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思之間，龍博衍的指尖，已經動了動。

　　涵若大喜。

　　她連忙忍痛湊到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用柔軟的枝葉盛着清水，潤着他幹燥的唇瓣。

　　龍博衍的睫毛微微地撲扇着。

　　蘇染也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着他醒來的那一刻。

　　“龍博衍……”他輕聲喚着。

　　龍博衍的眼睛，緩緩睜開了。

　　他的眼底，有着皿絲，但好歹，是活着的。

　　涵若喜極而泣。

　　她生怕弄疼了他，隻能用自己柔軟的小手，一遍一遍地撫觸着，他略顯冰冷的臉頰。

　　他，是不是太冷了？

　　她連忙扯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毛氈，輕輕蓋到他的身上。

　　他的眼睛動了動，才轉向了涵若的方向。

　　他隻看了她一眼，就别開了眼睛。

　　而這一眼，足以冰冷得讓涵若渾身皿液都凝固住。

　　“蘇染。
”他開口了，“還是我該叫你白虎？
好了，随便你是誰，趕緊帶我離開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

　　他按住了自己的兇口，臉色不愉地站了起來。

　　涵若顧不上自己的傷勢，連忙伸手要去攙扶他。

　　他愣了一下，低頭看了她一眼，才道：“用不着。
”

　　三個字，冰冷得好像兩人就跟陌生人一般。

　　明明，前一刻還在耳厮鬓磨。

　　明明，上一秒，他還願意為了自己，獻出他的心，現在，他卻用那樣冷淡的語氣和她說話……

　　她忍不住眼眶泛紅，卻還是倔強地擦拭掉了眼淚，努力地比劃着：“龍博衍，我，我又不會說話了……怎麼辦……”

　　她不會說話了，他會不會因此嫌棄她了？

　　他那麼好，法力又高強，而自己，真的什麼都不是……

　　龍博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起來：“真是奇怪，我又不是醫生，你不會說話了，跟我說，有什麼用？
”

　　蘇染的眉頭皺了起來。

　　龍博衍已經對他道：“你不會告訴我，你連這能力都沒有吧？
”

　　蘇染隻道：“我不能确定，我給你們劃開的空間是不是出口。
你們隻能自己去碰運氣。
”

　　“自己？
”龍博衍敏感地道，“難道，你不跟我們一道去？
”

　　“不能，”蘇染淡淡地道，“我還沒找到竹葉青。
我不能丢下他，哪怕你們找到的是出口，我也得繼續找他才行。
”

　　龍博衍嗤笑了一聲：“得啦得啦。
你的性子，幾百年都沒變。
跟着佛祖聽經幾百年，連做妖都不會做了。
竹葉青在這幾人裡面功力最差，他估計死得最快。
你要在這麼多時空盒子裡找他，就跟大海撈針一樣，把自己的命，也賠了進去。
反正，我可不理你。
要你打開的不是出口，我們還得指望你才能出去呢。
”

　　龍博衍說得那樣理所當然，别說蘇染，就連涵若，也忍不住睜圓了眼睛。

　　這是龍博衍麼？

　　雖然，和竹葉青一直不對盤，但說話做事絕情至斯，絕不像是平常的龍博衍啊？

　　蘇染冷哼了一聲：“行，既然你這樣說，我也就盡力替你打開一回空間。
早知道，我應該一開始就跟小萌一道走，不留下來找你的才是。
”

　　他瞪了涵若一眼，像是在指責她：“你也不該把心獻出來，救這個自私鬼，更不應該為了我們，涉足到這時空迷陣裡面來。
”

　　他話中有話，龍博衍也毫不客氣地應道：“沒人讓她把心獻出來給我，更别提我還把心還她了呢。
我的，可是龍心，有了我這顆七竅玲珑心，她今後長命百歲可不是個問題了，這可真是樁好買賣啊。
”

　　蘇染握緊了拳頭：“龍博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

　　涵若雖然不是他心愛的女人，但也是他所憐惜的妹妹，身心都托付給了龍博衍這精怪後，對方說出這番話來，怎麼不讓他生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龍博衍背過了身，“我沒有忘記她對我的付出，而我，也已經償還了。
沒有那顆多情的心髒，現在的我，對她真的半毛錢感覺都沒有。
她出去後，願意跟我回龍王谷，成為我的女人之一也行，想跟你離開也行，我沒有意見，都随她，還不成嗎？
”

　　蘇染眼眸眯了起來。

　　這是他醞釀之中的怒氣。

　　他一把拉住了涵若，輕輕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來。

　　“這家夥，換了顆鐵心，心腸都變得跟鐵一樣硬了。
我早該想到的……”

　　“既然你早該想到，就不要啰嗦了，快點吧！
”

　　蘇染不再應答，他隻凝聚了全身力氣，劃開了空間裡最脆弱的一點。

　　天空中的風景分奔離析。

　　宛如碎片一般砸下的斷片，讓涵若不得不抱頭蹲了下來。

　　“不要怕！
跟緊我！
”蘇染護住了一旁的她。

　　而此刻，空中亂流紛湧。

　　龍博衍已經隻身進入了亂流之中，蘇染沒辦法，隻能拉住了涵若的袖子，借着自己的結界，護住她，進入了亂流之内。

　　或許，被他多次以能量破壞，這時空之間的界限已經變得脆弱異常。

　　現在，這最後一擊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整個空間盒子變成了一團亂流，如果他不護着涵若，她一定會被卷入亂流之中，迷失在時空之内，早已找尋不回的。

　　蘇染暗暗歎了口氣。

　　在這股亂流之中，要再去找尋竹葉青的方位，無異于癡人說夢。

　　又或者，那時間惡魔被自己激惱，才出動了這一殺招？

　　他來不及細想了。

　　面前一股亂流襲來。

　　在那亂流之中，他看見了無數張的面孔。

　　有訪竹的，有蘇洛衡夫婦的，有小萌的，還有涵若的……

　　那是屬于他——蘇染的過去麼？

　　他阖上了眸子，也用手遮住了涵若的眼簾。

　　她無聲的淚，濕了他的手心。

　　直到，兩人在将近窒息的亂流中透過了氣，才看見了頭頂上一片昏黃的天空。

　　涵若吸了口氣，然後就開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一股黃風吹過，卷起面前大院的一片黃沙，眼前連樹叢枝幹也已經枯幹，人影，自然是見不到半個了。

　　蘇染把涵若扯出了門檻，回頭看去，葉家那“捉妖門”三字，卻也已經被黃沙覆蓋得難以辨認了。

　　總算，是回來了。

　　涵若卻掙開了他的手，瘋了似的沖到前方，努力地在樹前樹後，石前山後地尋找着。
直到她再也尋不着半分痕迹，才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無聲地痛哭着。

　　她兇口沁出的皿，已經濕了衣襟。

　　她和他的心，都在劇烈地疼痛着。

　　可是，他卻沒有等她！

　　她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扯住了蘇染的衣袖，着急地比劃着：“會不會，他被留在了裡面？
他沒能像我們一樣出來？
”

　　蘇染凝視着她，眼底有心疼的憐惜。

　　他搖了搖頭，還是決定殘忍地說出真相。

　　“我耗盡了所有靈力，打開了這道通往外面時空的大門，而他隻是坐享其成，比我現在，他的實力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我們都能突圍，更何況他呢？
其實，涵若，你不要難過，不是你的錯……”

　　“他，他為什麼……”涵若哭了起來，無聲的淚，更讓人憐惜，“他不是說了，起碼帶我回他原來的地方嗎？
”

　　蘇染歎了口氣：“傻丫頭。
他就算帶了你回去，你也隻是衆多他的女人之一，他以前的風流，我可是見識過的。
你願意麼？
還有，他之所以這樣，并不是不記得你了，而是……”蘇染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現在，已經沒有真正的心了。
他有的，隻是一顆鐵心。
”

　　所以，才如此鐵石心腸嗎？

　　蘇染看着她因為抽泣而抽動的肩膀，低聲道：“你跟在我身邊，也不是個辦法。
我送你回去蘇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把這段記憶……”

　　“不。
”涵若擦幹了眼淚，“龍博衍說過，你曾經，消去過我的記憶，對不對？
”

　　蘇染默然不語。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她慢慢地比劃着，“染少爺，請你相信，我更希望，自己保留着有關他的記憶的，全部全部……”她的眼神，投向了未知的遠方，“他已經沒有了那份愛，我卻不能沒有。
就讓我一人珍藏着，這份屬于我和他的記憶吧？
”

　　隻是那人和自己，更是有着雲泥之别了吧？

　　她苦笑着，那一刻，娟秀的小臉上透露出的堅決，讓蘇染也隐約折服了。

　　“好。
”他颌首，“這是你的權利，我想，你能自己處理好的。
”

　　“染少爺，你難道不陪我一道留在蘇家嗎？
”她又比劃着問道。

　　蘇染緩緩地搖頭。

　　“我得去找小萌。
”蘇染指尖一劃，已經劃出了一個透明的圓圈。

　　他一刻都沒有辦法再等待下去了。

　　小萌沒有在這裡等他，指不定是遇到了什麼危險。

　　但是，他對小萌，絕對有着信心。

　　她離開了，但是，一定會找一個兩人都熟悉的地方，作為碰頭的地點。

　　有葉紫嫣在她身邊，他還稍稍安心一些，加上小萌現在，自保的手段也是不錯的。

　　她，應該會在蘇家等他。

　　“涵若……”蘇染忽然道，“以後，我爸媽，一切，拜托了。
”

　　短短的一句話，又險些讓涵若淚奔。

　　她知道，他這一走，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生離死别……

　　原來做起來，遠比說出來，來得更加殘酷……

　　紊亂的時空亂流之中。

　　還有一個人，在浮沉着。

　　他或許，在其他人眼中，已經是個死人。

　　就連蘇染，也對能救回他的可能性抱着絕望的态度。

　　他，應該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再回到現實了。

　　他，就是竹葉青。

　　時空亂流湧動着，他卻平靜地躺在亂流之中，身子雖然颠簸起伏着，卻絲毫沒有喚醒沉睡中的他。

　　因為時空是紊亂着的，所以，在此時竹葉青的腦海中，快速地過着一個又一個的片段。

　　他和小萌，在這寒冰洞相扶持長大的那些年……

　　他獨自修煉，忍饑挨餓的那些年……

　　還有，那一年，他在蛻皮過關的時候，被一群小孩子無意之中在洞穴裡找到，扯住了尾巴，準備烤成蛇羹的那一幕……

　　那個溫婉的聲音道：“你們可不能吃他。
看，他還在蛻皮呢，那是他還在長大呢，他可是個小朋友，家裡，也像你們一樣有爹娘在等着的。
你們若吃了他，他爹娘尋不着他，必定傷心欲絕了。
來，聽話，放了他好嗎？
”

　　“不幹不幹。
”小朋友們咬着手指，“放了他，我們吃什麼？
”

　　竹葉青想說話。

　　這群無知的小屁孩。
他可是劇毒蛇種，他們這樣吃了他，不是找死是什麼？

　　他更想睜開眼睛，看看說出那宛如天籁一般話語的人兒，是怎樣的一番模樣。

　　可是，他在蛻皮之中，就連一根眼睫毛，都是難以自控的，更别說，是睜眼視物了。

　　“沒關系。
”那聲音笑道，宛如春風般拂面，“姐姐做了餃子，拿些跟你們換這蛇，可好？
”

　　孩子們歡呼了起來。

　　而竹葉青，也被輕輕放回了草叢之中。

　　“蛇兒，趕緊找地方隐蔽去吧。
再被捉到了，我可就沒辦法救你了。
”一雙溫潤的小手最後一次輕輕撫觸過他的眼睑。

　　原本陳年往事中的竹葉青，是沒有辦法睜眼視物的。

　　可現在的竹葉青，早就過了蛻皮期。

　　他睜開了自己那雙眸子，看到了，自己一直都在腦海中想象勾勒出的那個人兒。

　　即使，容貌已經不同了，那雙帶笑的溫柔的眸子，卻和今生的她，一般無二。

　　竹葉青笑了。

　　眼淚，沿着他的臉龐滑落。

　　原來，真的是訪竹的前生……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卻緩緩轉身，慢慢走出了他的世界。

　　“訪竹，訪竹……”他低喃着，“不，我一定要活下來，活着回去見你，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不管，以後會怎樣……”

　　訪竹，等着他，拜托，請一定等着他。

　　他回去了，就不會再逃避了，更不會若即若離地傷害着她……

　　人與妖，那又如何？

　　前塵往事，那又如何？

　　你若往生，就算地府黃泉，我——竹葉青，又有什麼地方，是去不得的呢！

　　想到這裡，沉睡中的竹葉青，眼睛已經猛地睜開了。

　　在黑色的紊亂時空亂流裡，他眼底的精光，足以照亮這個靜谧無人的空間！

　　請等着我！
訪竹！

　　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