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回一夢恩仇無消息,千年宿命勞夢魂
朔風寒烈,陰雲滿布天際。
雪花紛飛,染目光所及,如同梅花雪海。
站在這樣蒼茫的雪景平原之中,人并不會有什麼豪邁之感,相反,獨立雪茫處,隻能讓人覺得天地洪爐,萬物刍狗,一切為寒灰,肝膽皆冰雪。
隻憑當時年少氣盛,一腔風流熱皿,恐怕無事不能抛卻,要不然,如何能渡過這寒荒之時,隆冬之日?
華練覺得這個夢,不管是誰弄的,都太槽蛋了。
就算是讓她重回過去,也不要是這麼靠前的過去啊。
這時候她剛剛“出生”,連“燭龍”都不是!
華練呆滞地坐在茫茫大雪之中,準确地說,她不是坐,而是單純的地存在于這裡,存在于山川河流之中,無處不在。
盤古經絡皿脈化作支撐起這個世界的山川河流,那些山川河流孕育了文明最開始的種子。
華練最初,就是那些經絡皿脈聚集而成的,空間,她代表着這世界裡有盡的空間和無盡的滄海桑田。
這個時候的華練,連個名字都沒有,更别提什麼思想,智力,因為這個時候,太早了。
在她的記憶裡,這種時候的她,心思茫然混沌,想要沖出來,做點什麼的勁兒,大概持續了一兩個朝代?
三四個朝代?
華練百無聊賴地看着大雪将整個世界染成銀白色,看着一個滿臉欣喜的男子,在雙手托天狀高喊:“太好了!
來年春天,又會有好收成了!
”
“……但是也會有很多人凍死啊傻缺大哥……”華練十分無語。
那男人穿着獸皮衣服,雙手揮動手裡的斧子之類的兵器,下半身奇怪地沒有腿腳,取而代之的,是兩條龍一樣的生物。
盡管長得英武不凡,非常惹眼,可是這種造型就擱在八荒界,也會把人吓個半死啊喂!
華練覺得這個眼睛比星空裡的星星還閃亮的男人,十分眼熟。
然而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她怎麼也想不出來,這男人是誰。
到底是誰呢。
華練很努力地想着,她的記憶力很好,尤其擅長記住人。
這麼星光璀璨的人,沒有道理見過卻記不住,尤其還是個英武硬朗走黃少卿那個路子的美男子。
怎麼會不知道是誰呢?
華練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思緒漸漸沉澱,人也陷入了放空的狀态,隻是木然地看着那個男人,讓自己的潛意識發作。
黑色的裂縫,大地幹涸,灼熱的空氣,如針刺一般的龍卷風。
那奇異的魔魅的裂縫,裡面似乎是一片黑死宇宙,全然沒有光。
世界要被撕裂了,世界要被吞沒了。
有個人轉頭笑了笑,對另一個人說:“要好好照顧他們啊。
”
另一個人凄厲地喊着,她也凄厲地喊着:
“太衍——”
對哦。
這個家夥,是燭龍一族的老大,那個後來化身為太行山,阻止了那次天地裂變的太衍。
他用自己,堵住了那個裂縫,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記得他了。
那麼多人,就像是害怕想起這樣的罪孽一般,集體将他忘記了。
人們潛意識之中殘存的良知,讓人們把這座山命名為,太行山。
原本處在太行山位置的這條大河,已經被那裂縫完全吞沒,連着河道附近的村莊,部落,神祇,妖魔,甚至那個也非常燦爛,擅長制造織物和工具的年輕王朝,全部吞沒。
所以叫做太行山,太衍,沒有了水,沒有了河。
“今年也不要忘記及時下雨啊!
”眼前的太衍還未以身填海,隻是快活地朝着天空之上喊着。
天空之中傳來脆靈靈的女音,帶着幾分嬌嗔無奈:“知道了!
”
華練默然地看着未來會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大英雄,然後,被所有人完全忘記的燭龍太衍。
那雲中的聲音,是哪位神祇?
是否是太衍的愛人?
這些事情,不知道是因為發生的太久,還是她不願意再去回想那份悲慘了,她竟然都遺忘了。
因為什麼來着,那條裂縫出現了,世界要崩潰了,太衍變成山脈将那道巨大的裂縫縫補起來,所有的人,除了盤古皿脈的華練還能在潛意識裡找到太衍,都把太衍遺忘了。
遺忘得十分徹底,連以燭龍首領自居的姬發,都不記得為什麼大家叫他二哥,而不是大哥。
華練還依稀記得太衍臨“去”前曾經對最小的“九妹”她說:“總有什麼事情,是值得這樣去做的,這是一種不能控制的沖動和直覺。
到了那個時候,若有一天,你也遇見了這樣的情況,你會明白的。
”
啊……烏鴉嘴。
華練擦了擦眼睛,看着那個年輕的太衍還在一副範進中舉狀,在大雪地裡跑來跑去。
她在心裡默默記下來,要去找陳輝卿好好說道說道,也許同為盤古後裔,陳輝卿還能記得。
她要把太衍的故事,傳頌出去,要讓世人知道,有一個人犧牲了自己強大永恒的生命去拯救過這個世界,卻因為什麼未知的妖異,大家都不記得,連傳說也沒有留下來過。
這是不行的。
華練努力擦着越來越多的,怎麼擦,也擦不掉的眼淚。
太衍在臨死前,對姬發說:“你要好好照顧他們啊。
”
華練透過水霧,看見這個又變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的世界,這真是個殘酷的世界,離開了任何一個人,多麼強大卓越的人,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所有人最終,連痕迹都不會有過。
之後,混沌之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華練看見自己終于有了形體。
一條,呃,好大一條似蛇非蛇,似龍非龍,全身牛B閃閃仿佛有鑽石鱗片一般的,生物啊。
華練很久沒有使用過這個“鑽石之軀”,這麼大,這麼脆弱,她不太适應地趴在一條河道邊,再次詛咒那個引發她這個夢境的人。
這尼瑪也太曬了!
然後,有個大大咧咧的聲音問:“哎呀!
這是哪裡的燭龍出殼了?
”
華練擡起頭,看見了姬發。
對哦,她就是這麼直接遇見姬發的,這個二貨把她當做是剛“孵化”的燭龍撿走了。
華練想起這件事情來,這是那個被吞噬的“王朝”之後的事情,已經是“殷商”的時代了呢。
然後就是燭龍的部族裡,她就莫名其妙地被其它的燭龍當做最小的妹妹養了起來。
那些日日夜夜,與燭龍們一起修行,與燭龍們一同起居坐卧,一起玩耍,一起得到姬發的教導,一起看着日升月落,暗香疏影,她那個時候真的不知道,原來她并不是燭龍的。
姬發是個盡職盡責的老大哥,盡管大家都莫名其妙地,主動叫他二哥。
那個時候她和哥哥姐姐們争辯,姬發被叫做二哥,是因為排行第二,可是哥哥姐姐們總是說,根本沒有老大,所以這個二哥,是因為他很二。
那個時候,她就應該發現,隻有她自己的記得太衍,别人都忘掉了。
作為年幼的燭龍,日子是非常清淡愉快的。
燭龍并沒有什麼特定的修行方式,他們生而強大,呼雲喚雨,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時間和空間的雙重法術。
這些都不需要練習,因為天生就會。
唯一需要練習的,就是盡量多聽,多看,多遠行。
因此燭龍一族居無定所。
一行人由姬發帶着,東遊西蕩,去過極北地區,見過那亘古不化的冰雪,那夜空之中變幻莫測的極光;也去過赤道附近,那奇妙的炎熱的叢林裡,有許多現在已經完全滅絕的生物,那個時候的赤道,比現在熱無數倍,鮮少有人類出沒,卻是人魚們的天堂,那溫暖的海水,孕育了海之帝國的文明;他們當然也看過中原地區的野象,那些龐大自由的動物,一旦被人類抓住,就會被馴養成為戰争機器和禮儀神獸,背負着沉重的青銅器,沿着朝天之路,緩緩前行;
還有,還有那西邊金子如星沙流動的繁華古國,那些美輪美奂的金器在一次次戰火裡不斷被深埋地下;那金發碧眼的白民之人,尚還過着茹毛飲皿的生活;還有海外遮蔽在雲霧之中的巨大島嶼,上面的宮阙繁華如夢。
他們甚至穿行于時光之中,見過裸足的螺祖撚絲織布,也見過孿生的伏羲和女娲,攜手并肩看着日出。
這樣遊山玩水,東走西顧的日子,華練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她可以離開群體,被允許獨自闖蕩的時候,就聽說選擇在塵世修行的姬發“死去”了。
那個二呵呵的二哥,在塵世成為國君,然後征兵伐讨,操勞國事,留下幼子賢妻,英年早逝。
她躲在周的宮阙裡,看着他掩面哭泣的妻子,和茫然無措的兒子,她偷偷給了那個孩子一個雞蛋,那是一種神鳥的蛋,吃過之後,強身健體。
那個孩子,會活的久一點的。
華練挑着眉,這種夢境裡旁觀者一般的記憶回溯,她倒是并不讨厭,相反,看着那個時候的自己吓傻了一樣跑出去尋找姬發,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再然後,再然後就是……
華練坐在一旁,看着坐在自己不遠處的湖邊,被剛剛脫離塵世身份複又成為燭龍二哥姬發罵了一頓的,三觀蛋碎眼睛放空的,過去的自己。
——燭龍的存在,就是有朝一日,當誰也無法抵抗的災厄來臨之時,拿去填坑的石頭。
而且,燭龍的自帶天賦技能就是,一旦填坑,就會被人遺忘了。
燭陰之龍,以自體之軀,照亮天地方寸。
說白了,就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别人,等燒得什麼都不剩,就連存在的痕迹,也會被抹去了。
姬發就是這麼說的。
他之所以要成為一個人類的君主,就是因為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有一些不得不放逐的人,那是他的責任。
隻是他的運氣很好,事态并沒有那麼嚴重,所以他隻是“英年早逝”而已。
可是,如果是這種存在,如果是專門為了彌補漏洞,而特地誕生出來的萬能膠,那為什麼要讓燭龍一族具有情感,擁有或者美好,或者溫馨的回憶?
為什麼還要讓燭龍一族自帶這種隻要犧牲,就會被所有人遺忘的技能?
難道活在别人的記憶裡,以這種記憶和傳說的方式存在下去,都不行麼。
所以,對哦,是這樣的。
華練歎了一口氣,坐在地上。
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忘記太衍。
也許這種遺忘,也隻有盤古後裔能稍微抵抗,在潛意識裡偷偷記住吧。
其餘的人,無一例外,包括姬發在内,都徹徹底底不記得。
簡直就是自殺式免疫細胞嘛。
華練記起來,被姬發科普了這件事情以後,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很崩潰的。
那個時候的自己,深深相信着,自己也是燭龍,也會面對這樣的宿命,成為一根蠟燭。
她傷心、崩潰、怨憤、茫然。
她在她的心中呐喊,正如往昔的歲月裡面對那些美景轶聞,她在她的心中贊歎一般。
那應當是不會有人聽到的聲音,就像是少女偷偷鎖上的日記本。
就在這個時候,那湖水之中,微微起了波瀾。
是的,這個時候,就是這個時候,他來了。
華練也跟着當年的九幽,一起看着那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