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遙知哥們喝高處,五香瓜子磕一盆
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
重陽這日,天有微霜,雲悠風厲,悴綠寒渚,芬飛蘭謝,菊冷花凋,澤涸雁歸,打這日起算,食材便要匮乏,因而于中饋之事而言,這天開始,便要遍備醬齑臘鲊,以過冬日。
朱能垣雖然靈聞敏感,但到底看不見,又不願旁人知曉,因此備冬諸事,還是陳清平親子操持的。
今昭也體會到了玉卮刷螃蟹的痛苦,因為陳清平比朱能垣更不憐香惜玉,螃蟹、蝦、蕈子、豆菽,清平館衆人隻要早起看看今昭在洗什麼,便知道備冬到了哪一步。
“呦,昭,今天要做奧肉了麼?
”
“哈,今天是魚腸醬啊好辛苦啊!
”
“啊咧,蚌鲞的話,不應該是紋蚌比較好麼?
”
“呵呵呵呵,吾徒真是辛苦呢。
”朱能垣眯着眼睛捧着茶杯,重陽這日一早,畫舫衆人就已經相互遍插茱萸玩了起來,蔓藍沒心沒肺地吟什麼《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華練一聽捂着心口頹然倒下,而後一舉酒杯醉醺醺地喊:“遙知茱萸登高處,遍插兄弟少一人!
”
“什麼鬼!
”今昭差點把一盤平菇扣在華練頭上。
朱師傅依舊溫婉地捧着茶:“吾徒,你還算半個三千中人,今日要格外小心,因為九月九日是神門休憩之日,鬼祟會格外猖獗喔。
”
“讨厭!
”
因為早上被朱師傅說了這麼一句,今昭便到老宋老周老元那八卦三兄弟處搜羅了些關于重陽節的傳說——傳說這一日白天九野神仙高歌為樂,夜晚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簡言之,九野神仙們的寒假,從九月十日開始,到春節結束,期間隻有值班人員,不辦加急。
古時生産力低,日寒時不能種田勞作,神明也就樂得輪休。
正因如此,凡人在這日登高望遠,其實是在仰視神明飲酒作樂,而佩戴茱萸,則是為了辟邪。
“……那些鬼祟被風神狂作吹散,正巧山頭一片茱萸,鬼祟們看見茱萸搖曳,便以為風神乘風而來,趁勝追擊,吓得一口氣逃回幽冥,因此後世人們佩戴茱萸,祛除兇邪,當風正氣。
”老元跟說書一樣,“幸好當時那片山頭是茱萸,你說這要是狗尾巴草或者向日葵,那可怎麼戴呢。
”
今昭不願意再和這種毫無美感的腦洞少年聊天,默默地提着一籃子秋菇上了畫舫二層——秋波瀾瀾,歲旻暮月,趁着這種金紅秋色摘洗秋菇,才有應景之感。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文化暗示也很可怕呢,看着這樣的秋景,就有心中蕭瑟之感啊。
”今昭一邊洗着蘑菇尾巴上的泥一邊感慨,洗完了蘑菇,她抱着早上陳清平給她泡的菊花茶,坐在二層看風景。
其實并沒有太多風景可看,因為這片湖光山色,她已經很的很習慣了。
這會兒抱着菊花茶,插着茱萸,手邊放着一盆沒洗的蚌,隻是要偷懶而已。
重陽這日的旭光打在太歲的臉上,她靠着軟墊,不知不覺,眼皮開始沉重,頭一點一點的,一不留神,茱萸就掉在了地上……
這是夢境。
今昭到底是太歲,大多數時候,她能在夢境一開始就發現,自己置身夢中,因為這個特異功能,在夢裡她愈加寵辱不驚。
環顧四周,斜陽,操場,黑闆,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結伴走過走廊,好像常春藤綠海之中揚起的帆影——畫風不對啊!
今昭定了定神——不愧是白日夢,這夢境的時間地點,竟然是她的高中。
比起為了學費不得不打工賺錢的大學,今昭自覺自己的高中,過的還算是天真活潑。
那會兒她那無良的老爹也有份正經工作,月月工資到賬,生活費總不至于捉襟見肘。
時不時她還能有零用錢,買點兒有香味的筆啊漂亮的信紙啊什麼的。
今昭坐在倒數第二排她自己的位子上,有點兒懷念那三年沒心沒肺的日子,所以不管這夢是怎麼回事,她都決定,既來之,則享受之。
記憶裡從這窗戶望出去,剛巧是社團活動樓,音樂教室裡傳來鋼琴聲,彈的是一首著名的曲子《菊次郎的夏天》。
輕松活潑的鋼琴曲,就像是少年時光,活潑俏皮。
今昭熱淚盈眶,昨天她被陳清平按着刷了一天的大閘蟹,今兒夢回太平盛世,焉能不動容?
“你怎麼還不走?
”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吓得今昭差點大叫“我這就把這盆蚌洗完”。
随即,她又想到,不對,這不是清平畫舫上,這是她的白日美夢中。
仔細看看,陳清平也有些不同,好像看着更年輕。
少年時的陳清平皺着眉頭靠在教室門口,頭頂上班級的牌子上還挂着衛生标兵流動紅旗,流蘇快要垂到他的頭上。
今昭歪着頭,學着房東大人的模樣,打量着少年時的陳清平,心說自己的夢境美化技能滿點了——比起今昭認識的真正的陳清平,這夢裡男神,皮膚更細膩,身量更瘦高,頭發也梳着流行的帶着劉海兒的發式,顯得郁郁蔥蔥,好像雨後一棵挺拔的樹。
“快點走吧,我還要鎖門。
”陳清平催促道。
果然是做夢,今昭無限感慨,否則以陳清平的性格,怎麼會做這種麻煩事,他大概會直接皺眉,用目光煎炒烹炸,讓目标灰溜溜從命,找個倒黴鬼替他鎖。
今昭起身拿了書包,陳清平在她的身後鎖上了教室的門。
《菊次郎的夏天》裡,兩個人比肩而行,身邊不時有認識的不認識的學生來來往往,大多數人都穿着運動服,今昭想了一下頓悟,對呢,這個時候,一般都是在備戰運動會。
運動會這個詞在腦子裡閃過,下一秒,今昭便已經穿着運動服站在了跑道上,不需要任何思考她就知道,這是運動會第三天上午的保留項目,200米男女混合接力。
她是中間的第四棒。
第三棒竟然是老元,呼哧呼哧跑的飛快,将接力棒塞到她手裡,還不忘調侃一句:“兄弟的命就交給你了!
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組織!
”
呸。
今昭玩命地拔腳便跑,步伐不受控制,似乎這是準備好的劇本,有人提線有人布景,她隻需要做出相應的舉動表情。
第五棒的人就在眼前,她還有閑心下死眼去看陳清平的大腿。
開玩笑,就算是做夢也好,男神的大腿,露出來的時候,可不經常。
再回神,她已經看見第一棒的老周去領獎,而自己,則站在水龍頭前大口大口喘着氣,那種頭暈眼花的感覺,太特麼的真實!
“笨蛋,你拼什麼命,後面還有華練和宋嘉瑞啊。
”陳清平遞給今昭一瓶水。
今昭又差點熱淚盈眶,果然是做夢,好多福利。
“走吧。
”陳清平不由分說,撈起今昭一隻胳膊,将她架了起來,半拖半攙地帶回班級駐地,坐在第一排桌子上剛演完節目的玉卮裙子要命地短,露出白花花的大長腿,她身後的學習委員孽鏡童子,準确地丢過一件上衣,蓋在了玉卮腿上。
而朱能垣的聲音也在同時響起:“玉卮,過來一下,昨天的開銷好像有點不對。
”
玉卮撇開那件上衣,跑到班級駐地後面,一排排彩旗擋住了視線。
今昭賊笑着,果然夢裡也是按性格分配角色,老朱這種腹黑,怎麼會輸給孽鏡那個别扭傲嬌呢。
想到這裡,她點了點人數。
和一個有點眼熟的男生說話像吵架的是蔓藍,她身後站着嬉皮笑臉的老元,在給她幫腔;鬼王姬桃夭咬着别針,幫神荼别好選手号碼紙,一邊的郁壘左右壓着腿,在準備接下來的男子長跑;青婀窩在角落裡,長着眼睛歪着腦袋,把臉藏在棒球帽裡睡覺;玉卮和朱能垣在彩旗後面輕聲算着昨天的盒飯礦泉水創可貼之類的賬目;宋嘉瑞搬來一箱礦泉水,撕開塑料袋四下發放;老周推開一輛自行車對華練說:“……這些比賽賀詞我先送去,後面的下個小時再送吧,也别總寫春風吹戰鼓擂行不行?
”
唯獨沒有房東大人。
這個認識,讓今昭有點心塞。
雖然這是做夢,夢裡的每個人物,也不過是她記憶的幻化或者投影,然而就連夢裡也不允許太歲自欺欺人,他們的大天使好房東鎮宅獸吉祥物主力輸入看門犬陳輝卿,不在。
不知道出于什麼心裡,今昭開口問華練:“華練,陳輝卿呢?
”
華練的臉上依舊挂着那種看着十分嬌憨無害的笑容:“他在醫務室啊,誰叫他跑那麼快摔倒呢。
”
“女人真是無情,人家是為了挽救你的失誤啊。
”老周嘲諷。
今昭想了想,對,夢裡華練因為鞋帶,被人超了過去,要不是陳輝卿玩命跑,僅憑最後兩棒的青婀和老宋,是沒辦法反超回來的。
和現實中一模一樣。
女神啊,你就不能去關心一下房東大人麼?
他呆的地方,可是殺人于無形的識海啊!
今昭歎完氣再擡眼,已經是得勝後一片狼藉的操場,沒收拾完的器材和正在打捆的彩旗橫七豎八圍着操場,今昭看了看手裡一盆彩球和嗚嗚祖拉,随着人流往教室走。
一回教室,就有暖氣特有的幹燥味道撲面而來,她還沒有落座,就驚詫地發現,這個夢時間切換太快,窗外已經飄了雪。
雪下得很大,今昭戴着嚴實的帽子圍巾手套,穿着長及腳踝的羽絨服和雪地靴,像一個活動的大暖壺一樣,推着自行車離校。
地面上的積雪幾乎埋了腳踝,今昭車技欠佳,膽子又小,平衡力也不咋樣,這會兒根本不敢騎,隻能推着走。
“那個,你先回去吧。
”今昭聽到自己這麼說。
前面那個穿着黑色羽絨服的人回過頭來,羽絨服的毛邊帽子裡露出灰色的毛線帽子,以及被那些兔毛半遮半掩的清俊面容,一張櫻色索吻唇開開合合,聽不清楚。
“什麼?
”今昭努力去分辨風雪之中的聲音。
“你少說幾句話,快點走——”陳清平面目猙獰地喊,說完,他轉回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今昭的前面,而今昭踩着他的腳印,沒有他那麼辛苦。
嘎吱嘎吱的踩雪聲傳入耳鼓,今昭突然想起那會兒真正的情況是,她的家距離學校很近,因此從未體會過路遠的女生們特有的福利——燕趙之地的兒郎們在這種時候總是能體現出男兒本色來,不管女生走的多慢,都會誓死奉陪,不管春夏秋冬,都會理所當然地照看着自己同路的女生一路平安回家,順順當當拐進有女生的老爹等待的胡同。
其實她也得到過很多同學的照顧的啊,隻是,那時候她還沒有遇見,那個人吧。
“陳清平,我喜歡你。
”今昭喊。
前面的黑羽絨服依舊在風雪裡深深淺淺,今昭莞爾,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當然也不需要别人聽到。
吱嘎吱嘎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吱呀,吱呀。
今昭泰然自若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悠閑地聽着老舊的巴士座椅,随着車行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來。
好麼,這一轉眼就冬去春來,看這書包裡的零食,應該是春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