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天空飄起了雪粒子。
這是今年遲來的初雪。
好在出門前溫婉讓人備了兩個暖手爐,眼下徐嘉和唐詠一人手上抱一個,車窗簾子又緊緊閉着,狹窄的空間内不算太冷。
徐嘉看了眼旁邊一直沉默的小人兒,忽然開口問他,“想不想你娘?
”
唐詠剛開始下意識點頭,但随即就反應過來,驚恐着小臉拼命搖頭。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娘恨不能打死他,再恨不能毒死他,最後險些一把火燒死他的情形。
他自幼喪父,被養在二叔膝下,本來就不常見母親,難得見上一回,都還沒怎麼親昵,就遭她那樣虐待。
唐詠年紀小,尚且不懂什麼是恨,什麼是絕望,他隻是遵從本能地簡單判斷娘對他不好,他要是再去黏着她,肯定會被直接打死。
徐嘉見他反應過激,聲音盡量放柔,“别怕,我就是随便問問。
”
短短數日的相處,唐詠顯然選擇了相信這個一開始不怎麼喜歡的二嬸嬸。
聽到徐嘉如此寬慰,他輕輕吸口氣,逐漸放松下來。
之後就靠在徐嘉肩頭睡着,到家的時候是徐嘉抱着回芝蘭院的。
唐遠像昨日那般,掐準了時辰等在芝蘭院正堂裡。
徐嘉裝作沒看見他,讓下人開了唐詠的廂房門,把他抱進去平躺在榻上蓋了被子就坐在旁邊守着。
唐遠等了半天沒見着人,蹙眉過後來到東廂外,見下人往裡面添火盆,看樣子徐嘉并不打算挪窩,他壓下心頭躁意,進門後提醒她,“二奶奶,你今日又是從早去到晚。
”
徐嘉沒接腔,忽然站起身,“有什麼話外面說,别吵到孩子。
”
話完,擦着唐遠的肩膀就出了房門。
唐遠隻得跟出來。
徐嘉走到堂屋,打開簾子在裡頭坐定。
見她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唐遠直接開口,“我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神醫,剛巧明日有空,陪你走一趟。
”
徐嘉心知這人是腦子犯病了,懷疑她心生報複在外面給他戴綠帽子,不過這種事,她不屑解釋,更不可能同意他跟着去好自證清白。
沉默一瞬,徐嘉問:“二爺手上的事都處理妥當了?
”
“什麼事?
”唐遠下意識問。
徐嘉看着他的眼神變得譏諷,“二爺要納的可是大嫂的孿生妹妹,那麼大嫂都出嫁這麼多年了,她為何還沒嫁?
是不是該給旁人一個毫無漏洞的交代?
大嫂出嫁前無父無母,她的孿生妹妹被養在什麼地方?
養她的那家人既為娘家,二爺就算隻是納妾,是不是該看在大嫂的面兒上去禮走過場好堵住外面那麼多張嘴巴?
再有,大嫂過不了多久就得病死,棺木花圈聯系人訂做了?
辦白事的班子請了?
從你納妾到大嫂辦喪的花銷,這一筆一筆的銀子,你都算清楚了?
若是算清楚了,二爺那麼悠閑,我指定不會攔着你陪我去宋府做客,若是沒算清楚,我建議您還是先考慮考慮再說。
唐家二爺要納大嫂親妹子過門幫忙照顧侄子的名頭已經傳出去,如今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家大門,你總不能在納妾的事兒上大肆操辦,最後給親大嫂辦個寒酸葬禮糊弄過去吧?
你是想讓她死不瞑目,還是想讓跟她合葬的大哥死不瞑目?
”
徐嘉話音落下,屋内徹底陷入寂靜。
隐約可見唐遠額頭上冒了汗,不知是被火盆給熱出來的,還是心虛所緻。
他先前的堅持,已然被滿臉的窘迫所取代。
作為一個“男主外女主内”思想根深蒂固的男人,唐遠一向是吃糧不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的,以前家裡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兒和外面的人情往來全是她娘一手操持,後來徐氏過了門主持中饋,他娘歇了手,全權交付給徐氏。
徐氏的辦事能力,阖府上下有目共睹。
可就是因為對方太過精明,唐遠怕她從中使什麼手段,所以當日決定要納江清雨過門的時候,他直接對她說這件事不準她插手。
這麼些天,徐氏的确沒插過手。
然而他隻顧着準備納妾,卻全然沒想過大嫂的“喪事”以及那位“孿生妹妹”娘家的人情往來,至于她說的那些花銷,他更是兩眼一抹黑。
昨日才得了句“小娘養的”,今日又被重捶,“人情世故”四個字壓得他喘不過氣。
原來家裡沒個精明能幹的婦人幫襯,會把日子過得一團糟。
羞臊過後,唐遠知恥而後勇,看向徐氏,“那要不,我送詠兒去宋府找神醫,你幫我合計合計?
”
态度來了個大轉彎,不同于之前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大概是發自内心地想請她幫忙。
徐嘉面露為難,“我倒是想幫,可二爺自己說的,不準我插手。
”
“我那是一時糊塗,跟你說了氣話。
”
意識到這個家沒有徐氏不行,唐遠态度良好,特地坐到徐嘉身旁想把人往懷裡摟。
徐嘉直接避開,從暖炕上起身,搬個圓凳坐在火盆前,即便面上不顯,唐遠也深深感覺到了她對自己的厭惡。
那是一種來自骨子裡的厭惡。
這個認知讓唐遠受傷的同時,還有些恐慌,像是在害怕某件重要的東西有天突然離自己遠去。
徐嘉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這種事你何必求上我,大奶奶自己不會算嗎?
你找她便是。
”
唐遠不自在地扯了扯唇,清雨十指不沾陽春水,哪裡會算這些拉裡拉雜的碎賬?
“二奶奶。
”唐遠看着她,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過下去,你能不能放下從前對我的成見,咱們開誠布公地談談,夫妻之間,沒有化不開的恩怨,老話還說床頭吵架床尾和……”
徐嘉勾唇,“咱們是在說大嫂的喪事,扯什麼夫妻情,我過門不足月你就納妾,你我之間有多少情分,二爺自己心裡沒點數?
”
“我……”
徐嘉懶得再跟他掰扯,“二爺沒事的話,就回吧,我累了,想歇會兒。
”
唐遠最後被轟出門。
他還不算太蠢,知道徐氏說的那些都是重點,求不上發妻,隻能去求當娘的。
喬氏冷眼看着這個不孝子,頭一次覺得徐氏做得漂亮,大快人心!
關于江清雨的事兒,喬氏自然不肯給好臉,不僅不幫忙,還劈頭蓋臉一頓罵,把唐遠罵得待不住腳退了出來。
眼瞅着就快到日子了,唐遠哪還顧得上去監督徐嘉有沒有給他戴綠帽子,請上幾個資曆不淺的管事,忙得連軸轉。
徐嘉仍舊每日帶着唐詠往宋府跑。
就在江清雨過門的前一天,小人兒終于被治好能發出聲音了。
他根據自己為數不多的記憶告訴徐嘉,他親爹的那位奶嬷嬷并沒有死,當年的很多事情,奶嬷嬷都可以站出來作證,對方曾經偷偷來看過他幾回,隻是唐詠不知道她住在哪。
徐嘉一直以為奶嬷嬷早就不在人世,如今突然得知老人家的消息,又隻剩短短一日,她根本無從查起。
望着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徐嘉滿臉愁緒。
糾結半晌,徐嘉去往外院,敲響雲淮的房門,直截了當地向對方闡明來意,“我想在一日之内找個人,雲家主能否幫幫忙?
至于酬勞,您看着開。
”
雲淮擡眼,距離自己一丈遠的女子身着水紅長襖,明烈的顔色襯得她肌膚白皙,沒了前幾日見到他時故意露出來的小意和俏皮,此刻面色凝重,長睫低垂,雙手不安地絞着,似乎把他當成了最後的希望,更怕因為他的拒絕而讓這份希望破滅。
雲淮在京城有暗樁,暗樁分布于市井小巷,有販夫走卒,有商鋪掌櫃,經商的,行乞的,勾欄院攬客的,掌握着各個坊内的主要情報。
要找人,暗樁确實比暗衛護衛來得更快。
沒有多餘情緒,雲淮看向徐嘉的眼神格外冷靜,冷靜到她幾乎懷疑他是不是在質疑自己此舉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隻是不等徐嘉多想,雲淮的聲音已經鑽入耳,“找誰?
”
……
徐嘉怎麼都沒想到,奶嬷嬷就住在唐府後街的一條巷子裡,隻不過為了避人耳目,她通常不怎麼出門。
徐嘉從她口中得知,唐潇當年生了一場病,身子虛,大夫囑咐要溫養,江清雨卻每天都偷偷給唐潇熬大補湯,大爺便是這麼被江氏給害死的。
奶嬷嬷還說,大爺死後,她就假死出府,一直躲在距離唐家不遠的地方,為的是将來能尋到機會親自去告發江氏。
一個上了年紀的奶嬷嬷,身後若是無人撐腰,她直接跑去衙門,很容易就會被江清雨給捏死。
徐嘉聽罷,唏噓江清雨心狠手辣的同時,告訴奶嬷嬷,“明日江氏會以大奶奶孿生妹妹的身份入二房給二爺為妾,奶嬷嬷隻管去衙門,出了任何事,我給你兜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