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就負傷,還強撐着一路從花果山追到南瞻部洲,此時,握着那一枚珠子,清心的臉色越發慘白了。
那額頭上盡是冷汗,整個身子搖搖欲墜。
一旁的哪吒看得心驚膽戰地,連忙低聲問道:“要不,休息一下,養好傷再說吧。
反正珠子在手中,早一點晚一點,你想知道什麼,最終都是能夠知道的。
要你出事了我可擔不起哦。
”
清心緩緩閉上雙目,有些疲憊地搖頭,道:“哪吒,你聽過‘雀兒’這個名字嗎?
”
“雀兒?
兜率宮那一位,還是另一位?
”
“你知道兩個?
”
“恩。
”哪吒點了點頭道:“除了兜率宮的那一位之外,我還知道你之前提過的那個風鈴的前世,是一隻金絲雀,也叫雀兒。
大戰前夕,陛下曾經派我們偷偷潛入花果山去拿她。
那隻猴子直到她神形俱滅的一刻,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
聞言,清心整個怔住了。
月色下,她睜大了雙目。
慘白的面容之中漸漸多了一份錯愕。
“風鈴的前世……就叫雀兒?
”
握着珠子的手在微微地顫。
“雀兒就是風鈴,風鈴就是雀兒,雀兒就是風鈴,風鈴就是雀兒……”
清心不斷默念着,神情有些恍惚了。
猴子對金絲雀的那玩笑話一樣的諾言浮現在腦海中,恍然間,她似乎明白了這當中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原本混沌一片的線索交織了起來,形成了漸漸清晰的脈絡。
兜率宮裡的雀兒,金絲雀雀兒,猴子,六百多年前大戰的起因,魂飛魄散的風鈴,還有老君那一句話。
當猴子提出将金剛琢歸還的條件必須是風鈴複活時,老君的回答是:“這可是你說的。
”
那神情,是何等地自信,就好像風鈴早已經複活了一般。
為什麼兩位天地間一等一的大能,會選擇同時收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女子為徒,并如此地溺愛?
為什麼她如何胡鬧老君都不生氣?
為什麼當問及老君風鈴的問題時,老君要避而不答?
為什麼這顆明顯出自老君手筆的珍貴珠子,會從天而降,剛好掉落在自己身旁?
所有的問題連成一線,一下子,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她的嘴角微微抽動着,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漸漸地,意識開始有些模糊不清了。
聽說當初老君對風鈴很好,最終卻選擇了讓風鈴魂飛魄散……清心不知道那一刻風鈴是什麼樣的感受,但此刻的她……
一股莫名的酸楚從心中蔓延開來。
那種感覺,就好像彌漫的濃霧終于散去,終于看到了一直以來期待的景色,卻恍然發現它殘酷得讓人無法直視。
眼前得一切漸漸模糊。
“為什麼……居然會是這樣……”
所有的力量都在這一刻被抽離,天旋地轉。
恍惚間,她聽到了哪吒的驚叫,看到哪吒驚恐地朝她沖來。
漫天星鬥,是她最後看到的畫面。
……
雲端之上,兩個老頭子蹙着眉,面面相觑。
“一下子知道這些,沖擊……似乎有點大啊?
”老君輕聲歎道。
“該知道的,始終是要知道。
再躲也躲不過。
這是我們虧欠她的,說到底,這些年我們都是在還債。
”說着,須菩提淩空一指,指向了清心:“既然要知道,不如讓她知道得更為詳細一些,也好了了你我多年的心結。
”
……
荒漠之中,哪吒手忙腳亂地取出丹藥喂入清心的口中,已經急得滿頭大汗。
“你可不能死啊,千萬不能死!
你死我了我怎麼交代啊!
”
錯亂之中,一道靈力無聲無息地從天而降,沒入清心的眉心之中。
朦朦胧胧間,清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雀鳥,無憂無慮地翺翔在天地間,直到在山林中遇到了一隻怪異的猴子。
那是一隻倒黴的猴子,很野,很怪,很荒唐,很好戰,居然還異想天開地想出海求仙。
難道他不知道一隻猴子穿越整個世界,除非奇迹,否則根本不可能嗎?
清心不喜歡這隻猴子,自覺告訴她,應該遠離這隻猴子。
可夢中的身體,并不受她控制。
終究,她還是跟着這隻奇怪的猴子踏上了求仙的路。
木筏被風浪打翻了,他們漫無目的地漂流在海上,等待死亡的降臨。
某一天,在她的要求下,這隻猴子似乎出于愧疚,許諾若是修成了仙,便娶她。
說這話的時候,猴子的臉上帶着一點玩笑的意味。
一隻猴子和一隻金絲雀的愛情,無論怎麼聽都是那麼地荒謬。
清心不信,這猴子看上去也沒當回事,因為他答應得很勉強。
然而,夢中的那個她,卻傻傻地信了。
接下來的一路,很苦,很累,很彷徨。
一猴一雀相依為命,走過了漫長的路。
清心明白,沒了猴子,雀鳥便沒有了負擔,可以繼續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翺翔。
可是沒有了雀鳥,猴子卻會很慘,隻能淪為野獸的一頓晚餐。
這一路上,其實都是雀鳥在照顧猴子,用盡所有的心力幫助他去完成那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看得出來,那猴子越來越愧疚了,以至于他一再重複那個承諾,說了很多很多次,哄得雀鳥很開心。
漸漸地,清心真的有些信了。
也許猴子也開心相信了吧。
然而,沒有等到修成仙,她便“死了”,死在一個獵人手裡,死得屍骨全無。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絲毫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
當看着那猴子跪在自己的碎骨前嗷嗷大哭的時候,夢中的那個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感覺。
然而這一刻,清心和猴子,都徹底地信了,這就是愛情。
一段荒謬,卻真實存在的愛情。
猴子紅着眼眶說讓雀鳥等他,他一定會回來履行諾言的。
夕陽的餘晖下,刻着“齊天大聖夫人之墓”的墓碑,看上去就如同一張永遠無法償還的欠條一般。
猴子孤身踏上了西行的路。
“這是個夢,很快就醒了。
”清心這樣提醒自己。
然而,這個夢并沒有就此結束。
又或者說,這個夢才剛剛開始。
猴子走後,金色巨佛取走了她的魂魄,将她帶到了西方,承諾隻要她皈依了佛門,就複活她。
一個凡塵中的生靈,竟然勞駕佛祖出手賜予重生的機會,這是何等的榮譽啊。
然而,夢中的雀鳥卻問:“皈依了佛門之後,我還可以嫁給猴子嗎?
”
她隻在乎這個。
“西方極樂,四大皆空,不沾凡塵,自然是不能。
”那巨佛答道。
“那我不皈依。
”雀鳥固執地說:“我要等猴子複活我,他答應了我的,一定會做到。
”
巨佛不說話了,隻是靜靜地看着她。
雀鳥驕傲地仰着頭。
此時此刻的她,堅信自己的愛情會開花結果。
許久,巨佛問道:“你真的,那麼确定嗎?
”
“猴子不會騙我的。
”
“既然這樣,我們一起去問問他吧。
”
帶着雀鳥的魂魄,佛祖飛越了十萬裡。
來到猴子身邊的時候,他正在熟睡,滿身傷痕,似乎在做着噩夢,那手拽着樹藤,肌肉繃得緊緊地。
即使在夢中,他依舊在一刻不停地與這個世界戰鬥着,就好像一張上了铉的長弓一般,繃得緊緊地,随時都會斷去。
見到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麼,清心忽然有一種酸楚。
巨佛伸手穿透了猴子的身體,将他的“心”抽離出來,在雀鳥的面前,一樣樣地分解,一樣樣地細數。
那當中,有愧疚,有依戀,有執着,有堅持,有承諾……卻唯獨沒有愛情。
那一刻,清心仿佛聽到心一點一點碎裂的聲音。
一滴滴的眼淚無聲滑落。
雀鳥哭了,哭得從未有過地傷心。
“你騙我!
”
“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怎麼說貧僧騙你?
”
“是假的!
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你騙我!
”
佛祖靜靜地注視着她,一言不發。
雀鳥哭得傷心欲絕。
她以為自己在堅守着自己的愛情,卻不知道,那份愛本就沒存在過。
她對佛祖說:“他不愛我,一定是因為我不夠好,一定是因為我隻是一隻金絲雀……他說喜歡仙子,我……如果我能變成他喜歡的仙子,如果我能變成他喜歡的模樣,他一定……他一定會兌現諾言的。
對嗎?
”
她怔怔地望着佛祖,希望得到一句肯定的答複。
然而,佛祖卻隻是注視着她,緩緩地搖頭。
“他一定會娶我的!
這是他答應我的!
這是他答應我的!
他不會騙我……一定不會……”
“你是遊靈,皈依我佛,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出路。
拒絕,隻會讓你魂飛魄散。
”
“那我甯願魂飛魄散……”
眼淚,已經流成了河。
夜色下,金絲雀倔強地仰着頭,直視佛祖,微微顫抖着,用僅存的一縷魂魄,堅定不移地捍衛着原本就不存在的希望,毫不退縮。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給了她這樣的勇氣。
……
此時,遙遠的彼方,猴子正枕着手卧在草坪上望着星空。
寂靜的夜裡,除去篝火“噼啪”的聲響,就隻剩下一旁的白馬時不時哼哼兩聲。
十萬八千裡……這一路,他并不是第一次走。
八百年前的那一次,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恐懼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也無暇去看周遭的風景,隻想早日走到斜月三星洞。
那個冰冷漆黑的夜裡,那雙吃人的眼睛,那堆碎骨,是他永遠的夢魇。
那時候的他,有着極深的執念,做夢都想着變成無所不能的齊天大聖,複活雀兒,完成諾言。
那仿佛成為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支撐着所有的意志。
他甚至沒用勇氣去質疑那是否愛情,因為隻要那份堅持稍稍松動,他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是否有力量邁開腳步繼續向西。
然而,當他真正走到終點的時候,卻發現終點什麼都沒有。
望着天空中的點點繁星,他的腦海徹底放空了,有一種無由來的疲憊。
……
夢境之中,清心看見自己如願以償地轉世了,拜入斜月三星洞門下。
有和藹可親的師傅,疼愛她的師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美好得讓人心醉。
在那裡,她無憂無慮地成長着。
光影飛速地流轉,那隻猴子終于跨越了十萬八千裡路,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來到了紅門之外。
他真的成功了,一隻猴子,咬着牙,憋着一口氣,穿越了整個世界而來。
然而,他變了。
在他的眼中,清心再也看不到原本那些不着邊際的幻想,有的,隻是**,那是一種對力量的極度渴望。
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就好像一頭惡狼,随時都會不顧一切地撲向自己的獵物。
這個世界硬生生地将他逼成了一隻徹底的野獸。
也許,也隻有這樣一隻野獸,才有可能走過如此漫長的路,去捍衛自己的堅持吧。
跨别十年,兩個人終究再相見了,隻可惜都早已認不出彼此。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清心的心中有一種落寞。
這就是雀鳥期待的相聚嗎?
一個春秋的堅守,一個春秋的照料,猴子終于進了斜月三星洞的門。
夢中的自己喜極而泣。
他偷書,她就幫他打掩護,惶惶不可終日。
他受傷,她就照料他,哭紅了眼睛。
從他出現的那一天開始,她所有的一切都在圍繞着他轉,一切似乎來得那麼自然,無論是猴子,還是那一隻轉世的雀鳥,都沒有感覺出這其中的異樣。
清心靜靜地看着這一段離奇的姻緣。
日子一天天過。
他要去昆侖山,其實她也想跟着去,卻沒敢說出口,以至于送行的那一天,都沒出現。
每日拂經、打坐、修行,她靜靜地等待着他歸來。
一天天地苦等,每天寫信,到頭來卻隻等到猴子訣别師門的消息。
交錯的姻緣線,又一次離散了。
清心靜靜地看着,看着她離開斜月三星洞,看着她遇到太上老君,看着她走過十萬八千裡路,終于抵達了花果山,帶着無與倫比的勇氣,去追尋她懵懵懂懂的愛情。
那是從出生的一刻起,便帶着的印記,也是前世遺留的執念。
然而,猴子已經不是原來的猴子,他已經是妖王,掌握着強大的軍力,對抗天庭。
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楊婵。
當猴子在綿延的山路上說他的原配夫人是雀兒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清心隻能無奈地笑。
她依舊靜靜地看着,看着猴子為了堅守的信念向前沖,戰天軍、鬥妖王。
看着夢中的雀鳥在他的背後拼命追趕,卻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他的腳步。
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也許他們的相遇,本就是一種錯誤吧。
上天為官。
當夢中的自己遇見假雀兒的時候,清心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彷徨。
當夢中的自己知道自己就是真正的雀兒的時候,清心能感受到她心中的那份絕望。
而當三份喜帖攪動三界的時候……清心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一個夢境,還是自己真實的記憶了。
她隻是靜靜地看着,看着自己猶如飛蛾撲火一般,想要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去為所有的事情劃上一個句号。
一串風鈴……
她無奈地,想要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夢境的最後一幕,清心看到老君、須菩提、鎮元子在她魂飛魄散的地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合力布下法陣,收回她散落凡間的殘魂……
夢境結束了。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躺卧着,有些茫然地望着頭頂的天花闆。
天,已經亮了。
“你怎麼啦,吓死我了,昏迷了還一直哭。
”哪吒的臉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我在哪?
”清心有些木讷地望向四周。
“這裡是金光洞。
你昏迷了三天了,我隻能就近把你帶到昆侖山來,還好師傅說你隻是虛脫了而已,修養一下就行。
要喝水嗎?
”
清心嘴唇微微動了動,眨巴着眼睛别過臉去,望向空無一物的牆壁。
“你能說話嗎?
”
“我……我沒事。
”
“你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沒事啊。
”
“我……真的沒事。
”
太乙真人從窗外路過,透過窗棂往房間裡看了一眼。
“師傅,清心醒了!
”
太乙真人一言不發地走了。
“别介意,我師傅最近心情不太好。
嘿嘿,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你要出事了,這責任我可擔不起啊。
”說着,哪吒便轉身去盛了一碗誰遞過來。
清心緩緩閉上雙目,微微搖了搖頭。
此時此刻,她的腦海中猶如一團亂麻一般。
一會浮現郁郁蒼蒼的花果山,一會浮現小山坡上的孤墳,一會又變成鼎盛的花果山,四處披紅挂彩……
哪吒無奈攤了攤手,将手中的碗放到了桌上。
“金光洞這裡什麼丹藥都有,你先養好傷,養好了,我再陪你去花果山吧。
”
“不……不用回去。
”
“不用回去?
你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
”
清心幹咽了口唾沫,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們可以回南天門了?
”
清心又搖頭。
“那是怎麼個意思?
還有其他地方要去?
你究竟是要找什麼啊?
”
沉默了許久,清心微微睜開雙目,輕聲道:“我……想去華山一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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