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滿池水月清輝遠,正是鴛魚欲上時
星輝清如洗,月出何皎皎。
這是晉永和十二年八月十五,會稽東湖。
八月十五月兒圓,是月夕節,又叫拜月節,報月節,仲秋節,此是一年收獲之季,月魄最滿,月華最濃之時,益養生,益修行,益阖家團聚,求姻緣。
這一日月上當空時,三千界家中院裡挂着兔兒燈,坊間街上少年男女相攜,對月祈求情緣美滿,親朋好友競相玩月賞月;八荒界的妖魔鬼怪們也提着魚兒燈,臨水照月,吞月拜月,吸取月魄月精,以期自己的修行更進益一層。
唐時人們喜食月團來祭祀仲秋,而這魏晉南北朝時,也有拜月粥、月藏茶、兔兒果子等應節小食,尤其是水月清輝,在八荒界是一種一年隻有這一日才能見的天水異相,也是仙家神水唯一慷慨贈予下界的時候。
門開在魏晉時也有十餘日,這十餘日陳清平也不說開張經營,隻随意讓大家撿着自己喜歡的時候,四處遊玩,因此今昭跟着清平館一群人去了北朝的平城,南朝的建康,瞭望過慕容氏統治下铿锵沉默的城牆,也蹚過司馬氏統治下風流旖旎的河曲,聽過高人隐士竹林之中遙遠的琴音,也看過被書聖滌筆濯章的墨池,可她還是不明白,陳清平這是要幹啥。
一晃兒十五這日到了,在今昭眼中,八月十五是中秋佳節,隻是魏晉時還沒有這個大團圓的名頭,所以她倒是有些期待,風流浪蕩世的月夕節,有什麼不同。
一早起來,原本她那繪着蟲草的窗戶紙便不見了,原本是窗子的地方,一道玻璃一樣的東西,隔絕了窗外的碧水悠悠,一隻容貌甚美的蚌精,正在不遺餘力地隔着窗子,向今昭谄媚,那細腰窄臀長腿,在重要部位裹着麻布,瞧着還頗有風味。
瞧着身條,太細白,瞧着臉蛋兒,模樣挺俊秀的,可惜怎麼看怎麼像是個娘炮。
今昭心中品評一番之後,梳洗整備,穿着那袖子還能罩進去一個人的櫻色廣袖衣衫,淺柳色的套裙,隻披着一頭烏壓壓的青絲,發尾一挽,便出了房門。
不出還好,這一出門,她便驚訝地發現,清平館的白牆黑瓦院落屋子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二層船樓的畫舫,她的居處在艙底,一層甲闆艙面,有些案幾字畫,還有茶事閣,珍玩架和小風爐廚事架等物,二層更是風雅,清風如羅幔,吹入繡春花,那種榻榻米式的布置上有小案錦毯,似乎随時都可以高卧清談,而窗邊的胡床,能随意搬到二層甲闆,迎風臨水,坐觀閑花。
這算是上了賊船了!
?
“想來這幾天你也看見了,三國還算好的,兩晉南北朝,推崇風流高雅,寒士分野又如仙凡之别,我們到底是有事兒來的,要結交名流士大夫,不這麼裝13不行啊。
”華練的聲音沉沉如少年般響在身後。
今昭聽着也的确有理,所謂魏晉風流,不僅十分高調,還十分講究,為求風度,這個時代的名士可以使人抱香爐日夜緊随,就為了談笑間衣袂翩翩,暗香微送,那他們要還是開門做生意,笑臉迎八方,隻怕名士都不會來。
這的确是中國曆史上最裝逼的時代啊,逼格不高,簡直不能混啊!
今昭心有戚戚焉地回頭,剛要應答,就被華練這一身打扮,吓了一跳。
她算是熟識華練之人,可也定眼看了許久,才敢認:“華練姐?
”
“不可不可,要叫陳小郎君。
”華練轉了一個圈兒,笑吟吟,向今昭展示她這女扮男裝的模樣。
不可否認,華練本就高挑,膚色如蜜,如此特地将眉目畫得剛毅些,倒讓她原本有點胡姬風情的臉,平添許多英氣,這會兒峨冠博帶,腰佩寶劍,頗有風流佳公子之感,就像那日見過的謝家郎君。
本來麼,她還有點擔心,魏晉流行的美人,是典型的林黛玉型,而華練這種往埃及豔後方向跑偏的臉,恐怕要落人恥恐,不過今兒這麼一打扮,變作風流公子,倒是不錯。
“不過這個陳郎君,鬧哪樣?
”今昭不解。
華練笑嘻嘻地解釋:“交往士大夫和名流,平頭百姓想都不要想,我動了點兒手腳,現在麼,我與小清、卿卿、朱朱是陳家四兄弟,我老幺華練,喚作陳小郎君,與二兄清平三兄能垣一同尋找大兄,玉卮是我們四兄弟的妹子,陳家女郎;老元是河東袁氏,小清的好友;老周帶着青婀、蔓藍、桃夭這三個嬌小的,是江東周家,周郎之後。
我們這些人湊在一起,隻是因為傾慕山水,心向隐逸,便散盡家财換畫船,沿水四處遊曆,清平擅庖廚,若遇見心儀名士,便相邀畫舫一聚——千萬記住,不管到了哪個年份,什麼地方,都是這一套說辭,而清平君,是皇帝賜予小清的雅号,庖廚技藝家族傳承,因此家主都叫陳氏清平君。
”
今昭到底是經曆了唐朝的太歲小學畢業生,不費吹灰之力就記住了這些亂糟糟的信息,還不忘挑刺兒:“那我和老宋呢?
”老宋那張臉一瞧就是混皿,還是那種混的亂七八糟世界大同的,還能怎麼遮掩?
總不能扮女裝吧。
華練一攤手:“老宋那樣,沒法子,便是随從,跟着小清;你麼,總歸小清身邊要有侍奉的侍女。
”
今昭急了:“這個時代不是連小妾都随便送嗎!
我當個侍女這麼不安全怎麼辦!
”
華練搖了搖手指,一副欠錘的風流相:“你這小姑子,思慮甚多,我們怎會賣你?
”
今昭撇了撇嘴,想來這一群人也是八荒中人,糊弄幾個人類問題不大,便稍微放心,一整日在船上閑坐,時而勸殘荷聽雨,時而沽溫酒吟風,十分逍遙,不知覺便到了晚上,一輪滿月圓好當空,蔓藍也把庫存裡拿出的應節之物備好,随着衆人随意坐着,看廚事架旁有條不紊地備着食物的朱師傅和茶事閣那邊煮着飲品的陳清平。
蔓藍拿了一根竹節青的魚竿和一個奇怪的雙耳玉碗,将玉碗雙耳挂在魚鈎一樣的物件兒上,笑吟吟地問:“誰想釣鴛魚?
”
今昭不明所以,蔓藍笑着解釋了一番。
鴛魚是一種六合夢境中的生物,每年八月十五這日月精最盛,月主夢,水主通,所以這天是鴛魚能從六合之中遊到三千塵世的時候。
鴛魚隻有雄魚,因此它們每年的八月十五,都要遊到三千界的湖泊中尋找塵世間的雌魚,在月亮水面的倒影裡合歡,而後鴛魚們返回六合,産下後代。
在三千界的湖泊裡,鴛魚形似錦鯉,隻有手掌大小,但滋味之美,不讓栖枝,最好做魚脍。
魚骨也不浪費,因為鴛魚骨也是極其珍貴的珠寶,因為色澤觸感像玉,可是卻十分柔軟,又像是金銀一樣不易損壞,徒手可彎做各種形狀,所以适合做手镯戒指,這種魚骨被稱為钰。
正因為鴛魚有玉一樣的骨頭,它們也就十分喜歡玉器。
用玉碗投入靠近月影的湖水中,便能吸引合歡之後疲憊的鴛魚休憩,蔓藍把這個叫做,請君入甕。
既然有這麼諸多好處,清平館衆人自然都是要湊熱鬧的,青婀運氣極好,竟然一碗釣了兩條鴛魚。
碗本來不大,這兩條鴛魚都争着擠在碗中,青婀瞧着這境況,不由得歎氣:“鴛鴛相抱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青山依舊在,幾碗魚片羹。
”
“我發現你跟了我姓以後,腦子也好使很多,如今竟然連運氣也上佳了。
”老周低頭數了數青婀釣上來的鴛魚,足有小二十條!
大家哈哈大笑,一時間畫舫語絲盈盈,而湖心處更有不少魚精蚌精探出水面來,舉頭望月,沐浴月華來增助修行。
“……不過華練說的也對,我們若是世家,沒有家奴也不像話,不若秋夜桂魄旺足,請六合之靈操役……”朱師傅和陳清平低聲議論着,“有些事情今昭也不能做……”
陳清平聽到末了一句,點了點頭。
說話間,夜空中飄灑下似雨非雨的光芒來,落在掌心,似水似油,瑩瑩淺金色,還有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好像是清晨早起,提着裙擺行走在湖邊,見湖水碧碧,蓮花悠悠。
“終于等到水月清輝了。
”朱師傅停了話頭,撚了撚指尖。
玉卮指着那好似下了一場光芒微雨的水月清輝之相對朱師傅說:“你看!
多美!
”
朱師傅低頭,莞爾,淡淡地回了一句:“多搜集些,前陣子你不是得了一個古方?
若将這水月清輝代替方裡的油脂,會更好。
”
還沒等朱師傅說完,玉卮已經動作起來,就連孽鏡童子手裡都塞了甕子,一時間鴛魚入碗也顧不得收了魚鈎,衆人拿着鍋碗瓢盆,放在甲闆一頭迎着風的地方,接着天空中落下的水月清輝。
陳清平已經擺好了柳刀案闆,拿了剛剛釣上來的鴛魚,毫不留情地開膛破肚,從魚肉裡剔出一根王字型的奇怪魚骨放在一旁,把魚肉表面錦鯉一樣的紋路連着魚皮剝掉,将魚肉片成略有些厚度的厚切魚脍,用小碟子盛了,伸手讓魚脍接了幾許水月清輝,便連着那淺金色的水月清輝和魚脍一同放入口中。
大家瞧着陳清平的吃法,也紛紛效仿起來,幸好陳清平刀工了得,每人好歹分了一碟子,各自抱着去吃。
像栖枝一樣好吃,這是今昭對鴛魚的認識,可當鴛魚入口,她便覺得,以她個人的口味,鴛魚之味,賽過栖枝。
最先觸到唇齒的是那似水似油的水月清輝,有清淺香味,那種清淺舒悅,仿若晨露荷香,而随之入口的魚脍,因為是厚切,有實在的觸感,柔軟,帶着一點點适宜的溫度,更為奇異的是,魚肉一入口才碰到舌頭,就融化了,好像含了一口湯,而湯也不是魚湯味道,而更像一口美酒,或者别的什麼,以滋味而言,說不好是甜還是酸,但那種感覺,從那口湯咽下去開始,從咽喉到指尖,仿佛有一種微醺的,陶陶然的感覺在四肢百骸彌散,溫暖,窩心,體貼,感動——對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做了一件特别窩心特别體貼的事情,讓你覺得溫暖感動,忍不住熱淚盈眶,隻覺得好像全身都泡進了溫泉,滿是幸福。
鬼王姬一臉震驚地看着今昭:“你,你怎麼一臉要哭?
”
“不錯吧。
”華練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六合之中的生物若是拿到這邊吃,各個都是緻幻劑啊!
”
“嗯,這魚,吃了以後有一種,陳清平給了我十天帶薪休假的感覺!
”今昭哽咽道。
“……”本來姑娘們都頗為期待第一次吃到鴛魚的今昭,能有什麼新奇體驗,結果一語既出,四座皆扶額。
帶薪休假是鬧哪樣!
“我說今昭啊,你總得有點稍微高些的期望吧,畢竟那是你男神啊。
”青婀一臉失望。
今昭看了看青婀,想了想:“也對呢。
帶薪休假什麼的,公司也會有的,如果是他的話——十天帶薪休假還給我準備了十天份的盒飯怎麼樣?
”
“……我有點不想再聽下去了。
”玉卮扭頭。
“真令人意外,本來以為人類的适齡女子應該具有十分正常的戀愛觀,沒想到今昭比我們神魔還喪心病狂啊。
”蔓藍有點驚訝。
“一說到随意的話題你們就不注意用詞了。
”鬼王姬提醒。
華練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未料及阿昭妙齡之姿,于兒女之事,見地奇詭更勝神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