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第一縷金光打在玉攆邊緣。
墨天昶接過一杆粗壯的狼毫大筆,在錦黃的絹帛上一筆喝成一個“魁”字。
立時便有公公将這親筆題字恭敬接過,旋即高聲宣道:“恭請吾皇焚香擊鑼,宣布開賽!
”
墨天昶起身,手持金燭走下禦座,淨手焚香,賽台右側的香爐便袅袅升起輕煙。
花朝會的候選才女紛紛跪拜在台下鋪展直達城門的紅氈上,感激天子聖恩。
四方早已架設起各方看席,沒有位置的百姓便紛紛堆擠到圍場的護城軍旁邊,争相想要一睹這幾十年一度的南褚盛事。
貴族子弟紛紛列坐在席,興緻勃勃地讨論着--誰不想趁着此次大賽,物色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或是姿色美女,待日後好托父母托媒人提親去呢?
第一天的賽事乃是琴藝。
但見高台之上,正有一年輕男子袖手阖眼席地而坐,形容落拓而神色懶散。
此人便是名動天下的琴師,單伏。
女孩子們上來又下去,一曲接着一曲,他卻始終未曾睜眼,也未見動容。
皇帝身側立着的人,則不時在他的詢問下翻開手裡的名冊,輕聲介紹相關情況。
“聖上,下一位是丞相府的三小姐楊霁月。
”
墨天昶點點頭,想了想,又問了句:“相府長女楊鸢洛,也來了?
”
公公翻了翻名冊:“是。
不過排的比較押後。
”
墨天昶揉了揉額頭:“将她調到前面來吧,朕有些乏了。
”
“奴才這就去辦。
”
楊鸢洛正被雪影拉着絮絮叨叨叮囑等一下台上要如何如何施禮,如何如何自報家名,楊霁月便抱着自己的琴不請自來。
而她也果真是為了這個花朝會做足了準備的。
一身茜色素青的長裙拖曳及地,腰間盈盈紗帶不堪一握,發上插着一根海棠花色的碧玉簪。
細描彎眉柳色新,腮邊塗生胭脂容,唇點朱色華丹透,眉眼亮粉宛若仙。
來到楊鸢洛那把普普通通的木琴前,伸手在琴弦上來回拂過,楊霁月面帶譏諷:“姐姐就用這種爛東西比賽?
”
楊鸢洛挑挑眉,随即轉過身,讓雪影幫自己整理發飾,完全當她不存在。
這樣的無視,比當面一個耳光還要令人難堪。
楊霁月想發怒,卻又對那日楊鸢洛發作時的一鞭尚且心有餘悸,隻得強自忍了,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小姐,她如此無禮……”
“罷了,随她。
”
楊霁月一上台,其美貌便引來座上座下一陣騷動嘩然,傳聞豔絕岐臨的楊霁月,果然非同凡響。
楊霁月很是滿意自己引起的反應。
然而台上的琴師卻依舊雙目微阖。
直到楊霁月撥動第一根琴弦時,倒是引得單伏陡然睜開了眼睛,低聲:“焦尾琴。
”
終是擡眼看了一眼演奏者。
隻可惜那一眼之後,神情又回歸無波無瀾,複閉上眼,再無其他半點反應。
“下一位,相府千金,楊鸢洛--”
考官的叫聲不止驚到了楊鸢洛,也同時震驚了看台上的幾位皇子。
墨祈煜并沒有明說楊鸢洛為什麼要學茶藝,所以他們始終以為不過是興緻使然。
畢竟原本是太子妃人選,皇帝又曾當面許諾會再為其安排一樁好姻緣,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來參賽才是。
“誰誰誰?
我沒聽錯吧?
”
“楊鸢洛?
她也來參加花朝會了?
”
“為何從沒聽她提起過?
”
“就是就是……”
…………
…………
“怎麼,你們和楊鸢洛很熟嗎?
”皇帝倒是奇怪幾個皇子這麼大的反應,探過頭問了聲。
“回父皇,僅僅是相府的一面之緣罷了,兒臣們隻是沒想到她也會來參加。
”
墨西訣倒是表現得最為鎮靜的一個,回話後,又暗自給兄弟們遞了眼色,大家便都反應過來,噤了聲。
這才記起,皇上似乎,還不知道楊鸢洛和他們的“交情”。
而台下的楊鸢洛則很快平靜下來,跟随通傳的公公出了候場的帳篷。
站上高台的那刻,看台上又是一陣輕微嘩然,不過這回是幾個皇子而不是百姓。
果真是楊鸢洛!
與素日裡見慣的男裝扮相不同,今日的她,三千青絲盡數披散下來,原本于眉眼輪廓刻意修飾過的粗犷則盡數還原了女子的柔美之态,眼若遠山眉如黛,瓊鼻玉挺唇如櫻。
乳白的絲縧束腰,愈發顯得她身姿如柳,飛燕臨風。
楊鸢洛安然施禮,入座,手指緩緩搭上琴弦。
“铮铮!
”
剛一撥動,卻隻聞兩聲尖銳的刺耳聲音,随着指間染上的幾朵殷紅,兩根琴弦,竟在衆目睽睽之下,應聲而斷。
滿座皆驚。
盯着指尖被琴弦斷開之時割裂的傷口,楊鸢洛也是微微愣了一愣。
她早晨還調試過琴音,并無異樣,就算不是上好的貨色,也絕非一碰就斷的東西。
瞳孔突然縮了一縮,果然是……大意了麼?
在她上場之前,除了雪影和自己,碰過這把琴的人,就隻有楊霁月。
内宅女人之間的那些無聊争鬥,她從不屑放在心上,那日立威震懾衆人之後,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報仇的謀劃上,也再未曾與相府的哪個女眷起過正面沖突。
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楊鸢洛無奈地搖了搖頭。
對楊霁月這樣幼稚的陷害把戲,倒并不覺氣惱,隻覺好笑。
不過,現在該怎麼辦呢?
……
高台上的單伏此刻也是聞聲睜開了眼,他距離這些演奏的女子最近,自是能看清她們臉上的各種神情:小心翼翼的、緊張無比的、兇有成竹的、投機取巧眼神亂轉的……
而眼前這名喚作楊鸢洛的女子,遭逢如此意外,則先是吃驚,後是恍然,接着又苦笑搖頭,繼而陷入沉吟。
倒讓人有幾分不解。
随手翻看了一下她要彈奏的曲子,又看了眼那斷掉的琴弦,單伏眉頭一皺。
楊鸢洛原本要彈的,是名為《平沙落雁》的曲子。
此曲中尤以羽,少宮,少商幾音為多,而琴弦斷的,卻恰恰是這少宮,少商之弦。
如此就算堅持演奏,也難成整曲。
“要換一架琴麼?
”
單伏終于說了今日的第二句話,指了指自己琴案上的,通體漆黑的古琴。
此言一出,台下的楊霁月頓時狠狠跺了兩下腳,高聲道:“考官大人,琴都是自備的,從沒聽說自己不小心弄壞了還能換把更好的,不公平!
”
單伏掃了她一眼,還未發話,楊鸢洛卻先笑了,起身,鞠了一躬道:“多謝大人,不過适才那位小姐說的也有道理。
如此……”話鋒一轉,唇角帶着笑意而語氣傲然:“民女便用這斷弦之琴,彈奏一曲吧!
”
此言一出,再引滿座嘩然。
“她說什麼?
要用斷弦的琴彈奏?
!
”墨舒陽難以置信:“她是瘋了麼!
”
誰人都知:七弦分名宮商角徵羽少宮少商,然而相比現在的七弦琴,少了少宮少商兩根弦的五弦琴無疑更難。
從前不是沒有,但針對的曲目卻是音調簡單平和得多,不似如今音律這般複雜。
而楊鸢洛此舉,是想憑借指法的變化融合,用五音充當少商、少羽的發聲!
?
就連琴師單伏,也是微微變了神情。
而楊鸢洛已重新坐于琴案前,深吸口氣,不再理會周遭的各色眼光,手搭上琴弦,心中一片清明。
琴音起,卻不再是《平沙落雁》的曲調,铿锵之聲突然迸發開來!
霎那間,仿佛刀光劍影鐵騎厮拼,金戈相交之聲铮铮散落全場。
十面埋伏。
單伏赫然雙眼一亮。
所謂焦尾之名的由來,素有“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之說。
亦從側面反映了這焦尾琴的秉性,适用于彈奏硬金慷慨之聲。
之前楊霁月彈的婉轉陳靈,優柔寡斷反落了焦尾的下乘。
而楊鸢洛則不僅要五弦走七弦,甚至還要用普琴演焦尾。
這一場比試,似乎還未過半,便已然有了結果。
第二日,棋藝。
據說主考官是個隐世才女,極是低調神秘,隻知其姓弄,由最善此道的湘王爺推薦。
而不知是否因了這個緣由,第一日缺席的墨祈煜,早早便現了身。
鳴鑼開試。
主考官白紗覆面遮了容貌,隻見身姿動人,隻聞聲音動聽:“今日采用《浦途殘局》上的三百一十六種殘局成賽,以落子時間為起算,半柱香為限。
”
片刻後,四張紫檀小幾便是被搬上了高台。
同時,四周豎起四張寬大的磁石棋盤,台上每動一子,這邊的棋手便跟着移動一子。
以保證每一場棋局,都能盡數呈現于人前。
竟是要一心四用,同時對弈四位。
如此藝高之舉,連帝王墨天昶都不禁動了神色。
一時場上隻見四位參試者皆是冥思苦想,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主考官卻是舉重若輕地與之對弈,每每對方落子之後,很快她便對出下一子,足見功力之深。
輸的人自行退下,換另一人頂上,始終維持以一對四的局面。
十幾輪後,還未有一人取勝。
待到楊鸢洛上來時,始終未曾開口的考官忽然柔聲道:“近些時日一直聽聞楊家大小姐才貌超絕,如今一見,果然所傳非虛。
”
楊鸢洛雖不明所以,卻依然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大人謬贊了。
”一轉眼,看到屬于自己的棋局,不禁臉色微微一變,質疑:“這似乎不屬于《浦途殘局》的記錄之一。
”
身邊三人俱是幾分驚奇地擡了頭。
主考官則仍是一派笑意盈盈,軟語溫言:“與非常之能人,自然希望能有非常之切磋。
怎麼,楊大小姐莫非不肯賞面指教?
”
楊鸢洛愣了少頃,忽然望向一旁觀賽的墨祈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