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到京州就任市紀委書記後,易學習真切感受到了政治強人李達康的強大氣場。
易學習覺得,昔日那個縣長和今日這個市委書記既是一個人,又不像一個人。
縣長時的李達康雖說強勢,總還有所顧忌,有他這個縣委書記在,起碼不能乾綱獨斷。
當然,當時的幹部風氣也比眼下好。
現在的市委書記李達康卻是說一不二。
他要幹的事,常委會就得通過,大家就得支持。
他不願幹的事,誰說也沒用。
比如紀檢監察工作,易學習到任後就提出來,要開個常委會,進行一次專題研究。
李達康一拖再拖,要他先搞一些調查研究,不要下車伊始,咿裡哇啦。
李達康這話沒什麼錯,但給他的感覺卻不好。
到京州上任前,沙瑞金和田國富分别和他談過話,希望他到位後切實履行同級監督職責,主動碰硬,不要再像前任紀委書記張樹立那樣軟弱。
沙瑞金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要敢于監督問責,不能養癰遺患,放任自流,能人腐敗的悲劇不能再重演了!
田國富幹脆把話挑明了:京州市一言堂的味道很濃,張樹立和紀委一直是個擺設,李達康讓人擔心。
這位同志很有能力,曆史上有很大貢獻,誰都不想看到他中箭落馬,但權力繼續不受監督,誰敢保證李達康以後不栽跟鬥呢?
你易學習責任重大啊。
是啊,他責任重大,想想心裡就發毛。
李達康是他昔日同事,為既往的改革開放嘔心瀝皿。
他不能看着李達康哪一天倒在腐敗的泥潭裡――這些年來多少類似李達康的幹部倒下了,實在令人痛心。
沙瑞金和田國富既是他的領導,也是他的伯樂。
兩位領導在一片近乎冷卻的政治灰燼中發現了他,發掘了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能對不起他們。
而身為京州市紀委書記,他對京州市未來的廉政建設更負有一份責任。
迫于這種責任,易學習對老同事新領導李達康緊追不舍。
這天追到了李達康家裡――從老城區開過現場會回來,李達康在車上随口說了一句:老易,到我家坐坐吧!
他便去坐了,一坐下來就不走了。
反正李達康離了婚,單身一人,家裡和辦公室也差不多,不妨礙他談工作。
李達康倒也爽快,說:既來了,咱們就喝一點吧!
易學習說:好啊,把好酒拿出來吧!
你本來就該給我接風的。
李達康便笑:你啥角色?
紀委書記啊,我還敢接風?
往你家夥槍口上撞呀?
易學習卻道:紀委書記怎麼了?
不是人啊?
沒仨倆好朋友啊?
達康,上好酒!
李達康拿出了一瓶五糧液,一瓶陳年老茅台,讓易學習挑。
易學習挑了茅台。
保姆炒了幾個菜,二人高高興興喝了起來。
幾杯下肚心腸熱了,兩個老朋友憶及往事,說起許多人事浮沉,不免一番唏噓。
易學習坐的位置正對着客廳,牆上的一幅京州市建設規劃圖想躲都躲不掉。
這讓易學習感慨不已,李達康想幹事,能幹事,二十五年前從金山起步,把一篇篇上好的錦繡文章寫在了大地上,讓他真心佩服――達康,咱們京州有今天這模樣,你這個市委書記功不可沒啊!
李達康一聽這話,來勁了,放下酒杯,拉着他走到規劃圖旁,拿起教杆指點着,講解起來:老易,你看,現在咱京州大都市的架子搭起來了,城市基礎建設完成了,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就是老城改造!
這裡,這裡,都是突出的重點。
還有就是光明湖項目,一個“九一六”事件耽誤了快五個月,像大風廠,連拆遷都沒完成,現在要趕一趕了!
易學習問:大風廠工人的股權和拆遷後的新廠地都解決了嗎?
李達康說:廠地解決了,我親自過問的,不過股權很麻煩,工人們雖然赢了官司,但工廠破産清算,要給各大銀行和債權人償債,手上的股權一錢不值了。
那個蔡成功太混賬了,惹了一大堆麻煩,現在全要我們政府來承擔!
大風廠一些老工人又三天兩頭跑到市政府門前靜坐群訪了!
易學習感慨說:咱們是全能政府,就得承擔全部責任嘛!
李達康苦笑不已:是啊,老百姓啥都找你政府!
大風廠的群訪倒也罷了,那些集資受害者群訪簡直就是荒唐了!
拿高息的時候,我也沒見到他們誰跑到政府來緻謝,這老本蝕沒了,就找我們政府群訪了,政府真叫倒黴……
這時,氣氛不錯。
畢竟是老同事老朋友,易學習以為可以交心談談他的工作了。
他想搞廉政責任追究制度。
和李達康碰了杯,正欲開口說事,不料,李達康搶先說了起來,言辭挺懇切的:老易,說心裡話,我不希望你到京州來,可組織上把你派來了,我還是歡迎的!
易學習隻得接過話頭說:達康,恐怕你也知道,我并不想來,本來還想帶呂州幹部到你這學習建設經驗呢,可組織上非讓我改行!
李達康呷着酒:你這一改行,京州朝野震動啊!
易學習心中不悅,臉上卻挂着笑容:我有這麼大威力?
達康,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啊?
李達康放下酒杯,很嚴肅地說:哎,老易,我可不和你開玩笑,據政府那邊的信息,這陣子四個著名投資商在外面滞留不歸了,都怕你請喝茶,兩個在新加坡,一個在台灣,一個在香港,都在遠程觀望看風向呢!
易學習喝不下去了:那麼達康,我估計這四個投資商心裡多少都有些鬼!
李達康吃起了菜,也讓他吃:老易啊,他有鬼也好,有神也罷,咱京州經濟都要發展,這就離不開投資啊!
對了,開發區還反映說,有兩個意向投資,一聽說你來了,說好的協議也不敢簽了……
易學習聽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呼”地站起來:達康,我這紀委書記上任才幾天啊,不到十天吧?
連五套班子裡的人都沒認全,辦公室的椅子都還沒坐熱呢,就這麼影響京州經濟發展了嗎?
我現在啥事都還沒來得及幹啊,連專題研究紀檢監察工作的常委會都沒開起來。
李達康似乎覺得自己有些過分,苦笑道:老易,對不起,我可能把話說重了!
主要是你在呂州拆了趙家美食城,影響太大,成了我省的鐘馗啊!
我真沒有别的意思,都是從大局考慮。
坐,坐下說嘛!
易學習不坐,在餐桌前踱着步:達康,我就搞不懂了?
反腐倡廉民心所向,怎麼就影響了經濟呢?
你老兄希望“九一六”事件再來一次嗎?
這代價已經很沉重了!
我們可一定要總結經驗,接受教訓啊。
李達康也站了起來:老易啊,“九一六”事件過去了,那些貪官污吏該進去的都進去了,你還要怎麼樣啊?
易學習針鋒相對:但教訓接受了嗎?
經驗總結了嗎?
達康,今天不是我要怎麼樣,是黨和人民已經受夠了,不能允許貪污腐敗繼續泛濫了,天下人心浩浩蕩蕩啊!
李達康痛心疾首:老易啊老易!
你怎麼這麼偏執呢?
你說的都沒錯,但京州并不是隻有一個反腐倡廉工作啊。
方方面面千頭萬緒!
八百八十三萬人民要生存,要發展,要就業,要吃飯,要平安,我都是第一責任人!
老易,你知道嗎?
今年我市GDP陡降近三個點,制造業舉步維艱,那四個遠程觀望的投資商不僅涉及幾百億的投資,還涉及近十萬人的就業啊!
昨天,京州鋼鐵集團就出了問題,上千号解聘員工在市政府門前集體靜坐群訪!
老易,你說讓我怎麼辦?
你說吧!
這些情況易學習當然知道,京州鋼鐵集團的确出了問題,而且涉嫌腐敗!
員工到市政府門前,提出的訴求不但是要吃飯,要上崗,還要反腐敗。
于是便道:所以,從嚴治黨也是你的應盡之責,你也是第一責任人!
達康,既然已經說到這裡,那我就彙報一下,我準備在京州全市落實廉政責任追究制度,嚴厲問責,傳導壓力……
李達康重又坐下:老易,你先停一下!
别看人挑擔不吃力,現在京州經濟和全國一樣處于轉軌期,請你也抓件事吧――京州鋼鐵産業整合,三年内把鋼産量壓掉一半。
這事林市長挂帥主抓,你協助。
易學習也坐下了,違心地答應說:好的,達康,這個任務我接受了。
當然,要在搞好紀委監察工作的前提下。
李達康繼續布置任務:第三期懶政學習班馬上開學,第一期我去講的話,第二期呢,是林市長去講的話,這一期,你去講一講好不好?
懶政也是腐敗嘛!
易學習又硬着頭皮應承下來:好,我就按你的指示,講講懶政也是腐敗!
但是達康啊,咱們紀委工作你還是要高度重視啊!
李達康說:我當然高度重視,老易,市紀委有你我放心,一切你看着辦好了,你的決定我都支持!
嘴上說支持,專題研究紀檢監察工作的常委會仍然開不起來。
據這位市委書記說,現在懶政之風變着花樣在幹部隊伍中彌漫,各部門沒人願意幹事,大事小事都往市委報,都要他這個一把手拍闆。
甚至政府方面的項目工程,也都報到他面前了,手上積壓的工作實在太多――我今晚還要查幾個幹部的崗!
整天在那兒蒙事混飯吃,我還就不信治不了他們……易學習隻得強行扭轉話頭:達康,請相信,我對你真沒啥私心歪心!
李達康說:老易,我也請你放心,我李達康絕不會成為任何一個腐敗分子的保護傘。
前任紀委書記張樹立知道我的為人。
我和樹立同志在一個班子共事五年多,我們一直合作得很好……
易學習脫口而出:你們合作得很好?
你知道嗎?
今天張樹立已經被中紀委請到北京喝茶去了!
這本來我不想說……李達康怔住了,半口饅頭咬在嘴裡,又吐了出來:什麼什麼?
張樹立也出事了?
這個老實的紀委書記會出事嗎?
老易,你沒搞錯吧?
啊?
真的是中紀委嗎?
易學習仰天長歎:達康啊達康,讓我怎麼說你才好呢?
張樹立老實嗎?
這個人膽大包天,頂風作案!
中紀委巡視發現,就在丁義珍逃跑,你讓他和市紀委主持光明湖項目紀檢摸底期間,他竟然收受光明湖項目問題幹部和企業的賄賂,還把責任推到了你身上,說是你為了保護光明湖項目,不願讓任何一個腐敗分子落網!
說那夜你從省委2号樓高育良那兒開會回來,把他和光明區區長孫連城叫到你辦公室緊急碰過頭。
是你讓他們記住林城的教訓,不能在一條坎上摔倒兩次……
李達康争辯:可是,老易,我并不是要保護哪個腐敗分子啊!
易學習繃起臉孔,義正詞嚴道:但是客觀上,達康,你就成了腐敗分子的保護傘啊!
你眼裡隻有經濟,隻有政績,隻有GDP嘛……
李達康被激怒了,渾身顫抖:現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眼裡能沒有經濟嗎?
GDP并不是冷冰冰的數據,是一個省一個市一個地區人民群衆的冷暖溫飽啊!
老易啊,我日夜努力,一片真心可對天!
易學習意味深長道:達康啊,請你記住,黨紀國法就是天啊!
李達康怔怔盯着易學習,沉默片刻,突然爆發了,桌子一拍,怒不可遏地指着易學習吼:易學習易書記易大人,我是不是該向你自首認罪了?
我是不是也要跟你去省紀委、中紀委喝茶了?
易學習也沒想到,談話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同級監督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就算有他這樣勤勉奉公的紀檢幹部,也難以監督李達康這種一把手。
這種一把手不是孤立存在的,是體制的必然産物,他們位高權重,長期以來習慣了權力的任性……
伴着一聲沉重的歎息,易學習搖了搖頭,毅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