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低下頭,呆呆地望着在自己懷中抽泣不已的霓裳。
那身軀就在自己的懷中,呼吸如此真實,淡淡的香味萦繞,順着鼻腔,滲入了他的五髒六腑……可懸空的手卻隻是微微顫抖着,始終沒有勇氣去擁抱這一份稍縱即逝的幸福。
玄奘靜靜地站着,緩緩地閉上雙目,雙手合十,輕聲念道:“阿彌陀佛。
”
敖烈與呂六拐對視了一眼,也是略略有些動容。
高太公無助地趴倒在地,嗷嗷大哭,嘴裡反複念叨着:“孽障啊……孽障啊……”
微風透過窗棂的縫隙滑入,搖曳了火光,撩動了長裙,撥動掉落在地的婚書,成為了此刻廳堂中唯一的動感。
那畫面,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許久,霓裳雙手緊緊地抱着天蓬,将臉貼在他的兇前,哽咽着說道:“别走,好嗎?
我不想你走……”
“可是……可是我是妖怪,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
那語調之中,同樣帶着絲絲的哽咽。
“無論你是什麼,都别走,好嗎?
”
“你不明白……我是妖怪……我是一隻妖怪……”
“是妖怪又如何?
是妖怪就可以丢下我嗎?
”
“我……我能不走嗎?
如果我不走的話,你會被所有人都唾棄……”
“所以,你就要抛下我?
既然如此,那你當初為什麼還要來?
為什麼要來?
你告訴我!
”
他沒有辦法回答。
既然不能暴露,為什麼還要來?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以真身相見?
為什麼見了,一世又一世,卻從不教她修仙,不将她永遠留在身邊……
這一切,他都沒辦法回答。
一個個的問題在天蓬的腦海中缭繞,如同一把把的尖刀,刺入了兇膛。
拿不起,也放不下。
霓裳抱着天蓬的手越發緊了,淚水在他的兇前暈開了。
那一瞬間,天蓬仿佛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冰封千年的心在融化,化作漫天的淚水,漫過了眼眶,順着那張醜陋的臉,一滴滴地落下,滴在那個他心中最最完美女子的肩上。
多少年了,多少次了,他曾經以為早已經麻木了這種生離死别,可他錯了。
他終究還是在她面前哭了出來,因為這一路,實在太苦,太苦……漫長到望不見邊際,隻能咬緊牙關堅持不斷地往前走,獨自在黑暗中堅守,卻不知道堅守,有何意義。
恍惚中,他似乎又想起了在廣寒宮中霓裳最後不斷重複的那句話……
“告訴我一切好嗎?
”緊緊地貼着天蓬的兇膛,霓裳輕聲道:“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告訴我……你的秘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好嗎?
”
許久,那時間久到在場的衆人都已經找不到言語去描述。
天蓬緩緩地用那雙粗糙的手拉開霓裳,輕聲道:“對不起……”
霓裳呆呆地仰起頭。
避開霓裳的目光,天蓬低聲道:“都是我的錯。
如果我沒有出現在這裡,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所以,對不起……請你,忘了我吧。
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不會……幹擾你的生活。
老爺,一定會替你找一個更加合适的夫君的。
對不起……”
說着,他一步步地後退。
“你要去哪裡?
”
“去一個,再也不會讓你見到的地方。
謝謝你,不過,一隻妖怪,跟你,一點都不般配。
”
他緩緩地笑了,淚流滿面地笑。
一步步地退到門外,他轉過身去,騰空而起。
所有人都呆呆地擡頭仰望着,看着他一點地遠去。
直到消失天際,霓裳掩着兇口虛脫般癱坐在地,睜大了眼睛,那眼淚止不住地滑落,有一種窒息般的感覺。
就這麼呆坐着,許久,都沒有半點動靜。
十幾年了,她幻想過無數個場面,卻從未想過……會是今天這樣的結局。
“這就是……我的愛情嗎?
”
玄奘深深吸了口氣,往前跨了一步,正要開口,一直趴在地上的高太公卻當即尖叫了起來,嗷嗷大哭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你們要這家産,都給你們!
隻求你們放過我們父女倆!
求你們放過我們父女倆!
”
玄奘無奈,隻得收了收神,靜靜地站着一言不發。
正當此時,渾身是皿的猴子已經落到了山莊大門前。
那一衆圍觀的村民見他出現,當即一哄而散。
拽着金箍棒快步奔入廳堂中,猴子朝着一片狼藉的四周掃了一眼,對着玄奘輕聲問道:“他呢?
”
“走了。
”
“走了?
去哪兒了?
”
“不知道。
”玄奘幹咽了口唾沫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們會忽然顯出原形?
”
“是個叫靈吉的家夥幹的好事。
”
“靈吉佛?
”
“恩,他已經跑遠了,沒捉着,所以我就先回來看看了。
”瞧着散落一地的物件,猴子輕聲歎道:“看來,這筆賬天蓬那家夥該是要記到我的頭上了。
”
霓裳低着頭緩緩起身,朝着猴子一行望了一眼,那目光最終落到玄奘的身上。
她剛朝着玄奘的方向跨出一步,一旁的高太公就尖叫了起來:“丫頭!
你要幹什麼?
他們是妖怪啊!
”
霓裳淡淡回頭看了自己的父親一眼道:“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如果他們真是剛鬣的朋友,肯定不會害我們的。
”
說着,她一步步走到玄奘面前,雙手合十,朝着玄奘行了個禮道:“小女子高翠蘭,見過大師。
”
玄奘也雙手合十回禮,道:“施主有禮了。
”
“翠蘭有一事想請教大師,還希望大師能如實相告。
”
“施主請講。
”
“翠蘭想知道,剛剛這位……猴先生所說的天蓬,是否就是剛鬣。
”
還沒等玄奘開口,猴子便歪着腦袋插嘴道:“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
霓裳悄悄朝着猴子看了一眼,發現他正盯着自己,吓得連忙避開目光,低聲道:“怎……還請猴先生據實相告?
”
“别叫猴先生,什麼爛叫法?
他們叫我大聖爺,你也這麼叫吧。
”猴子蹙着眉頭道:“天蓬是他前世的稱呼,豬剛鬣是他今生的稱呼,你說呢?
”
“前世……今生……”霓裳低着頭喃喃自語。
“他的前世是天蓬元帥,你的前世是霓裳仙子,兩個都是天神。
你現在明白了吧?
”
說罷,猴子扭過頭去朝着其他幾人招了招手道:“走吧,反正他也走了,實在不行就算了,我們自己上路便是了。
”
見衆人轉身就要離開,霓裳連忙伸手攔道:“幾位請留步!
”
那一旁的高太公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咬着牙低聲喊道:“你留他們做甚?
他們是妖怪啊!
”
“閉嘴!
”
猴子兩眼一瞪,高太公連忙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再不敢吭聲了。
低着頭,霓裳朝着猴子行了個禮,忐忑地說道:“請……請不要傷害我爹。
”
“沒人要傷害他,是他自己嘴賤。
”
霓裳支支吾吾地說道:“你們……你們能幫我把他找回來嗎?
”
“他?
”
“我是說……剛鬣。
”
“你找他回來幹啥?
”
“找他回來問……問清楚。
”
霓裳的頭越埋越低,那手緊緊地拽着裙擺,似乎已經緊張到了極緻。
淡淡瞥了玄奘一眼,猴子輕聲道:“想找他,辦法多的是。
”
說着,猴子輕輕拍了拍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金剛琢道:“用這個可以随時找到他的位置。
還有更容易的辦法,我們還在這裡,他肯定不敢走遠,隻要弄個杆子,把你捆好往上面一挂,保準他就從某個角落裡冒出來了。
”
霓裳吓得大氣都不敢出了,低着頭,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瞧着猴子。
一旁的玄奘開口道:“大聖爺,要不……就幫幫這位施主吧。
”
懶懶瞧了一眼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高太公,猴子翻了翻白眼道:“行,我這就把他找出來。
”
說着,他拄着金箍棒一步步朝門外走去,待到走到院子裡,一躍而起,落到屋頂上。
鼓足了氣,猴子扯開嗓門吼道:“天蓬你個王八羔子,給老子滾出來――!
”
那聲音如同雷鳴一般迅速沿着地表擴散,即使在數十裡之外也能清楚的聽到。
高老莊的村民們一個個頓時都吓傻了。
鼓足了氣,猴子接着吼道:“你他媽是不是個男人!
還是真的已經變成一隻公豬了?
”
相距二十裡外一座高山上,岩石後,天蓬躲着,靜靜地聆聽,卻始終沒有露面。
“媽的,老子當年喊你一起殺上天庭,複活你的愛人,你個死腦筋就不肯!
現在連自己女人都不敢見了,你他媽還能不能再懦弱點?
當元帥都當傻了?
”
天蓬靜靜地咬着牙,攥緊了拳頭,憋足了一口氣,依舊不為所動。
“你還不滾出來是吧?
行,我就把你女人先奸後殺了,連魂魄都不給你留!
”
“你――!
”天蓬一躍跳上了岩石。
然而,他整個怔住了。
就在他的眼前,猴子懶懶地掏着耳朵。
在他的身後,霓裳靜靜地站着,睜大了眼睛注視着天蓬,滿面淚痕。
将摳到指甲裡的耳屎彈掉,猴子回頭朝着霓裳使了個眼色道:“自個兒談吧,我先回去,走開太久怕和尚有危險。
”
霓裳默默點了點頭。
臨走,猴子還指着天蓬恨恨罵了一聲:“懦夫。
”
說罷,轉身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了。
高山上,隻剩下霓裳與天蓬靜靜地對視着。
許久,霓裳輕聲道:“是我求那位大聖爺帶我來見你的……别走好嗎?
最少……把事情都告訴我,好嗎?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