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福吸了吸鼻子,他聞到一股誘人的炖肉香味。
不會錯的,這是西市那家“客雲來”酒樓的招牌菜,還有芝麻松糕的香味。
整座甯泰城找不着比他家更好吃的店,點菜的人是老饕啊,這兩樣配着又好吃又夠味。
可是這裡距離西市很遠,哪怕用提盒裝着等拿到這邊來也應該“過氣了”,松糕會被炖肉散發的熱氣熏得受潮失味,炖肉變涼凝結油花,怎地現在聞着像是剛端上桌呢?
難不成這裡多了一家客雲來的分店?
李有福東張西望,除了一溜的藥鋪、幹貨鋪子、茶葉鋪之外,什麼都沒有。
本來也是,這條街根本不該有賣吃食。
甯泰效仿太京而建,集市街坊都很有講究,賣死物跟活物分開,賣幹貨跟鮮貨的也不在一起,吃穿住行四大塊更不挨着。
要從客雲來到這邊,得走七條街,哪怕他們巡城衙門裡常給人跑腿的差役也得花上兩刻鐘。
雖然今天路上空空蕩蕩,不像往日那般擁擠,但是要讓這兩道菜不失滋味,隻有拎着提盒飛過來了。
李有福下意識地望向屋頂。
――奇怪,香味好像真的是從高處傳來的。
他再次吸了吸鼻子,然而隻有殘餘的氣息,他又不是狗,沒法循味追蹤。
“李校尉?
”
“來了!
”李有福回過神,下馬到了一個老吏面前。
甯王的官制混亂,既有正式朝廷的官職,也有藩王屬臣的官銜。
校尉是有品階的武官,可校尉跟校尉也是不同的,同在巡城衙門,程泾川就是很正式的六品校尉,領差事有俸祿,李有福卻是個不入流的從九品,說是校尉,不如說是捕快頭目。
差役捕快是下吏,賤籍,子孫後代都不能科考。
李有福每月饷銀是衙門發的,不從戶部走,這裡面能做的文章就太多了,基本要被克扣一半。
下吏差役拿不到錢是怎麼養家糊口的呢,就去盤剝百姓。
其中稅吏最兇狠,他們有幾十種撈錢辦法,最常見的就是大鬥小稱,收繳糧稅時不看重量,隻看容器,造大鬥把糧食堆得冒尖還時不時抖落一些在地上,朝廷定下的百斤稅糧他們能收上來一百二十斤。
稅吏固然缺德可恨,稅吏自己其實也有一肚子怨氣。
他們“撈”來的錢,隻有很小的一部分屬于自己,其他的還是要交給上頭,就是扣了他們口糧饷銀的上頭。
“我們就是一條狗,放出去咬人,回來搖尾巴,才能活下去。
”李有福的祖父就是一個稅吏,臨死前放心不下自己一家,吃力地握着兒孫的手說,“今天狗有食吃,明天就可能被殺了烹肉。
我們在外面作威作福,做盡了損陰德的事,我們真正撈到什麼好處了嗎?
”
李家人對這番話很不滿,什麼叫狗,哪有這樣自貶的。
唯獨李有福忽然想起衙門裡幾個同僚因為沒收齊賦稅,去年秋日以橫征暴斂擾亂民治的罪名斬首了,百姓聽聞處死酷吏高興得像在過年,爛菜葉子臭雞蛋砸得囚犯滿頭滿臉,囚犯的妻小無助地哭嚎着。
他們的家被抄了,身無分文,瑟瑟發抖。
過了沒幾天這些人也不知所蹤了,也不知道他們是被賣去了工坊,還是窯子。
李有福難以釋懷,因為收繳賦稅一年比一年難,大部分土地都在權貴名下,小部分還歸了寺廟,這些人都不用繳稅,隻剩下少得可憐的百姓,把人逼死了也榨不出幾斤油啊!
稅吏做得太過,可能被江湖人“除暴安良”,橫屍鄉野;心慈手軟吧,就是收不齊糧交不了差,全家橫死。
李有福悲恸地上前握住祖父的手,大聲道:“損了陰德,腦袋懸在腰帶上,不知何日即死。
得來的好處就是祖父養活了我們一家,讓我們不至于像那些農戶淪為流民做工累死,或者凍餓至死。
可這不應該是我們本來就有的好處嗎,我們為官府辦差賣命啊!
”
李父聞聲大罵:“那些刁民,隻會在地上刨食,怎麼能跟我們……”
“他們是牛、是騾子,被鞭打驅趕着終生勞作,我們則是豬、是狗,吃得比騾馬牛好,也不用幹費力氣的活,可是當我們沒用或者養得足夠肥之後,會怎麼樣呢?
”李有福當時悲從中來,大哭道。
快死的李祖父忽然笑了,他放心了,因為兒孫裡總算有個腦子清醒的。
李祖父楚朝時就在甯泰衙門裡當差,經曆了甯王就藩、楚朝覆滅、甯王自立等等一系列變故,頂頭上司至少換了十輪,他還是好好的做着稅吏,因為他是個聰明人,會看人眼色,沒那麼貪心。
“不要太貪……要做有能耐的,别人離不得的獵犬……”
李祖父斷斷續續地說完這番話就咽氣了,他是個聰明人,可也僅隻如此了,想不出更好的出路。
稅吏太招人恨,還招人眼(家裡有錢)。
李有福想方設法地去做了捕快差役,并且有意識地結交本衙門甚至其他衙門的小吏差役,他慢慢發現有他這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然後就趕上了機遇。
他學了真正的武功,做了一個不入流的校尉,大小是個官身了,不清楚他官銜的人還以為他是統領呢。
昨晚甯王薨了,半座城都被聞到了濃煙,比起惶惶不安的李家人,李有福恨不得深吸一口氣,神清氣爽。
今日巡街的時候,他甚至有心情去想客雲來的招牌菜。
“李校尉辛苦了。
”叫住李有福的老吏笑呵呵地說,“這是去哪兒?
”
“高老客氣。
”李有福拱手,他一整夜沒睡,卻看不出半點倦意,“武威坊那邊不太平,約莫是陳家養的私兵,我得去看看。
”
“老夫正是為這件事來的。
”老吏笑着沖其他巡城兵丁示意,然後慢吞吞地上了一頭騾子。
“走!
”
李有福一揮手,衆人立刻跟上。
甯泰城從沒有這麼安甯的上午,鋪子沒開門,沒有敲詐勒索的地痞,沒有招搖過市的纨绔子弟。
武威坊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上了,李有福手下這些兵丁,不是跟陳家私兵硬扛的,他們隻負責封鎖路口,抓住想要趁機鬧事的人。
裡面不斷傳來厮殺喊叫,李有福忍不住皺起了眉。
“校尉,咱這……算不算跟了叛逆作亂?
”有個兵丁不安地湊過來問。
李有福擡眼,發現打其他人雖然沒問出聲,但都憂心忡忡的。
“叛逆也好,造.反也罷,關咱們什麼事?
巡城衙門隻負責抓兇犯惡徒,我們都挨不近出事的地方呢!
”李有福故作輕松地說,“不管誰做了新的甯王,為了安撫民心,還得給兄弟們一點好處呢!
”
衆人聞言臉色好看了一些,說得沒錯,混日子換飯吃。
李有福眼尖,看到有兩個人眼神閃爍,像是在思量什麼,他輕咳一聲:“眼下局勢未明,那些個陳家王家的挨個兒倒黴,俗話是說富貴險中求,可也總得有個機緣不是,我瞧着他們都懸得慌,得觀望觀望,兄弟們身家性命我總不能帶着大家随便往上湊。
”
這話說得衆人極是舒心,盡管羨慕權貴呼喝來去的奢靡生活,可是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
像他們這樣的小人物,就算燒對了熱竈,估計也就拿點賞金,加官進爵是沒指望的。
除非天下掉一個小郡王給他們來個護駕從龍之功,話說回來,就算有個小郡王他們最多就把人好好藏着,更多的事幹不了啊!
這幫大字不識的兵丁,是能做大将軍,還是當丞相?
沒這個本事怎麼把人家小郡王扶上位?
那兩個心思活泛的人也打消了念頭,他們原本想的是通風報信,給自己覺得“很有希望”的高官報信,可是從昨晚看到現在,好像确實如李有福所說,已經拿不準誰掌優勢了。
别報信不成,一頭紮進去陪葬。
老吏悄無聲息地鑽進巷子,他拿着一枚令牌,靠這個很快就進入了封鎖圈,被帶到領頭鎮.壓陳家私兵的将軍面前。
“平将軍,傷亡太大,請再稍等片刻,陳家不會再負隅頑抗了。
”老吏恭恭敬敬地說。
那将軍譏諷地笑了一聲,正要說什麼,厮殺聲忽然中止。
隻見陳家的家主被人推出來,竟是被幾個家将挾持着。
“畜生!
你們背叛我!
”陳家的家主放聲咆哮。
“大勢已去,三郡王都死在宮中了,伯父你還在堅持什麼?
要全家人一起去死嗎?
”陳家的年輕人呵斥道,轉身陪笑拱手道,“平将軍,您看……”
話音未落,平将軍已經一刀劈了過去。
年輕人慘叫着栽倒,目光中滿是驚恐,陳家主哈哈大笑,狀似瘋癫:“死,隻有死,你們還不動手嗎?
”
家将手足無措,圍住陳府的兵馬已經踏門而入。
老吏面露譏諷,他收起令牌飛快地走了。
“将軍,那老頭是什麼人?
”一個侍衛疑惑地問道。
“小人罷了。
”
平将軍哼了一聲。
老吏離開武威坊後,就恢複了老态龍鐘的樣子。
這一路上他遇到不少小官小吏,有些是像李有福那般巡城,有些是悄悄跑出來打探消息的。
“高老,這可怎麼辦?
瞧着是徹底亂了啊,咱們……咱們要不要看着投效?
”
“不行,死的還不夠多!
”老吏眯起眼睛,冷聲道,“你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事情自然而然地成了。
”
對于那些打探消息的,老吏唉聲歎氣地扯着沒邊沒際的話,能被斥責的,也就區區十來個人。
這些人都跟李有福很相似,曾經是差役下吏,現在混上了官身,他們眼中有一種詭異的亢奮之色。
這樣的事情同時還發生在甯泰城許多個地方,像老吏這樣的人,更是多達上百個。
兵營、典獄司、巡城司,甚至六部衙門,隻是人的身份各不相同,對“真相”知道的程度不同。
低階的小官苦于無法升官,壓根不懂庶務的世族權貴一個接一個做他們的上官,日子愈發不好過;兵營裡的校尉小旗官們不得不忍受克扣,以及根本沒什麼本事的世族權貴做頭領。
大部分人很快就被甯王薨了世族互相殘殺,馬上會空出一大片官職的消息安撫了。
比起虛無缥缈的擁戴之功,厭惡的上官失勢或者死了,自己馬上就能升官,這才是好消息,出什麼頭呢?
不如表現自己的能力,萬一被賞識了呢!
而小部分人譬如李有福,他們沒有分毫焦慮,這顯得格外反常。
“早年我祖父想着,隻要一家人能活下去,那些百姓是典兒賣女,還是家破人亡,管那麼多做甚!
”李有福對自己手下一個捕快說,後者情不自禁地點頭。
老吏在幾條街外另一條巷子,跟一個稅吏說:“土地不是達官權貴的,就是寺廟道觀的,百姓自己的土地越來越少,受我們盤剝的人也每年減少。
上官的胃口隻增不減,年年豐收,糧賦收不上來,誰又管我們的死活?
”
陳府大院。
平将軍對自己的親信說:“差事辦不好,糧收不齊,稅吏隻能愈發殘暴。
百姓為了活下去,抛棄微薄的田地,去寺廟跟達官權貴家做佃戶。
稅吏做盡惡事卻沒命活,這樣的小人,瘋起來當然可怕?
他們巴望着世族權貴死一輪,土地被收繳,這樣他們就又有十幾年好日子可過。
”
王宮之中。
程泾川看着眼前的人,淡然道:“江南太平,添丁增口再所難免,土地卻隻有這麼多,佃戶必須百般讨好田莊的管事,拼命侍弄土地,才能來年續租。
做不了佃戶,就淪為流民,全家橫死,那些田莊的管事比土皇帝還要嚣張。
江南富庶至此,每年依然新增無數枯骨,風行閣連通各大商行知曉天下諸多消息,總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
“這就是你下令在城外屠戮幾大世族的理由?
因為他們名下的土地最多?
”
說話的人一身讀書人打扮,瞧着寒酸,目中凜然。
“裘……秋閣主,隻要百姓都能安穩地種地,天下無私田,這些紛争豈不迎刃而解?
”
程泾川站起來說,“達官顯貴,世族豪強哪個願意交出手裡的土地呢?
所以他們隻有死,我當然殺不盡這些人,卻可以摧毀他們。
既然要與天下為敵,就建立一個新的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