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醺,夕陽西下。
墨祈煜一眼就瞧見了俏生生立于參天大樹下的楊鸢洛,越顯身形瘦小,卻仿佛藏着無限的力量,誰也不知道她能做出什麼驚人的舉動來。
墨祈煜展開折扇走了過去,漫聲道:“楊大小姐不回府慶祝卻獨自峭立晚風中,莫非是為了等本王?
”
楊鸢洛點點頭,倒是承認得相當幹脆。
“所為何事?
”
“問個問題。
”
“請。
”
楊鸢洛看向墨祈煜,夕陽折射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裡,閃着鎏金似的碎光:“今天為何要幫我?
”
墨祈煜挑挑眉,悠悠道了句:“本王高興。
”
“……所以那次害我,也是全憑王爺高興了?
”
墨祈煜似笑非笑的搖了搖描金紙扇:“如果說,那次與本王無關,你信嗎?
”
楊鸢洛輕嗤:“我倒是想信,可實在找不到那位素不相識的大人與我為難的理由。
”
墨祈煜偏偏頭,似在思量,少頃重重歎了一口氣,拖長了聲音故作怅惘之态:“女兒家的心思,本王有時也真的是猜不透啊。
”
楊鸢洛一呆,一窘。
這意思,竟分明是在說那位棋藝賽上的主考官因為對他有意,所以才會……
啊不對,自己又何時與他有了莫名其妙的關系,居然成了别的姑娘争風吃醋的緣由了?
這位皇叔,你可要點臉吧……
其實過了當時的氣惱勁兒,冷靜下來想想,墨祈煜雖總是一副懶散妄為的模樣,卻也不太會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任性胡來才是。
況且,楊鸢洛與他最多也就是口舌之争小打小鬧,真不至于那樣在衆目睽睽之下甚至冒着有可能罪犯欺君的危險,就為了整她一把。
這麼一想,對當日脫口而出的那句‘卑鄙’,難免就懷了三分愧疚。
今日,楊鸢洛以長時間保持不動的姿勢,讓朱钗上的特殊寶石将陽光彙聚于一點,最終讓畫紙自燃,悅了君心拔了頭籌。
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民間奇詭小伎倆,在場近距離觀看的諸位皇親國戚王公貴族不一定能馬上就看出所以然,但向來遊手好閑最是喜歡擺弄旁門左道的墨祈煜,則極有可能一眼便看出了名堂。
楊鸢洛的書畫造詣本就隻算尚可,若不出奇巧手段,實在沒把握勝出。
所以也隻好拼上一拼,勝之不武。
本以為不會露出破綻,卻少算了個除了正事什麼都通的繡花王爺……
幸虧墨祈煜不僅沒有道破,反而乘勢錦上添花一語定音。
否則,還真不知會不會弄巧成拙誤了自己性命。
楊鸢洛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認為自己欠了墨祈煜一句道歉和一句道謝,故而特地等候在此。
卻不料見了面後三言兩語,就又針鋒相對的杠上了……
于是那兩句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墨祈煜瞧着她的神色糾結,不禁莞爾,收起折扇在掌心敲了幾敲:“罷了罷了,好歹師徒一場,為師便再教你一課。
”
楊鸢洛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
“臨陣磨槍,不亮也光。
”墨祈煜用扇柄不輕不重的在她頭頂點了三點:“再過幾日就要比試茶藝了,這段時間估計你也把那些強記硬背的東西忘了不少。
為師就你這麼一個徒兒,雖是塊不可雕的朽木,但總還是要死馬當活馬醫盡人事聽天命的。
”
楊鸢洛:“……”
有的人,就是有不說人話的本事……
不過,墨祈煜說的也确是在理。
茶之一道,博大精深,有的人窮盡一生尚不敢自稱一個懂字。
家世良好的閨閣女子,自幼便對此耳濡目染,即便囿于天分悟性等因素而大多不算精通,卻怎樣也不會比一個隻認真學過不到十日的菜鳥差。
如今的六場比試,楊鸢洛雖已拔了三場頭籌,在所有才女中位列第一。
然而另三場的成績卻終究太過平常了一些,若是綜合考量,結果如何還真是不大好說。
倘若茶藝一試,她輸得太難看,很可能會與魁首失之交臂。
于她而言,就是徹底的一敗塗地。
若不能嫁給墨西決,重活一世還有何意義?
心知墨祈煜确是一番好意,奈何楊鸢洛對着這張寫滿了風流倜傥的臉也實在很難好好的說人話,隻得摸摸鼻子:“對朽木也如此盡心,還真是個好師傅啊。
”
墨祈煜已然一步三搖的晃上了小徑,隻留了漫不經心的一句:“有什麼辦法,誰讓朽木徒弟偏偏看上了我那三侄兒了呢,我這做長輩的怎麼着也得做點什麼聊表心意才是。
”
楊鸢洛的面色陡然一沉,旋即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恨意,抿起嘴邊冷笑,若無其事的快步跟了上去。
待二人離開後不久,不遠的一個暗處竟緩緩走出一年輕男子。
墨色錦袍,五官深邃而冷漠,神情莫辨。
墨祈煜剛剛的意思莫非是……
楊鸢洛參加花朝會的目的,是為了能夠嫁給自己?
為什麼?
墨西決完全不記得和楊鸢洛之間有過什麼能讓她情根深種的機會,除了那次害她墜馬。
如果那樣的經曆也能讓一個姑娘動心,也未免太荒唐了。
墨西決從不相信會有無緣無故的愛,但也同樣不相信會有毫無緣由的恨。
而自己和楊鸢洛之間更是連哪怕過節都不曾有過,除了那次害她墜馬……
所以難道是為了這個,她才處心積慮的要嫁給他,然後報複?
那就不是荒唐,而是荒謬了。
墨西決百思不得其解。
對楊鸢洛,墨西決曾懷疑過,事實上直到現在,依然保有疑心。
畢竟以一個自幼便飽受苛待的深閨女子而言,她的種種表現實在太出人意料了些。
尤其這些日子的種種才藝展現……
蓦地,墨西決的眸子越發深不見底。
琴和棋,那般的铿锵凜然殺伐決斷,絕不可能是那個唯唯諾諾的萬氏所能教得出的。
不過,倒讓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的,早已死了的人。
那個人,好像也曾無緣無故的喜歡過他……
是的,無緣無故。
所以,他從不信。
也……
不後悔殺了她。
“王爺大人,我們這麼闖入,真的沒問題?
”
“放心,本王隻是來借用一下他們的烏雲踏雪常雲清而已。
哎哎哎,頭低一點,聽說這邊養了守茶的秘密守衛。
”
“……”
不請自來不問自取這類事,楊鸢洛在前世絕沒少幹,隻是萬萬沒想到,如今重操舊業,竟是為了一棵茶樹,在堂堂湘王爺的帶領下。
據書上記載,那烏雲踏雪常雲清可不是什麼凡品,世所罕見堪稱無價之寶。
也不知墨祈煜是如何知曉此處藏了一株,聲稱要讓楊鸢洛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隻是卻不光明正大的向主人家讨要,居然暗搓搓的跑來偷。
真是全天下皇室的臉都被他丢光了啊……
“這個茶園這麼大,我們怎麼找?
”楊鸢洛從進門便覺得此事極為不靠譜。
“乖徒兒,用用你的腦子……”墨祈煜匍匐着身體在一道一道的茶田間隙穿梭,相當不講究儀容儀表:“烏雲踏雪常雲清是何種生長屬性,什麼樣的地方才适合栽植?
”
與他一起鬼鬼祟祟偷雞摸狗的楊鸢洛頓時恍然:“噢對,喜陰,根部喜水然不能長于常濕地段,否則根部容易腐爛,初期隻生莖鮮少長葉,有異香……”
依着這些分析,兩人果然将其找到。
然而尚未來得及高興,便被幾條突然竄出的大狼狗吓了一跳。
楊鸢洛本不至于驚慌失措,奈何墨祈煜做賊心虛拔腿就跑,連帶着她也隻好跟着一起連滾帶爬活活被追出了幾裡地。
算是徹底丢光了兩輩子的臉。
接下來的歌舞考較,楊鸢洛的表現基本無功無過。
而楊霁月則在歌藝賽的前一晚,忽然啞了嗓子,隻能被迫放棄了花朝會的角逐。
雞飛狗跳查了一圈也沒弄明白究竟是何緣故,但楊霁月還是毫不猶豫的将一切都算在了楊鸢洛的頭上,所以這幾天看着她的目光恨意滿溢,簡直恨不能撲上來淩遲。
對此,楊鸢洛并不在意也懶得解釋,隻是心中對楊曉棠的印象略微有了點變化。
不動聲色為自己報了仇,還順便栽贓給了曾對自己有恩之人,不能不說做得漂亮。
本以為是個與世無争的善良小白兔,如今看來,弄不好其實是頭深藏不露的狼。
轉眼,便是本次花朝會的最後一場,茶藝。
當墨祈煜穿着主考官的青黑魚紋長袍,俊秀得宛如神邸出現在高台時,楊鸢洛卻想起了他那日滿身泥土的狼狽,不禁撫了撫額。
而待到考題一出,楊鸢洛即便再鎮定,也忍不住有些瞠目結舌。
--寫出烏雲踏雪常雲清的所有習性,并畫出品貌。
在場的所有人,恐怕也就隻有他和楊鸢洛,曾親眼見過這幾乎隻在傳說中才存在的名茶,究竟是何種模樣吧……
為人師者,幫徒弟作弊做成這樣真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