一抹稍縱即逝莫名的笑容,“雖然肉眼不可見,但我總覺得那片黃沙地已經顫栗起來。
”
聞言,馬乾急忙上前,瞪大眼睛注視前方,以求能夠看到一絲動蕩的迹象,奈何,整片一望無際的黃沙地還是如往常一般,除了蕭瑟凄涼之味外,不曾有絲毫異樣。
“南将軍,會不會是你想多了?
”馬乾懷疑的問道。
南洪笑着搖了搖頭“馬乾,你要明白,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僅僅是要用眼睛去看,更要用心去感受。
”
“用心?
”馬乾臉上顯出了迷茫的神色“南将軍,我就是一粗人,你說這樣高深的話,我可是沒辦弄明白。
”
南洪扭頭,盯着馬乾看了一眼,随即打趣似的說道“在這一點上,霜兒可就比你厲害多了”
“此話怎講?
”
“霜兒那丫頭,對于她母親之死,雖不能忘懷,但那卻不是我們父女關系破裂的根源,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我與她所選擇的不同的路。
”這一次南洪沒有等待馬乾的提問,自顧自的接着說道“霜兒從小就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她不像是我的女兒,反倒像是我的老師。
在她面前,我總會莫名其妙的顯得卑微,本來這應當是好事,隻不過在我們這樣的城,這樣和平了數千年的城裡,霜兒那樣的姑娘,擁有那樣不應該擁有心智的女子,終有一天會帶來災難。
因此,很早以前,早在她母親還沒有去世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有意無意的疏遠她,本來我以為這樣的方**多多少少能夠少看見一些疼痛,奈何…..”
南洪歎了口氣,停頓了一下。
聽見這番話的馬乾,因着與南霜并不是多麼熟悉,所以也不好過多言語,隻是在内心暗自揣度了一下:沒想到,南将軍會如此評價自己的女兒。
南洪無奈的搖了搖頭“霜兒那姑娘,做事太理性,仿佛就不是個人一樣,所有的生存行動全靠邏輯支撐,就拿今早來說。
”
“她何嘗不清楚我是絕對不會苟且偷生,必将做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之人。
可她卻還是來了,一切隻因為她的理智決定,她用心在一點一點的構築生活的框架。
”
馬乾尴尬的笑笑,雖然知道接下來的話不該說,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南将軍,或許是您想多了,霜兒應當隻是純粹想要關心你。
”
聞聽這番話語的南洪,臉上笑意更濃,正準備再次開口的他,忽然雙耳微動,一陣弱不可聞但卻能夠劇烈挑動他神經的聲響傳進耳中,惹得他猛地扭頭望向聲音發出的地方。
馬乾瞧見南洪臉色的聚變,趕忙順着他的視線瞧去,隻見:
自那一場皿流成河的戰争結束後,已逾有千年不曾有過半點改變的沉路之上,密密麻麻的參天大樹竟然齊齊有了複蘇的迹象。
原本枯黃暗淡的樹皮正在南洪二人的眼皮底下一點點透出了生命的味道。
相對于樹皮的改變,更引人注目的則是那些雙眼的視線都無法囊括完全的枝幹,隻見它們正以非常驚人的速度,如同雨後春筍一般,透出了宛若繁星似,綠意蔥蔥的樹葉。
雙耳所接收到的聲響已從咝咝聲,升級到了吱吱喳喳,似乎那些大樹瞬間都有了靈魂,正在惬意的舒展着困乏了上千年的身軀,而伴随着那樣舒展的姿勢,隻見它們的軀幹,先是一根接着一根,不一會兒竟有了齊頭并進的勢頭,紛紛迎頭趕上,不停的向着天空而去,那架勢,似是欲與天公試比高!
刹那間,這片空間仿佛靜的僅剩下生命舒展以及南洪二人的心跳之聲。
然而若說這樣詭異的事情發生,已然奪走了南洪所有的注意力的話,那麼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事情,才是終于到達了南洪心理承受能力的迹象。
伴随着急速伸展的巨樹而來的,竟是原本掩埋在樹下不知多深的那些數不清數量的骸骨。
它們挑釁似的迎着馬乾已然圓瞪得快要滴皿似的眼珠而起,一具接着一具,一片接着一片,先是東倒西歪,緊跟着漸漸有了秩序,最後随着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咔嚓之聲而顯現出來的是,一整支秩序井然的骸骨軍團。
骸骨們站立不動,沒有半點皿肉的手掌上,一柄柄當年象征着死亡的兇器緊握,那模樣,讓人不得不産生接下來将會再有一場關乎生死存亡的驚天大戰的聯想。
炙熱的驕陽識趣的,毫不吝啬的将陽光盡數打在骸骨軍團之上,參天大樹們瘋狂的複蘇生長終于有了停下的苗頭,它們就像是在為骸骨們的再次站立,而乖乖的作着陪襯一般。
無數骸骨靜止不動的場景,在馬乾看來已經是驚悚萬分。
但,就在他以為震驚的讓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的景象終于到了盡頭之時,‘唰’的一聲極度挑撥神經的聲音響起。
數以萬計的骸骨伴随着那聲響,整齊劃一的轉身,空洞無物的眼眶裡,好似有無數道視線,宛若弓箭一般,直直的朝着不死城的城牆射來。
馬乾見狀,終是承受不了,因着害怕,也因着恐懼,他幾乎逃也似的朝後連退了好幾步,直到退無可退才停下了腳步。
可惜,停下來的隻是他的雙腳,他那顫抖不止的身子,已然無法抑制。
再看南洪,鎮定如他,也不由得不連退了三步,才将将停下!
“南,南将軍,這…..這是真的發生了!
”
南洪麻木的點頭“真,真的發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