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鯉自然不知孟戚在想什麼,他被孟戚身上的氣息一激,自身氣息也驟然起伏,心知不妙,連忙定神壓住,再伸手一摸,便發現了臉上的鱗片。
還好燕岑等人隔得遠,沒看到。
墨大夫斜睨孟戚,某人真是随時随地都能鬧出麻煩,現在不瘋了,卻差點牽連到自己。
沙鼠可以挖洞,魚怎麼辦?
——在河灘上艱難地蹦跶一段距離,再紮進水裡?
還要不要面子了?
墨鯉神情不動,心裡卻是不悅,他一拂袖,直接向溪谷入口走去。
孟戚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就跟在後面。
再見石磨大當家與燕岑時,兩人更加謹慎,禮數也更周到。
大當家是江湖人,說話很直白,再客氣也客氣不出什麼花樣來,倒是燕岑搶先一步,與墨大夫搭上了話,引經據典地稱贊了幾句醫術,又情真意切的拜謝。
墨鯉稍微有些意外,自離開竹山縣之後,他所見的都是普通百姓,連個識字的人都少,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這般秉持禮節的做派了。
他頓時想到孟戚說的,此人出身不一般的話。
墨鯉還隻是微訝,大當家已經愣住了。
悶葫蘆忽然開口,還能把話說得這麼妥帖,實在讓人吃驚。
這滿寨上下,能說會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因為這些人從前都是低着頭走路,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口舌也很木讷。
現在一把年紀了,再來學如何待人接物,不免就差一些。
結果他這位結拜兄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那陰郁的神色一去,穿了能完全遮住臂膀的厚實披風,整個人就仿佛脫胎換骨一般,身姿挺拔,跟說書人口中提到的芝蘭玉樹似的。
果然是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
石磨大當家心裡感慨着,他一歪頭看見了躲在附近看熱鬧的錢小郎,心裡一動,招招手把這少年郎叫到了身邊。
錢小郎隻有十二歲,對寨裡難得出現的生人十分好奇。
他倒沒吭聲,眼睛眨巴着,總是偷瞧孟戚。
錢小郎不懂遮掩,很快就被墨鯉發現了,看到這少年崇敬地望着孟戚,不由得十分納悶,孟戚又沒有在石磨山寨裡做什麼,怎地忽然就多了一個小崇拜者?
孟戚目不斜視。
隻不過是個好奇心重的少年,不值一提。
燕岑在前面領路,一行人進了山寨裡最大的一間屋子,類似于其他匪寨充作聚義廳的所在,盡管桌椅案幾都是粗陋的石頭,卻很是有模有樣。
此時聚義廳裡已經備好了食物與酒水。
吃食沒什麼可說的,隻有硬餅,旁邊有一碗熱騰騰的肉湯。
酒水是自釀的,透過一股野果發酵的味道,此時正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往蒙了紗的碗裡傾倒,仔細地篩酒。
酒液渾濁,篩了一遍還不夠,需得反複三次。
聚義廳中央是一個火塘,火也升起來了,上面還有個鐵架,篩好的酒就被放上去溫一溫,這樣喝起來才不至于涼嗓子。
正忙乎着,衆人看到大當家帶着人進來了,便停了手。
有的喊二當家,有的喊大當家,還有人問錢小郎怎麼來了。
石磨大當家幹咳一聲,眼神往墨鯉那邊示意了下。
衆人一愣,互相看了看,參差不齊地行禮道:“多謝大夫救我們二當家。
”
墨鯉:“……”
這聚義廳裡總共隻有六七個人等着他們,眼下愣是沒有一個人行的禮跟别人是一樣的,有抱拳正視前方的,有抱拳低頭的,還有抱拳低頭彎腰一個不落的,另有人單腿跪地,有人合掌行禮,最誇張的那種是叩拜神佛那樣大禮參拜的。
如果墨鯉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如果這會兒來的是一個不知情的外人,猛然進了這座石洞似的聚義廳,看到裡面有一群長相奇異的怪人,行個禮都亂糟糟的,怕是要吓得昏過去了,以為誤入了妖怪巢穴。
“你們這行的什麼禮?
!
”
大當家顔面盡失,眼珠都要瞪出來了。
燕岑也傻了眼,這哪裡是款待貴客,怕是在耍把戲?
“……不是說,要鄭重些?
要認真?
”
寨裡的人擡起頭,互相看了看,很快就發現問題出在大家對“鄭重行禮”這個概念認識分歧,有人覺得誠心誠意就行了,有人覺得不夠恭敬必須要把禮行到位,還有人拿不定主意,索性學旁邊的人做,卻又擅自添加了“更恭敬”的細節。
這會兒回過味來,大家都很尴尬。
“咳,大夫見笑了,我這群兄弟平日裡沒個正形,上不得台面。
”
大當家硬撐着給石磨山寨挽回了一點面子,心裡氣得冒火。
燕岑哭笑不得地給了自己多災多難的結拜兄長一個安撫的眼神,繼續挑大梁去招呼墨鯉跟孟戚了。
燕岑倒是言語周到,可是前面鬧了這麼一出,氣氛怎麼都活躍不來。
孟戚似笑非笑,他覺得這寨子有趣。
墨鯉卻是正襟危坐,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大當家斥責的時候,他幹脆就盯着聚義廳中間的火塘,直到所有人都落座了,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燕岑心裡生出了幾分感激。
大當家從管庫房的人手裡接過了一張紙,認真地送到席前:“這是山寨裡的藥材,願意奉上充作診金跟酬金。
”
那紙有些泛黃,半舊不新的,上面的字倒是寫得不錯。
隻是并非用墨寫的,看着更似削尖了的炭條。
墨鯉擡眼看到對面的燕岑有些不自在,便知道這字出自何人之手了。
石磨山寨裡沒有筆墨,能找出這張紙也實屬不易,墨鯉沒說什麼,他将“禮單”接過去讀了一遍,發現都是尋常草藥,隻有一根山參略微珍貴一些。
墨鯉需要的草藥,他白天的時候已經買了,這些東西雖然也不錯,但孟戚是用不着的。
想到山寨裡的人可能要用這些藥材換置東西,他就推拒道:“大當家客氣了,隻是路過此山,恰逢其會……”
墨鯉的聲音一頓。
因為借着火塘裡的光,他發現背面還有兩行字,他很自然地翻過來一看。
虎骨、虎鞭。
雖然也是難得的藥材,但是……
墨大夫默默地把這張紙扣在了桌上,果斷地說:“這些藥材都用不上,出門在外,我也無意讓行囊增加重量,如果大當家與二當家要謝,就給我兩個山中竹筒制的杯子,那看着倒有些野趣。
”
孟戚坐得近,眼神好,紙上寫的東西他也看見了。
他正想揶揄一句,忽然聽到墨大夫提起竹杯,神情微變。
石磨大當家搞不懂墨鯉為何索要杯子,不過這事簡單,于是他一口答應下來。
燕岑也松了口氣,禮單上寫虎骨虎鞭,也是無奈之舉,寨裡實在找不出值錢的東西,常人都看不上眼的東西,拿出來豈不是贻笑大方。
那虎是石磨山一霸,吃過不少山民,數年前他們剛進山的時候,還偷襲傷了數人,直到被大當家打死,那虎骨跟曬幹的某物在山寨裡留了許久,貨郎出不起價,不如送給大夫。
這時溫熱了的酒陸續被送上來。
墨鯉不飲酒,孟戚喝着藥也不飲酒,大當家十分遺憾。
他看了看錢小郎,想說什麼,又有些遲疑。
“大夫,你看這孩子……”
錢小郎下意識地躲開,捂住了嘴。
大當家氣結,低喝道:“你還想不想出去了?
”
墨鯉聞聲轉頭,就看到錢小郎垂頭喪氣地說:“不想了,我覺得在寨子裡過得挺好。
”
“胡說八道。
”大當家罵了一聲,衆人趕緊勸阻。
兩下忙亂,少年淚汪汪地跑了出去。
墨鯉從其他人的七嘴八舌裡得知了這錢小郎來曆,這少年是家裡窮困被父母賣了的,因為生來相貌有異,找不到什麼好去處,隻能半賣半送給老獵戶做兒子。
這老獵戶,此刻就坐在聚義廳裡,他瞎了一隻眼睛,看起來像是打獵的時候遇到猛獸,半邊臉都毀了。
此刻他端着酒碗,歎氣道:“說是窮困,可他家裡也不是完全揭不開鍋,他父親是童生,因為讀書耗費了家裡許多錢财,偏偏全家都指望着他飛黃騰達,幾年間陸續把家裡的孩子都賣了個幹淨,托生在他家的,怕是來還債的!
”
“可别說了,錢小郎的爹要是有能耐的,怎麼會考了那麼多年都考不上,還沒錢小郎聰明呢,咱們遇到的時候,這孩子才多大年紀,能背好幾本書了,隻可惜——”
無論前朝還是本朝,想要平步青雲想要考科舉,不是苦讀書就行。
長得不行,連考場都别想進。
隻因做官也是門面活,長得寒碜的,身有殘疾的,那就不要想了。
錢小郎有沒有讀書的天賦,能不能考上,這都不重要,因為從他出生起,這條路就跟他無緣。
衆人說着說着,想起了這裡有位大夫,便滿懷希翼地看着墨鯉。
墨大夫想了想,緩緩搖頭。
——那少年唇上的豁口太大,如果隻是露半顆牙,或者年紀再小一些,以羊腸線縫合了試試,治愈的可能性很大,現在這般他沒有把握。
大當家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墨鯉隐隐明白了這裡面的情況,有些惆怅,回頭一看,發現孟戚也在走神。
“孟兄?
”
孟戚自嘲道:“沒什麼,我以前沒有仔細想過這些事。
”
他對人的長相并不在意。
這個問題墨鯉也有。
原來仁義之道也好,聖賢書也罷,連勸學詩都是糊弄人的。
什麼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不過是瞎話!
世間有很多能讀書的人,根本不能考科舉,那讀書不成的,白費錢糧拖累一家。
世間之苦,比人之所想更甚。
酒過三巡,那錢小郎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目光驚恐。
“大當家,不好了!
外面山溝有火光,來了很多人!
”
“什麼?
”大當家霍然站起,急着問,“有旗号嗎,是不是官兵?
”
燕岑要出去看個究竟,被墨鯉攔下了。
“你的病還沒有好,藥至少得吃七天,現在不可妄動内力。
”
“可是……”
燕岑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時又有人進來禀告。
“不像是官兵,但人數很多,好像在搜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