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辛見掩藏觀瀾君的事瞞不過覺慧大師,隻好低頭默認。
了一道:“師父,師伯今夜叫我去,給我講了覺明先祖的事,我才到經樓去找覺明先祖的遺訓,沒想到這位女施主誤闖了進來,剛剛我看到了覺明先祖留下來的九句箴言。
師父若要看,弟子再把覺明先祖的遺身挪開。
”
“休得再胡鬧。
這九句箴言才是覺明先祖留下通隐寺的緣由,你們知曉便好,不要再告訴他人。
”覺慧大師對着了一,和藹的面容裡多了幾分嚴肅。
“窦姑娘,不是老僧妄言,除了我們三個外任何一個人知道苦禅山人的事,後果都不堪設想。
你現在就隻需要把觀瀾君的魂魄守好,安心去天山把魂魄還回去。
這一路有了一送你去,你也不必思慮太多。
不必怕誓言,觀瀾君定然會幫你。
”
窦辛點了點頭,順着多問了一句,“大師,我身上有兩副魂魄,一到深夜便沒有影子,大師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
“無解。
”覺慧大師搖了搖頭,忽而又想起來什麼:“姑娘,觀瀾君魂魄尚不齊全,附在觀瀾劍上倒沒什麼妨礙,若是他在你這個活人身上蘇醒了過來,姑娘可要加些小心。
”
“會怎樣?
”窦辛一驚。
“起初會無神嗜睡,漸漸地會陷入昏睡。
畢竟,他在用你的身體養着他的魂魄。
吸走你的氣皿也是正常。
”覺慧大師道。
“但是不會傷你性命,一旦他的魂魄離開你的身體,你就會無恙如初。
”
窦辛聽後,倒覺得身體裡養了個吸皿蟲。
享譽千年的劍客,竟然會活成這個模樣,真是可悲。
聽了覺慧大師的一番話,窦辛心裡到底輕松了些,至少她知道自己現在還活着,魂魄軀殼還是自己的。
“窦辛今夜并非有意對貴寺先祖不敬,望這位大師見諒。
”窦辛沖了一行了個道歉禮,也給兩個人找了個台階下。
了一連忙回禮。
覺慧大師在手心劃了劃。
“你名字是窦辛?
”窦辛點了點頭。
覺慧大師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長地笑道:“可惜苦禅隻棋差一招。
”
第二天,了一收拾好行李,假稱是承天閣子虛大師的師侄孫、代表師伯覺明來探望子虛大師,與窦辛一同上路。
覺慧大師給窦辛和了一準備了豐厚的盤纏,特意囑咐着了一千萬别苦了窦辛。
至于杜淵那邊,覺慧大師相信了一應付得過來。
送三人下山後,覺慧大師獨自去了佛堂,把師兄覺明的蒲團收在了覺明先祖肉佛身後。
寺裡正在給圓寂的覺明行祭禮。
雖知師兄先自己一步去了極樂世界,但是想來師兄一生,不禁内心悲然。
覺明早已不是師兄的法号,而是把他禁锢在通隐寺的鎖鍊,千年來一層層積累着的枷鎖把他牢牢鎖在了這裡。
因先祖遺言,這一代“覺”字輩的大師兄法号為覺明,可自覺慧上了山,已殓過兩位覺明師兄,這第三位覺明師兄卻是個有塵根的,在全寺的壓力下不得已斷了塵緣,卻留了百裡外閨中之人守了半世的青燈古佛。
前月,那邊庵裡終于傳來了訃告,一段唏噓隐緣終于到了盡頭。
覺慧把這個消息守了半月,最後才告知覺明。
“我所有的弟子都可以還俗,唯有你例外,因為你是‘覺明’。
”覺慧大師虔心念着往生咒,耳裡師父的聲音萦繞,不自覺左眼淚水流下,如當日佛堂前年輕面龐的覺明師兄一般。
杜淵自了一上路,心裡一直不大痛快。
畢竟窦辛是山人的徒弟,去天山是名正言順,可了一這個野和尚是哪裡冒出來的,不好生在寺裡念經。
有香火供着還不成,還要去攀承天閣的高枝?
杜淵想那子虛和尚恐怕連這野廟的住持都未必記得。
杜淵好幾次湊到窦辛跟前,怪她把了一這個拖油瓶帶上了路。
窦辛一開始什麼也沒解釋,後來被說得煩了,囔了杜淵一句:“哪裡是我這小徒多嘴,分明是你這張臉太顯眼,讓人家認了出來,承天閣是個多好的去處,誰不是巴不得往上面貼臉!
”
杜淵被嗆了一口,覺得這丫頭真是和自己混熟了,說話間也沒大沒小的。
了一倒是像什麼也沒聽見一般,隻顧着在馬上閉目養神,一聲不吭。
窦辛話少杜淵也就忍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啞巴和尚,一路的煩悶可想而知。
路上偶有茶攤,杜淵都是要歇歇腳,喝上幾杯茶問個路。
不為别的,就算是試試自己還會不會說話,不知道這一路走了下來,自己會不會也成了個啞巴。
“小二,鴨嘴山還有多遠?
”杜淵悶下一大口茶,接着問道。
店小二被問得一愣,“客官,您走錯道了,大路得往北走,這邊是小道,都荒了多少年了,早就不能走人了。
”
“我就問你這兒離鴨嘴山多遠,大道小道的我還不知道,要你廢話!
”杜淵不耐煩道。
“要是直直走過去,不到十裡地了,您往上看,那個冒尖的就是。
”店小二指了個方向,看來确實不遠,“但是大路好走,您還得往北邊拐個四五裡地,從那兒再上山就遠了。
”
“行,我知道了。
”杜淵把茶碗扔在了桌上,快步走到了角落裡窦辛和了一的桌上。
了一耳朵靈,早聽見了小二的話。
“我們走大道的話,今天晚上可能要在路上過夜,你是想走小道?
”了一問。
“當然,别磨蹭了!
”杜淵轉身去牽馬。
“這可有個姑娘家,荒山野嶺的又騎不了馬,我們還是走大道穩妥點,實在不行就在這裡待下,明日再出發也不遲。
”了一淡定地端着茶碗,坐着一動未動。
“這丫頭可比你皮實,誰有時間跟你耽誤工夫!
丫頭,跟我來,少理這個白面野和尚。
”
“了一師父,我們的時間确實不多了。
”窦辛沖着了一點了點頭,便跟在了杜淵後面。
店小二看着三個人牽着馬走上了小道,嘿嘿一樂:“傻子。
”
已經入了深秋,葉子早就落盡了,連地上盤在一起的雜草亂藤都已經枯了,一踢就折了,想起和師父走林子時候的艱辛,窦辛倒覺得現在簡直是小菜一碟,何況有杜淵和了一在身邊,更沒什麼可怕的。
“你來過這種地方?
你家住在山林裡嗎?
”觀瀾君的聲音又吓了窦辛一跳。
“我的好主人,你能不能不每回都吓唬我。
”
“好罷,你就叫我主人好了。
”觀瀾君輕巧地在窦辛心裡說着,卻惹得窦辛差點笑出來。
“我下次說話之前要不要咳嗽一聲?
”
窦辛一聽,不自覺樂了出來。
“别怕我,除了多活了一千年,我和你是一樣的。
等我回了天瀾山,我就替觀瀾劍做主放你回家。
别一天一口‘回不去了’,小小年紀何苦活得這麼累。
”觀瀾君的聲音越來越溫柔。
窦辛又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回:“定下誓約之後,不論我怎麼回想,都想不起家在哪,我是從哪裡被師父帶過來的,一路上我一點印象沒有了。
”她沒告訴觀瀾君,她已經幾次夢見了客棧裡的人被燒死在了一場大火裡。
出于殺掉師父的恐懼和承天閣的勢力,窦辛更多的是不敢回去,她已經不是紅豆,帶着罪惡回去隻會髒了那片淨土。
“等我做完了該做的,我就送你回家。
”觀瀾君見窦辛才放晴的表情又要陰雲密布,連忙寬慰。
“你知道嗎?
世上有一種樹,叫相思樹。
如果能在相思樹下把心裡的人的名字念過一千遍,就一定會重逢。
天瀾山下麓兒坡上可種了不少的相思樹。
這相思樹,還有個好名字,叫紅豆。
你聽過嗎?
”
窦辛猶豫了片刻,回答:“沒有。
”
窦辛和觀瀾君聊着;了一閉目着,不知是打坐還是睡着了。
杜淵被兩個啞巴氣個不行,肚子裡也憋了股火。
三個人都沒注意,枯敗的樹上已經悄悄懸了一大張網。
杜淵牽着馬走着,總覺得身邊有些什麼很眼熟,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句話:“三尺枯樹,配以發絲之弦,以鼠兔之力便可牽動機關。
便是那有千斤之力的猛虎也掙不脫我這陷阱。
”回頭間,杜淵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比頭發絲還細的機關引子,已經來不及把馬拉住,隻眼睜睜看着三個人連人帶馬被撒下的大網罩住,然後被一股奇大無比力量拖進了一個大坑裡。
窦辛和了一猝不及防,還未來得及叫出聲就跌進了大坑裡,被撞得不輕。
“龜兒子!
你他娘的給我滾出來!
”杜淵死勁扯着大網,掙不開氣得直發狂。
窦辛和了一在網裡掙紮一番也沒有用處,加上整張網被杜淵扯得東倒西歪,兩個人站都站不穩。
“杜淵,祁大人要那你性命,你還躲得開?
把他給我拉出來!
”缥缈的聲音傳來,了一聽不出來聲音的方向。
不知道這是位怎樣的高手,設了這麼大的陷阱竟然毫無聲息。
未等杜淵說出話,就覺得肚子被狠狠地踢了一腳,手腳也使不上力氣。
四個莽頭大漢把三個人拉了出來,對着鼻子灌了藥,三個人立馬軟了下去。
沒一刻的功夫,三個人就睡得人事不知。
屋子裡反着濕乎乎的黴味,沒有一絲光亮。
窗外寒鴉猛地慘叫了一聲,杜淵迷迷糊糊醒了過來,發覺左手被吊在頭頂上,右手被捆在了柱子後面,繩子從兇前劃了三個八字,整個人就這樣半懸空地站在了地上,全身沒有一處能使上勁。
杜淵不記得自己以這樣的姿勢被捆了多久,隻覺得左手已經微微酸痛,兇前的繩子也勒得自己喘不上氣,加上肚子上不知道被哪個鼈孫踹了一腳,正吃着痛。
杜淵狠狠地提了一口氣。
一口氣還未等上到兇口,就被卡在了肺裡,害的杜淵猛地咳了兩聲,這口氣才算倒了上來。
一咳嗽不要緊,連帶着左手狠命抖了一下,不知道拉動了什麼東西,屋裡叮叮咣咣響了開,驚醒了守門人。
茅草屋的門被打開了,四個大漢率先沖了進來,杜淵被屋裡突來的光刺得眯着眼睛。
隻聽見大門被關上的聲音,杜淵才睜開了眼睛,隻看見大漢身後擠出了個穿着官靴蒙着面的瘦子。
“龜兒子。
”杜淵罵道,“你個兔崽子能不換點新樣,你老子就教了你這一招?
”
瘦子猛地把臉上的黑布扯了下來,一臉怪笑。
“王八老爹,兒子我就這麼一招不也回回讓你成了甕中之鼈?
想破我這招,問閻王吧。
”瘦子從大漢腰間抽出了一把長刀,陰笑着向杜淵走了過來。
“真是冤得慌。
”杜淵昂起了頭,閉了眼睛。
“我沒我爹宰牛那兩下功夫,要不也讓你享受享受
‘痛快’?
我從來沒宰過人,隻能從你身上摸索摸索關節再下刀,這好刀要是被你身上的硬骨頭傷了可就太可惜了!
”瘦子用手狠狠彈着刀刃,往上面啐了口水。
“沒人敢違抗祁大人的命令,今日你的性命就扔這吧,兄弟我給你收屍,說不定能炖好一鍋。
”
杜淵臉上抽搐地笑着,一臉赴死的表情惹得瘦子忍俊不禁,要不是身後四位大漢撐着氣場,瘦子定然要笑個痛快。
瘦子舉起刀遲遲不落下來,杜淵等得不耐煩,便吼道:“龜兒子,來個痛快的!
磨蹭個什麼,老子脖子都酸了!
”
“急什麼,讓我再看看你,這刀子下去了,我可再也見不着你了,我得多想你哈?
”瘦子故意發出娘裡娘氣的聲音,氣得杜淵恨不得咬他兩口。
“等會到了地府,找你老子好好說道說道,怎麼教出來你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
”杜淵赴死的勁十分已經洩了九分,沒心思再裝什麼忠烈将,對着瘦子把難聽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
“歸大人,快點動手吧,省得夜長夢多。
”一個大漢擠眉催促着。
瘦子沖着那大漢妩媚地抛了個媚眼,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了幾分。
“好兄弟,來生見。
”瘦子舉起了長刀,熟絡地砍着,幾個眨眼的功夫,已經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砍了個遍,然後把刀子往後一扔,不偏不倚正好塞進了大漢的刀鞘裡。
杜淵隻覺得眼前一陣刀風,再睜眼,瘦子已經在自己面前笑成了一團,低頭一看,身上的繩子被整齊地切成一寸長的繩頭十幾段,落在了地上。
杜淵立馬就懂了,自己又被這個滑小子耍了一道。
憋了幾天的怨氣一下子撒了出來,杜淵伸出腳卯足了勁沖着瘦子踢了過去。
瘦子在地上像個猴子一樣,靈活地向後一滾,身子一挺就站了起來。
“大哥,大哥饒命。
小弟沒……”杜淵壓了火氣沖了上來,往身後一瞅,随手抄了個掃帚,追着瘦子打。
瘦子扯着大漢的胳膊,躲在了後面,還時不時探個頭笑着,“打不着,打不着!
”心想:虧得找了四個金剛,要不憑杜淵的脾氣非得把自己打殘了不可。
可憐四個大漢,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開,隻好給瘦子當了肉盾,吃了杜淵好一頓打。
追了半天,杜淵見抓不到,隻好把掃帚一扔,喘着粗氣坐到了屋裡的草垛子上,忽而想到那兩個啞巴。
“臭小子,我不打你,你告訴我你把他們倆關哪了?
”
“來人,告訴杜爺,小嫂子咋樣了。
”話音剛落,杜淵又要起身追打,瘦子連忙又蹲在了大漢身後。
話音剛落就從門外跑進來個小子,杜淵擡眼一見,竟然是茶攤小二。
“回爺,姑娘正睡得舒坦,和尚醒了,正念佛呢。
”小二一雙賊眼打量着杜淵,哆哆嗦嗦回答着。
“回去好生看着,千萬别擾了杜夫人美夢。
”瘦子沖着小二努了努嘴,小二連跑帶颠退下了。
“老杜,咱哥倆多咱沒見了,别一見面就打了,你把那個笤帚疙瘩扔了,兄弟我請你喝頓酒賠禮行不?
”瘦子從中間兩個大漢間擠出個小腦袋,笑嘻嘻地說。
“少他娘的廢話,你小子不好好在閣裡養着,跑這來玩我!
說,你來幹什麼?
”杜淵正吼着,肚子已經不争氣地叫了好幾聲,杜淵吞了口水,把掃帚往後面一扔,“給我找個好地,茅房裡能喝酒嗎?
”
床榻松軟異常,比前夜通隐寺裡強了百倍,窦辛本做着好夢,恍惚間被嗡嗡的誦經聲吵醒,一擡頭,見了一正站在窗前念着經。
“你怎麼在我房裡?
”
“噓……”了一把手放在了嘴上,快步移到了門口,輕輕推拉着屋門。
窦辛才看清,兩個人是一起被鎖在了屋子裡。
扶着生疼的腦袋,窦辛想起來三個人在樹林裡遭伏,被下了迷藥。
“杜大哥呢?
他還活着嗎?
”窦辛慌忙問。
“若伏擊我們的是其他人,不好說;不過,在刺客歸甯的手底下,你就把心放肚子裡,說不定你的杜大哥正喝着酒,把你都忘到了九霄雲外了。
”了一笑着說。
“歸甯?
”窦辛皺了皺眉頭。
“承天閣四将之末,刺客歸甯,論起來可是你這位杜大哥的四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