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此兇悍的野豬擋道,直奔小寒山看來得多繞上一繞了。
幾人折路向山勢低處前行,路過一小鎮,匆匆購得了幾大包熟食和幾瓶村釀燒酒,也不敢逗留,就選擇荒僻幽靜的地方遁去。
山路低斜,曲折往下,漸入一片竹林雜立、凄神寒骨的地界。
隻見這裡林葉沉積,郁氣低洄,萬籁俱寂,間有諸多丘墳荒冢,或孤立,或并聯,皆無任何碑銘,單偶爾幾個墳頭殘存香燭拜祭的痕迹,幾根長長短短,歪歪斜斜的招魂白旗,如吊死鬼一般,默默垂立,有風經過,便抖動旋轉。
靈靈着實受不了這寂靜之氣,指着這些幽立的白旗問石退:“這都是什麼啊?
”
“這叫招魂幡。
”石退掃上一眼,腳步卻未停:“山民逝世以後,就葬于山林中,化塵化土。
但山中變化太大,蟲魚鳥獸、風雷雨雪,時間長了,這些墳丘就蹤迹難尋。
後人偶有思念祭祖者,便來到此處,奉上香燭酒食,插上招魂幡,祈禱祖靈前來享用供奉,這幡上刻有經文,法咒加持,魂靈自會歸位,而不會招錯。
”
靈靈莫名的打了個冷顫,眼望這些樹立的招魂幡,就像已經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孤魂野鬼。
可天生那不服輸脾氣,又強作笑臉,鼓起勇氣,調皮的将最近處的一根招魂幡拔起,滿不在乎的道:“這麼邪門,怕是鬼扯的吧!
”
她話語未落,石退已經神色大變,怒叱道:“你做什麼?
快放回去!
”
就在此時,陰風乍起,竹林作聲,如泣如訴,一股澈骨寒意從幽林深處直卷而來。
石退伸手奪過靈靈手中的招魂幡,插回墳茔原處,一招手:“走!
”帶着衆人沿着小道,急急下山而去。
穿過這片亂葬竹林,樹木漸疏,居然出現幾間茅舍田家。
呼喚幾聲,唯有犬吠,不見人影。
遠處還有嘩嘩的水聲,幾人循聲而至,面前廓然開朗,出現一片石灘,一條粼粼大河,緩緩而流。
此時不知不覺,已漫天星鬥,夜幕低垂了。
如此良景,幾人團團而作,擺開熟食,提着酒壺,就地便開吃開喝起來。
一口酒下肚,靈靈終于忍不住道:“大西瓜,你剛才為什麼又兇我!
”
石退無奈的歎口氣,道:“出門約法三章,不可招搖生事,你已經犯了,害得我們一路逃避;如今第二條,不可主動惹事,你又犯了。
那好好的招魂幡在那立着,你去扯了它做甚?
”
“就這個啊,那個死物件,你也大驚小怪的。
”靈靈頗不以為然。
石退皺着眉道:“死物?
若真是死物,怎會有煞氣來襲?
很多東西,你可以不理,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不尊重,這個道理我給你說多少遍了。
那招魂幡在那好好的,何曾招惹你來,你非要去拔它,萬一出了什麼禍端又怎麼辦?
”
“哪會有什麼禍端,就你神神叨叨的,别說世間沒什麼鬼魂,就算有,我也不怕。
”靈靈惱了,鼓起腮幫子争執道。
眼看兩人又要開吵,蘇仰山和譚燕兒急忙送上酒食,把話題岔開,燕兒問:“石哥,世界上真有魂魄嗎?
”
石退接過酒壺猛灌一口,仰望星空:“萬物皆有靈!
否則我們巨象山怎會有”魂“器這一說?
世上所有凡胎肉體有時候也不過形同草木之脆,易折易夭,但魂魄卻能堪比金石之堅,易貴易存。
在一些古老的記載裡,魂靈是可以上天入地,通行無礙的,而我們能看到的表象肉體卻隻能在人間行走呼吸,是那些皿、肉、骨、毛的偶爾聚合之物,隻有魂魄才是真正完全獨立,賦予所有造化不同的決定力量。
肉體消亡,魂魄流散,去尋找下一個寄存的空間。
有的人把這個叫投世,有的叫托胎,而古書上記載,叫轉魂。
有些強悍的魂魄,可以強行進入世間的某些肉體中,把本體的魂魄壓制或者擠出去,這叫奪魂。
”
葉浩愣了一愣:“如果魂魄不會消亡,哪豈不是世間的魂靈比人還多,堆得滿滿的。
”
“也不盡然,”石退續道:“就我看來,魂魄其實和人的記憶相似,随着年代久遠,慢慢損耗,終有一天會淡化消失。
或者也許會補充一些新的情緒、認識,新的魂魄代替舊的。
人家的每個肉體,人的,動物的,草木的,不是魂魄的新生,而是舊有魂魄的傳承與重塑。
所以數量上看,應該是恒定的。
有多少活物,就有多少魂魄。
“
“說得這麼玄乎,那我身體裡豈不是藏着一個老妖精呢?
”靈靈忍不住扁扁嘴道。
石退忍不住敲了下她腦袋:“你就是個小妖精!
世間萬物,千奇百怪,有些事你不懂,可以不信,可以懷疑,但不要冒犯,保持尊重,各有其道嘛。
”
譚燕兒挽着蘇仰山的胳膊,将頭靠在他肩膀上,撲閃着彎彎的眼睛道:“我倒是信,畢竟石哥也造出了魂器。
石哥,你從未給我們講過你的魂器是怎麼鑄造出來的呢?
”
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轉向石退,石退沉吟了一會,還是那句話:“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看大家有點失望,遂道:“不過也許我可以帶你們感受下。
”
“啊,怎麼感受?
”靈靈禁不住雀躍起來。
“黛麗絲姑娘,把你的七弦琴拿出來。
“石退轉向黛麗絲道。
“你看我全身上下哪能藏下七弦琴?
“黛麗絲把兩隻玉手在身側無辜的拍打幾下。
“小氣得很,拿不拿?
那個被你污來的星囊我可知道。
“石退微笑道。
星囊是器宗所産的高級靈器,佩戴之後,可将所持之物變小,收納其中,容量極大,價值不菲。
黛麗絲進入巨象山,因為身份畢竟乃白貓公主,受到三大宗主接見,允其選宗。
而她想都不想,執意要和石退一起,進入器宗。
可在動用能鑒柱後,因為元氣過高,天賦極好,生生被術宗文蘭宗主給要去。
見小姑娘悶悶不樂,林谷軒為此贈送一個星囊。
“嘻嘻,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黛麗絲得意的一笑,從腰帶裡側解下一個金光炫目的飾袋,打開袋口,大家眼前一亮,就見她從裡面抽出一具古樸典雅的七弦琴,瞬間變大成三尺有餘。
黛麗絲彈指一撥,弦音清亮,周遭都籠罩下一層幽寒之氣。
“哎,趕明我也得向林老頭去讨要一個。
黛麗絲姑娘,一路辛苦,你來一曲給大家解解乏如何?
“石退歎道。
黛麗絲抿嘴一笑,也不搭話,長裙旋轉,盤膝坐下,琴置膝上,側頭彈弦,吟唱起來:”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冷冷七弦遍,萬木澄幽陰,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
“琴聲悠揚,歌聲宛轉,兩相交融,自成天地,聽得衆人意醉心馳,良久無語。
一直暗戀黛麗絲的葉浩,更是聽得呆呆的望向黛麗絲,眼睛都不再眨動一下,欣喜愛慕之懷,傾瀉臉上。
石退打破沉默:“喲,不錯,憑這才藝以後回金樓收十金币一首!”黛麗絲聽聞此言,舉琴作勢欲砸,剛才的優雅盡廢。
石退見狀忙對葉浩道:“浩子,你不懂音律吧?
”
葉浩點點頭。
石退又問:“那你更不懂畫畫啰?
”
葉浩更是把頭點得跟雞琢米一般。
石退嗯了一聲,從懷裡摸出紙筆,遞給葉浩,道:“現在你閉上雙眼,想到什麼圖案,就用筆畫在紙上。
記住,不要刻意的去想什麼,腦子忽然浮現什麼,就随便的畫出來。
然後在畫的同時,口中随便哼一首曲子,不要去回憶自己聽過的什麼曲子,而是想哼什麼調子,就哼什麼調子,随心而為。
”
然後轉頭對黛麗絲說:“你負責把浩子亂哼的調子記下來。
”
黛麗絲愣了愣:“他哼什麼,我就記什麼麼?
”
“對,記下他哼的每個調子。
”石退正色道。
葉浩抓着筆,面有難色道:“石哥,我實在是想不出畫什麼東西,哼什麼曲子啊!
“
石退微微一笑,将紙放在他面前的礁石上鋪開,鼓勵道:”随便點,什麼都不要去想,什麼都不要去回憶,閉上眼,亂畫一氣,亂哼一通,心裡有什麼,就做什麼.”
葉浩努力的閉上眼,冥思許久,終于開始在紙上揮舞起來,同時咽喉裡湧動出不符合韻律的曲調。
黛麗絲眉頭蹙起,覺得甚是難聽,但也認真的開始做着記錄。
過得一會,葉浩才睜開眼,看着自己面前紙上不知所謂的、雜亂無章的塗鴉,不好意思的遞給石退。
後者也不計較多語,隻從懷裡摸出什麼東西,在手上碾了碾,然後均勻的塗抹在葉浩的這張大作上。
然後轉頭對黛麗絲說:“好,你把剛才記錄的葉浩哼出的曲調,用你的七弦琴在奏一遍。
”
黛麗絲凝神端坐,指尖撥動,一首宛如鄉村俚唱的曲子便悠然響起。
石退這時把葉浩畫的畫舉至蘇仰山、譚燕兒和羅靈靈面前,道:“你們仔細看,認真看,覺得浩子畫的什麼東西?
”
這幾位茫然的點點頭,都向圖中望去,随着黛麗絲的曲子,漸漸入神。
隻見畫紙上那橫七豎八的線條,在琴聲中,彷佛扭動起來,或團或展,慢慢有了生氣……
待到黛麗絲當心一劃,曲畢音散。
石退就這袅袅的殘音,問:“你們看到了什麼?
”
仰山、燕兒、靈靈這才猛的驚醒,緩過神來,異口同聲答道:“豹!
“
幾人說出來,居然這麼一緻,都是一驚,互相對觑,莫名詫異。
”呵呵,你們居然能同時從這亂七八槽的畫裡看出一隻豹子麼?
“石退微笑問道。
大家都點點頭,滿是疑惑。
靈靈更是驚奇的問:”怎麼會這樣啊!
“
石退道:”這其實是一個簡單的測魂占蔔方法,你們看到的其實就是隐藏在浩子裡魂魄的一部分。
他不通音律,更不會繪畫,隻能随心為之,應神而作。
再加上我用具有一定導魂功效的璘骨粉塵的塗抹,外人就很能容易感受到那畫裡的魂氣了。
“
葉浩喃喃自語:”那,意思,我其實是一隻豹子?
“
石退拍拍他的肩,微笑道:”也不是如此,一個人的魂裡,能容納很多東西,今生、現世、未來,我們這麼做隻是管中窺豹而已。
但也許你是草原阿依部的後人,所以和豹有不少關系吧。
“
”嘻嘻,好玩好玩,我也要測測!
“靈靈按捺不住,鼓掌叫道。
”不行,這個隻能一天一次,小法術,等你表現好了,再幫你測!
“石退白了靈靈一眼,拒絕道!
靈靈撅起小嘴:“我哪又有表現什麼不好了?
”
“嘿,你不到一天,約法三章就破了兩條,酒館裡招搖,剛才又在亂墳崗惹事,還叫表現好啊?
明天再說!
”石退不理睬她。
靈靈不由得叉住***,怒氣勃發:“我還不稀罕呢!
”
一看兩人又要開始鬥氣,譚燕兒馬上攔在當間,舉起酒壺:“好,明天就明天,我們挨個來測測,明天就來看看靈靈姐前世是什麼,也許是隻鳳凰呢?
”
“搞不好萬一是隻狗熊,這也說不準。
”葉浩笑道。
靈靈噗嗤一笑,回罵道:“你才是狗熊,你長得就像狗熊!
”
衆人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