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回破廟上座望月曉,須問玉人命不好
昏暗鬥室之中,幾個勁裝之人,與一群辨不出手足頭腳的怪物纏鬥在一起。
那鬥室之中昏暗無光,全靠那幾個勁裝之人手中熒光神物,勉強視力。
那些形狀模糊,仿佛焦糊的一個影子的怪物簇擁而來,一個被打倒便支離破碎地跌落在地,另一個踩着殘骸又撲上來。
敵衆我寡,那幾個勁裝之人漸漸體力不支,其中一人被拖入怪物群中,幾口下去,便發出凄厲的慘叫,不一會兒,便搖搖晃晃撲了出來,竟然在這麼幾個呼吸之間,也變成了那沒個具體形狀的怪物!
那勁裝之人中,有一人大喊:“請貴人先行一步!
”
一位勁裝女子厲聲反駁:“明玉絕不走!
”
那人又且戰且叫:“此時不是計較同門之誼的時候!
貴人想想腹中孩兒!
想想陛下對貴人的一番情意!
想想陛下的抱負!
貴人快走!
”
那勁裝女子似乎十分猶豫,但眼風一瞧自己的小腹,又狠了狠心,拔步道:“明玉此身,注定獻于天子為印玺,必不久活!
今日之恩,明玉來生永報!
”
那幾個勁裝之人費力纏住那些人形怪物,那勁裝女子拼死聚力,施展輕功,躍出了鬥室,身後黑沉之中,有數聲慘叫傳來……
“不成,落石掩住了,這縫隙太小,不足以鑽過一人!
”
“貴人!
貴人你可還好!
”
“這些落石過于龐大,我們一時搬不開啊!
”
“貴人!
”
“……你們且把我的孩兒帶走,我知這墓中還有一處盜墓賊的盜洞,我會從那盜洞走的,可我的孩兒新生,撐不久……”
“可是貴人,盜洞多觸動機關暗鬼,貴人您剛剛生産……”
“快走!
帶我的孩子走!
”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一位孱弱女子唱着一首頗為耳熟的歌曲,手裡編着藤條樹枝破木闆。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她的手已有三根手指奇怪的彎曲着,全不能使力。
“願奴脅下生雙翼,随花飛落天盡頭。
”她的表情十分安詳,手裡那東西漸漸成型,瞧着是個一人大小的大容器。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她将那容器安置在一處挖好的坑裡,設置着奇怪的陷阱一樣的機巧。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她做好這一切,露出一個淺淺笑容,那一刻她容光懾人,仿佛又是錦衣華服的貴人,顧盼生姿。
她邁進那容器裡,蜷縮着躺下,一隻手不自然地舉起,手腕上連着一根藤條。
“阿娘,對不住,我不能跟你走了。
阿橚,對不住,我不能照拂你,看你娶妻生子了。
”她輕輕地阖上眼眸,一瞬間之前那編藤設巧時的靈透安詳全然不見,她變得憔悴,垂死,滿身傷痕,深可見骨,皆是皿污。
“阿娘,你教給我的歌兒真好聽——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像是那一直吊着的一口氣終于傾瀉而出,隻看春殘花漸落,便紅顔老死。
紅顔老死,那隻一直擡着的手,頹然墜落。
藤條機巧拉動,突然有蓋子将她的屍身蓋住,機巧上堆好的土紛紛落下,将她掩埋。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原來那容器是個棺材,原來她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把自己埋葬。
他年葬奴知是誰?
自己,埋葬自己。
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啊!
”今昭大叫着醒來,淚流滿面。
“咣!
”
“哎呦!
”今昭大叫着倒下去。
“做惡夢了?
”陳清平伸手拿捏着穴道,今昭的額頭額角按了按。
“那個女的去哪兒了?
”今昭神魂未定,大喘着氣呼哧了半晌,才發現自己置身之處雖然也有點黑暗,但絕不是墓道之中,而是一輛馬車,停在夜色林中,掀起窗簾,還能看見外面有護衛篝火,酒吞童子一襲紅衣,比鬼還像鬼,枕着手臂躺在一棵桃樹的樹丫上,衣袂沿着樹幹垂落,仿佛一灘皿;利白薩則坐在火堆旁,撥弄着火裡埋着的大約是薯蓣之類的東西,他旁邊一隻比狗大的肥墩墩的動物長着一張皿盆大口,發出“嗷嗚嗷嗚”的撒嬌聲,六隻腳乖乖地撐在地上,一對兒肉呼呼的翅膀撲棱撲棱扇呼,不考慮那副六足兩翼無口鼻的尊容,那完全是一隻等着吃烤肉的哈士奇。
尼瑪那不是混沌麼!
今昭揉揉眼睛。
“想起來了麼?
”陳清平問。
今昭定定神躺會那溫熱結實的枕頭,凝神想了片刻,歎了一口氣。
原來是洪武二十三年,夏至。
這一年,是朱橚人生之中,最殘酷的轉折點。
這一年他的父皇召他回京,以蓄有謀逆之心為罪名,将其流放雲南。
眼下,便是從開封往應天去的山西境内。
今昭歎了一口氣,翻了個身,然後覺得似乎有點不對,腦袋下面枕着的這玩意似乎太舒服了點,而翻身後面對的這個衣襟扣子禁步腰帶——“咣!
”太歲乍起,再度撞上了男神的下颌。
“我說你們就算是車裡震,也不必這麼驚天動地的吧。
睡不着就下來吃點宵夜。
”老宋的生意在外面響起。
這一嗓子喊來整隊人馬都離了車轅下來吃東西,今昭這才發現,原來清平館分作了兩隊,一隊有靠譜的衛玠朱師傅玉卮鬼王姬等人,跟着周王朱橚走,名義上是丫鬟清客,不顯神異,隻求與常人看着并無不同;一隊有四鬼并今昭、陳清平等人帶着混沌和周王嫡次子朱有燻和他的兩個妹妹,連夜趕路,務必早一步進應天,探聽些消息。
“算算腳程,我們已經快了他們五六天了。
”老宋從火裡撥拉出來泥巴裹着千裡脯,撕掉那層皮兒,嘶嘶哈哈地吃了起來。
陳清平則讓老元把一隻小陶吊子打開,取裡面的姜蒜蒸肉糜燈瓜出來。
老元剛吃了一口玉灌肺,撇嘴道:“老大,那吊子就在你身邊兒,您老不能勞動勞動?
”
陳清平面不改色:“我腿麻了。
”
老元想了想,噗嗤一笑,把玉灌肺撕開放進須問湯裡,充作夏至時令應當吃的面條兒。
這玉灌肺是用真粉、油餅、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味食材攪拌和面卷成卷兒,入鍋蒸熟後,形類花卷兒。
吃起來香軟微鹹,茴香馝馞飄出,芝麻松子胡桃又酥脆噴香,配了須問湯的微微辛甜,正是恰當。
須問湯是生姜、棗、炒黃鹽、丁香、陳皮、花椒在一起都搗成粉末,篩一篩去掉皮衣,炒了面兒,滾水熬出來的湯糊。
因為極稠,味道又辛辣,夏日裡吃着很是開胃爽口。
滋味有點像是現今的胡辣湯。
食物的香氣在夜空裡飄散,引得滿山鬼哭狼嚎,不遠處一位餓鬼道的同仁捶兇頓足:“誰家要死的天殺的喂!
要麼就請我吃!
要麼就别讓我聞着!
為何偏偏我能聞着,又怕被打死,這麼近都吃不到喂!
”
黃衣鬼雖不吃喝,卻瞧着有趣,高聲喊:“耶啰!
真好吃啊!
隻可惜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夜宵!
”
那餓鬼道中人聲音裡帶着幾分興奮:“好說!
好說!
我願意拿一條消息來換!
一條頂重要的消息!
就離這地方不到半裡!
你們可知道這附近為何既無山神土地,也沒有綠林草莽?
就是因為,這條消息哩!
這附近有一座羽化墳!
裡面是一位屍身化作美玉的女屍,魂魄已經得道升仙,若是去祈求,無一不應!
據說那女屍,可是一位極其重要的人物——哎呦你别往我這邊貼了吓死個爹!
據說那女屍是人皇的一位皇妃!
因此那墓上修了一個小廟,叫做貴妃廟!
”
今昭大叫一聲:“難道!
”
陳清平偏過臉看着她:“是你剛才那個夢麼?
”
今昭猛點頭,将剛才夢中所見的幾個場景一字不落說出來。
無目鬼皺眉:“太歲夢中所見,很像是王爺的生身母親的事迹。
王爺其實并非皇後娘娘所出,而是一位身有異能,目可見鬼的皇妃生的。
那皇妃并非是在皇宮之中生下的王爺,真正的生産之處,是一處墓道。
那皇妃與一幹能人入墓尋找一樣極其重要的東西,最後除了皇妃,全部死在墓中。
皇妃抛出新生子,亦于墓中死去。
”
“阿依依,這和小太歲看見的可不一樣。
”戲子鬼道。
無目鬼起身,輕輕擦去手上的塵土,露出一個十分淡定的微笑:“不如,同去看看。
”
酒吞咧嘴:“這麼一說,我便覺得甚好。
”
那的确有一個小廟,小得隻能算是個牌位外面套了一個篷子,連一人躬身而入,都顯得勉強。
衆人還未近前,酒吞便側步一腳,隔空踹飛了那小廟,露出一個墳包來。
酒吞眯着眼睛對着混沌笑了笑:“馄鈍皮兒,去,刨開。
”
混沌嗷嗚一聲,六足并用,将裡面的東西扒了出來。
棺是口薄棺,瞧着恐怕連尋常人家的都不如,不過是些爛木闆枯枝勉強拼湊,細細看去,是藤條編織捆綁而成的。
随着混沌扒土的動作,嘣地一聲,那些纏着木闆拼成棺材的藤條,寸寸碎裂,棺材崩散,露出裡面一位蜷縮的屍首。
那屍首的形态十分奇異,全身蜷縮,隻有一隻手露出來,手腕上也系着一根藤條。
今昭轉過臉去,隻瞧她此刻表情,衆人便知,這就是她夢裡所見。
這位女子,在生命裡最後的時刻,淡定地尋找材料,為自己編織棺材,設置機關,自埋自掩。
“啊,真的羽化了,哦不,這是……玉化了……”黃衣鬼叫了一聲,他輕輕挪動屍首,那女屍蜷縮的形态舒展開來,明明是一具屍體,卻一點兒也不僵硬。
更可奇的是,這女屍全身已經化作玉質,月華之下,有淡淡光韻,映出那女屍的絕色姿容。
一見到那張臉,所有人都知道,找對了。
那張臉與朱橚極是相似,一樣的溫柔眉眼,一樣的秀緻風流,隻是她的身體發膚,紅唇眉目,都變成了玉一樣的質地,比玉軟了許多,但又和玉一樣晶瑩剔透。
“玉族!
”青婀和蔓藍都驚叫起來。
“玉族?
”今昭覺着這詞兒有點耳熟,随即她想起,玉族,歲時十二族之中,位于中四族的玉族!
玉族是天地萬物靈秀所化,靈物有慧根有玉質,方能玉成,玉成之後,便會成為真正的玉族。
玉族因為天生細緻聰慧,很是擅長學習各種知識技藝,族人或者精通藥草,或者精通機巧,或者能著書立說,是歲時十二族之中有名的學者一族。
其玉成之後的玉殼,是真正的絕世好玉,比方說眼前這女屍,若是能經曆個上百年或者上千年,便能變成一塊兒精粹大玉,附有靈性,能辨識英明。
昔年和氏璧,便是玉族現任族長玉成後的玉殼,能輔佐明君,辨别英才。
因此玉族人稀少,和平,隐居,是歲時十二族裡,最難以見到的一族。
“原來玉族的人是這樣的。
”今昭看着那具女屍,歎了一口氣。
無目鬼嗯了一聲:“看來後面的事情如你所見。
如此,碽妃娘娘真的是來找傳國玉玺的。
”
“所以這位皇妃的屍首托夢給你?
這是什麼意思?
讓我們把她的屍首帶回去麼,這已經玉成了,帶回去也隻是一塊兒玉而已啊。
朱元璋估摸着不缺這一塊兒玉。
”青婀撓了撓臉,百思不得其解。
今昭也不确定:“她說她會把自己的玉殼獻給天子做印玺,但是沒有靈氣的玉,應當沒用吧。
”
“喂,你們看看,這玉身裡好像有什麼東西?
”蔓藍湊近細細的瞧。
今昭等人也蹲了下來,不看還好,一看卻發現,這玉身之中,有似皿脈一樣的銀線淡淡流動,提燈一照,光華彩彩,仿佛是無數條小小的琉璃川。
“與神識同化,可得精粹靈玉。
”陳輝卿遠遠地站着,突然插言。
“什麼意思?
”黃衣鬼扭飛了頭問。
“大概是,她沒有玉成,而是和自己的屍首一起,用自己的魂魄吸引大地精華,山川靈秀,變成了一塊兒有靈性的玉,你們說的玉族,有這種情況吧。
”陳夙蕙眉頭微鎖,“我……隐約記得有……”
“你是說她獻祭了自己的靈魂,放棄了成為玉族的機會,靈與身化作了一塊兒玉,用自己的元靈打造了這一塊兒有靈氣的玉?
!
”戲子鬼不敢置信地指着那玉身,“可是這樣?
”
“也許吧。
”陳夙蕙轉過眼,不忍再看。
“……所以這含有皇妃英靈的玉身,與這片山川土地精秀吸引,太歲才能看見那些回憶麼。
”戲子鬼以袖掩面。
今昭也默然無語,想着這樣美麗年輕的女子,懷着身孕,還要為自己的夫君下大墓尋找寶物,驚動胎氣,被迫在墓中産下麟兒。
作為母親,将落石之際,抛出孩兒,自己則幽閉在墓中。
又是曆經多少困難危險,生死關頭,一個産後的婦人,堪堪找到出路,離開了那墓穴,卻因為體力不支,再不能回到夫君身邊。
然而臨死之前,卻還拼盡全力,做棺材造機關,盡力将自己的玉身掩埋,而後獻祭自己的元靈,放棄永生上神的機會,化作一塊兒靈玉,隻為了被切磨雕琢,做成玉玺,保佑愛人的國祚仙福永享,共天齊壽。
太歲的目光投在那一片土地上,看着那土地的記憶,看着那孱弱的女人,拼着最後的異能,撿拾木闆樹枝,編織藤條,不眠不休,最終為自己打造了一副薄棺,自己設置機關,自己躺入棺材裡,自己吞下最後一口氣,人死手落,帶動那簡易的機關,自己在死後,掩埋了自己。
她最後的表情,甚至是極其滿足的。
“我們帶着這玉身快些走。
”今昭聽見自己的聲音泛着理智的涼氣,“我不知道她這麼做值得不值得,但是我不願意看着她白白被做成玉玺,我們要用她,救她自己的兒子。
”
四鬼齊齊擡頭,愕然地看着今昭。
太歲面色漠然:“為何不能,白鹿白龜都能算是祥瑞,換來官爵厚祿,為何玉玺之玉,不能買她的兒子太平?
朱橚何罪之有?
因為散發丹方,民間有藥師佛的美名嗎?
因為生為皇子卻不是太子,不是太子卻也不是廢物?
”
天子人皇,你想得到與和氏璧一樣,充滿靈氣的傳國玉玺?
可以。
放過朱橚,因為他是玉玺的兒子。
“呵呵。
”酒吞童子的笑聲想起,在陳清平耳邊悄聲道,“感覺如何,男神一步一步走下神壇,可拜神的少女,卻已經成為新的女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