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崔子軒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阿宓,下車吧。
”
姜宓應了一聲是,慢慢掀開了車簾。
她所處的是一條寬廣的街道,街道兩側站了整整齊齊兩排婢仆,而婢仆的盡頭,那寫着博陵崔氏的大門在陽光下泛着奪目的金光。
這就到了博陵崔氏的本宅了?
姜宓無法形容這種感覺,那宅院立在不遠處,明明也沒有比蜀國皇宮更巍峨,也不見特别裝飾什麼,可它光是靜靜的伫立在那裡,就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姜宓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千年門閥這四個字帶給人的震撼,它無關宅第華麗與否。
它真正沉重的,是那個宅子代表的涵義,以及那個宅子裡的子弟們,在數百上千年的傳承中養出來的氣度。
崔子軒顯然很明白非門閥子弟來到這裡後會有的惶然,他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站在姜宓身前半步。
姜宓正在失神之時,陡然看到崔子軒熟悉的身影,以及他微笑着的雙眸,信心大增。
于是,她朝着崔子軒甜甜一笑。
這個時候,所有侯在街道兩側的婢仆親族都在打量着姜宓,見到她這麼快就回了神,有的隐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這時,崔子軒溫柔說道:“走吧。
”
姜宓恩了一聲。
于是,兩人同時提步,朝着博陵崔氏的大門走去。
他們走動時,兩側的人還在安靜地侯在那裡。
姜宓一邊走,一邊小心地朝着那些婢仆看去。
這一看她的臉色便變了變:眼前這些人,男的軒昂女的秀雅,便是白發蒼蒼的也有一種上位者的氣質,哪裡像是什麼婢仆?
走在姜宓身後,三位媽媽也是屏着呼吸,看着近千的博陵崔氏家仆們,宮媽媽心驚肉亂地想道:怪不得世人都說,三代以上才能說修養,這些姑娘哪裡像什麼婢子?
簡直,簡直比我家姑娘還要像公主了。
同時刻,李媽媽也在打量,她看了一眼與崔子軒并肩而立的姜宓,心裡也在想道:姑娘果然命極好!
崔子軒領着姜宓跨入了博陵崔氏的大門。
大門内也侯着一些人。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個都自成氣場,每一個都讓人一見之下不敢直視,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透着一處睥睨,卻又是優雅的傲慢着。
這裡的每一個男子,都比姜宓見過的蜀帝和南平皇帝更像帝王!
這就是門閥子弟的氣度麼?
讓人一見之下就心折?
讓人一見之下就自形慚穢?
姜宓暗暗心驚時,卻不知道,不管是多麼尊貴的門閥子弟,如果他願意,那是呼吸間便能讓人如沐春風。
而她現在之所以生出自形慚穢之感,不過是這些人刻意施壓罷了。
崔子軒看了他們一眼,神色不變,帶着姜宓與這些人一一見過禮後,便轉向站在後面的崔子映,問道:“子映,祖母可在?
”
崔子映笑嘻嘻地走了出來,說道:“祖母一直在等着你呢。
”
崔子軒點了點頭,他帶着姜宓朝着右側走去。
這時的姜宓,腿真有點發軟,腦子也鬧哄哄的,要不是一直記得崔子軒的教誨,她早就低下頭縮到崔子軒的身後去了。
如現在,她雖然昂頭挺兇着,可實際上她整個人又虛又慌,腳踩到地上都輕飄飄的,哪裡還記得看什麼風景觀察什麼動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子軒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入她的腦海,“阿宓,到了。
”
卻是崔子軒帶着她來到了一處閣樓前。
這時崔子軒已察覺到了姜宓的異常,他停下腳步後,朝站在閣樓前的那些個婢女瞟了一眼,在令得她們唇角的嘲笑齊刷刷僵住後,崔子軒看向姜宓。
他伸手輕握住姜宓的手,在察覺到她掌心****後,崔子軒嚴肅起來。
低頭盯着姜宓,崔子軒沉聲說道:“阿宓,擡頭看我。
”
姜宓應聲擡頭。
崔子軒溫和地看着她,輕聲說道:“阿宓,你覺得至貴之人比至賤之人更長命嗎?
”
姜宓一怔,她搖頭道:“當然不能。
”
崔子軒輕笑,“是啊,當然不能!
”
姜宓對上崔子軒的眼神,目光漸漸轉為清明,她暗暗想道:我有什麼好敬畏的?
博陵崔氏的門閥最了不得,他們的子弟一樣會死。
這時,她的心神轉到了崔子映說過的話上,這十年來,博陵崔氏的年輕一代十去其八,這是多麼驚人的夭折率啊?
卻原來,不管多麼高貴了不起的人,在死亡面前一樣措手無策,甚至這些門閥子弟比普通人還要朝不保夕。
姜宓終于打心眼裡覺得,這博陵崔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見到她恢複了鎮定,崔子軒提步入内。
在跨入門坎時,崔子軒向侯在兩側的婢女們輕飄飄地說道:“目無尊卑,自去領罰!
”
衆婢齊刷刷臉色一白,她們同時躬身,顫聲應道:“是!
”
崔老夫人所在的閣樓很普通,普通得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隻要求舒服而不見奢侈。
崔子軒領着姜宓跨入一個廂房裡,對着坐在榻上慈祥望來的一個老婦人,他高興地喚道:“祖母,孫兒回來了。
”
老婦人頭發銀白氣度雍容,她朝崔子軒揮了揮手,笑着讓他坐下後,便轉頭看向了姜宓。
慈愛的朝着姜宓上下打量一眼,崔老夫人笑呵呵地說道:“孩子啊,這裡往後就是你的家了。
”
也不知怎麼的,老人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讓姜宓感動得無以複加,一時恨不得為她出生入死。
姜宓自是不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上位者都有一種特殊的人格魅力,他可以一句話讓你受寵若驚,也可以一句話讓你惶然若死!
而這種由氣場由教養由種種複雜的不可言說的手段組合而成的魅力,是可以培養的,在門閥世家中還有一套成了型的培養機制呢。
崔子軒帶着姜宓來見她祖母,那還真是見一見。
稍稍寒喧兩句,崔子軒便帶着姜宓告辭離去。
他一出閣樓,便讓人把姜宓送到明州城裡的一座宅院中。
也就是說,姜宓将從這座宅院裡正式發嫁。
……
跟随崔子軒前來的各方貴客,現在都聚集在明州城中,聽人說,還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物正絡絡續續趕來。
因距離成親的黃道吉日還有一段時間,做為新嫁娘的姜宓一下子閑了下來。
雖然閑下來了,可姜宓呆不住啊。
眼看着自己馬上就要嫁人了,聽着明州城裡傳來的陣陣笙樂,姜宓整個人躁得很。
在宅院裡休息了三天後,這一天,姜宓實在坐不住了,她決定到外面走一走。
聽了姜宓的要求,宮媽媽正準備反對,一側的李媽媽卻是笑道:“姑娘呆着無聊,想逛就逛吧。
”她轉向另外兩個媽媽,笑眯眯又道:“别瞎操心了,這裡可是崔郎的地盤,公主不會有危險的。
”
聽她這麼一說,另外兩個媽媽也放下心來。
姜宓把臉上稍稍塗抹了一些東西,戴上紗帽出了門。
明州城靠海,在唐時算不得多繁華的所在。
直到現在,很多人還不明白,為什麼唐亡之後,博陵崔氏會選明州城做為駐地。
隻有姜宓聽到這些話時,心裡在想道:明州城靠海啊,海深水廣的,還有島呢,隻要略做準備,發生兵災就能有個退路。
明州城很大,經過博陵崔氏這些年的建設,它的繁華與蜀都有得一比。
姜宓胡亂轉了一圈後,肚子餓了,聽到前面的酒樓裡正吚吚呀呀唱着戲,她便提步走了進去。
進了酒樓,向小二點了兩樣菜後,姜宓便低頭吃了起來。
她的四周,都是聚精會神看戲的客人,姜宓對戲曲向來沒有什麼興趣,也懶得朝台上看去。
這時,她身後的那桌客人裡,有一人說道:“天下戲曲以成都為盛,這次要不是崔郎大婚,我們也欣賞不到這麼地道的蜀曲了!
”
這時,那人的同伴問道:“聽說崔子軒要娶的這位正妻是個什麼也沒有的破落戶?
雖說号稱什麼公主,可她連一擡嫁妝都拼不起?
”
這人的話引起了衆人的興趣,馬上有人接腔道:“崔子軒給出的彩禮抵得上一國國庫所存,他這麼富有,他那女人沒有嫁妝就沒有嫁妝啰。
”
“瞎說!
”一個老人反駁道:“嫁妝代表了一個女人的身價地位,姜氏拿不出嫁妝,永遠都會被人嘲笑。
”
周圍衆人紛紛應合,“是啊是啊,嫁給崔子軒這樣的人物,怎麼能拿不出嫁妝呢?
”“也不知崔子軒是看中了她哪一點?
”“此女既然能被博陵崔氏接納,必有其過人長處。
她拿不出嫁妝一事雖然是上不得台面,可這種的話各位還是少說為妙。
”
“對對對,少說為妙。
”
“在明州這地方當然要小心了,隻是崔郎的婚禮越是慎重,來自各國的貴客越多,以後嘲笑的人也就越多……”
酒樓的人還在議論,姜宓卻聽不進了。
她低着頭沿着牆角走出酒樓,也沒心閑逛,很快就回到了府中。
一回到自己的閨房,姜宓便把她剛剛埋到牆磚裡面的木盒拿出來,姜宓打開木盒,尋思良久,還是拿出了兩樣東西,再把其餘的連同木盒一起,慎而重之地放入一個從崔子軒的彩禮中選出的木箱子裡。
收拾妥當後,姜宓把那木箱子收了起來。
轉眼,又是幾天過去了。
自從來到這院子後,姜宓一直沒有見過崔子軒。
她知道崔子軒很忙,明州城裡每天都在貴人到來,聽說現在五姓七宗幾大門閥派的人都來得差不多了。
明州城裡越是熱鬧,姜宓越不敢外出,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着她,從她的出身到家人,從崔子軒對她的看重到姜宓的外表都有人議論。
同時,姜宓每次都能聽到有人說起她的嫁妝一事。
聽得太多,這一天,姜宓忍不下去了。
她讓人向崔府提了一聲,說是想見崔子軒。
本來,未婚男女婚前是不能見面的,特别像博陵崔氏這樣的家族更是規矩森嚴,可在這亂世當中,好似一切規矩都不重要了,姜宓的申請一申就過。
當下,姜宓坐着馬車朝崔府駛去。
走着走着,從飄蕩的車簾間,姜宓看到了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
咦,這不是那個什麼前蜀宗室之後的王屹嗎?
怎麼連他也趕來道賀麼?
隻是瞟了一眼,姜宓便不感興趣地收回。
這一次她是悄無聲息而來,自然走的也是偏角小門。
一入崔府,姜宓便被管事領到了崔子軒的院落。
一邊走,那管事一邊恭敬地說道:”少夫人且在這裡等一等,公子昨晚是回來過的,今晚應該也會回來。
”
姜宓點了點頭,提步入了院子。
崔子軒的院子很大,也許是因為他常年不在家,這裡婢仆不多,顯得很寬曠的樣子。
聽崔子軒的意思,他們成婚時也不會在這裡。
那管事離去後,姜宓讓婢仆們不要跟着自己,便在這明顯有點冷清的院落遊逛走去。
恩,書房很大,裡面書簡很多,擺放的方式都是姜宓熟悉的樣子。
崔子軒住的寝房也很高雅,裡面帏幔飄飛,柱子漆成了黑色,顯得格外寬曠幽靜。
這院子太大了,不但有兩個這麼大的花園,花園裡面還有一個大的湖泊。
因這地方處處都有着崔子軒的印迹,姜宓看到一塊光滑的石頭,都能想象昔日崔子軒在這裡坐下看書的身影,她是流連忘返。
也不知轉了多久,姜宓轉到了練武場。
,
咦?
這練武場裡怎麼還有一個這麼大的浴殿?
這時,姜宓也逛累了,現在天氣悶熱,她都出了一身悶汗。
那些崔氏的仆人自她交待不許跟着後,也真的一個都沒有跟着。
當然,姜宓知道,這是因為那些仆人心裡并不能接受她,樂意對她冷淡。
不過這種冷淡對現在的姜宓來說,是難得的清淨罷了。
姜宓雙眼亮晶晶地看着那浴殿那一池的清水,她伸出頭朝外面瞅了瞅,發現沒人後,便小心的關緊房門,脫了衣裳跳了下去。
雖然現在天氣炎熱,可這水也太涼了,姜宓才泡了一會便蹿了出來。
她擦幹頭發重新穿回自己的衣裳,便打着呵欠出了浴殿。
實在太累了,不如就在這寝殿裡睡一覺吧。
唔,這床榻上滿滿都是崔子軒的氣味,好像很舒服的樣子。
當下,姜宓在那大榻上翻了幾個滾,抱着玉枕笑眯眯地睡着了。
……
姜宓是在一陣低語聲中驚醒的。
睜開眼,見到外面依然日光灼熱,姜宓暗暗松了一口氣。
姜宓跳下床榻時,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崔子軒的聲音,“準備一下!
”
“是!
”
真是崔子軒!
她的崔郎回來了!
熱戀中的人,總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姜宓這足有近十天沒有見到崔子軒,早就相思入骨。
現在聽到他的聲音,簡直連骨頭也酥了。
激動之下,姜宓赤着足跳下床榻,正準備跑出去,她眼珠子一轉,便放輕手腳,悄悄地打開了房門。
姜宓剛剛順聲摸到練武場旁,便看到崔子軒站在那白玉為基的練武場中,他脫下衣裳,露出了隻着亵褲的倒三角身材。
這是姜宓第一次看到男人裸着半身,而且還是她心愛的男人。
一時之間,姜宓羞得滿面通紅,她連忙朝着陰暗處一躲。
練武場并不大,裡面擺了一些兵器和草人什麼的,崔子軒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側對着姜宓的身形透着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兇厲!
就在這時,幾個壯漢走了進來,他們每人提着一隻不大的木桶。
崔子軒慢慢抽出佩劍,冷着聲音說道:“來吧!
”
幾乎是他的聲音一落,一個壯漢便把那木桶裡的東西朝着崔子軒一灑!
天啊!
那是皿!
那是整整一桶的皿!
一桶鮮皿傾倒而來,轉眼便淋了崔子軒一頭一身。
崔子軒一動不動,他任由那鮮皿順着他的頭發流下臉頰,再流到精壯的兇膛上。
他慢慢舉起長劍,“卟”的一聲那劍砍下了一個草人的頭顱,接着又是一劍,再又一劍!
崔子軒的動作越來越快,氣勢也越來越淩厲。
劍光飛舞中,崔子軒的陰冷的喝聲再度響起,“再來!
”
“卟——”一桶鮮皿淋了過來!
又過了一會,崔子軒的喝聲再起,“來!
”
“卟”的一聲,再一桶鮮皿淋了過來!
崔子軒在武力上并沒有多強悍。
練了一會,崔子軒的體力明顯不支。
隻見他撲的一聲單手撐劍跪倒在地。
崔子軒這一跪,四周衆仆想也不想便跟着跪了下去。
被鮮皿灑滿了的白玉場中,崔子軒單膝跪在那裡,一縷縷鮮皿順着他的頭發流下下巴,再流到地面上。
早在那大漢用鮮皿淋向崔子軒時,姜宓便被驚得縮到了一角。
此刻,她怔怔地看着跪在那裡的崔子軒,直覺得他渾身上下都充滿着一種無以言喻的悲傷和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低着頭一動不動的崔子軒開口了,他沉啞着嗓子徐徐問道:“陳九,這是第幾個了?
”
那第一個向崔子軒傾灑鮮皿的壯漢以頭點地,回道:“第五個了。
”
崔子軒跪地那裡的身影宛如鮮皿染紅的雕像,他一動不動着,隻是沙啞的聲音中似乎帶上了哽咽,“是今年第五個!
如今我博陵崔氏的年輕子弟,僅剩二十二人了!
”
他的聲音一落,幾個大漢齊齊以額頭撞地,嗚咽起來。
崔子軒低着頭,姜宓看到淚水順着他被凝結了的長睫毛處一點一點滑落,漸漸的在他那滿臉鮮皿的臉上沖出一道溝壑……看着這樣的崔子軒,姜宓心髒一陣絞痛。
片刻後,崔子軒慢慢站起。
他站起後,已是面無表情,“可以了,準備衣裳我要沐浴!
”
“是!
”
幾個壯漢一站起,崔子軒便轉身朝着浴殿走去。
小半個時辰後,崔子軒再出現時,是一襲錦裘笑容溫潤,他剛剛跨出走廊,便腳步一頓,“誰?
”
黑暗中,姜宓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她的手腕便是一陣劇痛,一股大力把她從暗處扯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