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鯉猛地睜開眼睛,從假寐裡蘇醒。
他身形微展,也不見怎麼動作,就輕巧地翻到了雜物堆後面。
這是一個偏僻巷道盡頭的舊屋,屋頂甚至破了個大洞,風一吹破舊的門窗嘎吱作響。
逆軍的厲鬼之名廣為流傳,華縣當真成了一座空城,連乞丐都逃命去了。
天授王的五萬大軍進了華縣,紛紛搶占寬大華美的屋子,像這樣的房子他們看都懶得看一眼,更别說進來。
原本天授王是該約束軍隊,隻讓聖蓮壇之人進駐華縣,可惜現在士氣大跌急需修整,既然确認了城中沒有陷阱,也就沒那麼多顧忌。
破門入屋的動靜持續了好一陣,甚至引起了争搶打鬥,不過很快就平息了。
真正的好東西要貢給聖蓮壇,其他物件城中應有盡有,沒了去下一家搶就是。
夜色已深,萬籁俱寂。
無鋒刀從袖中滑到手裡,墨鯉不動聲色地望向門口。
沒一會,外面的人就主動暴露了行蹤——
宿笠垂頭喪氣地進來了。
“你是怎麼發現的?
”
刀客百思不得其解。
當一個殺手被人發現蹤迹,就離死不遠了。
墨鯉方才分明還在休憩,宿笠身上又沒有殺氣,還拿出了十成的潛行功夫,畢竟宿笠也沒把握能找到墨鯉,倒是遇到聖蓮壇高手的可能更大,不謹慎不行。
孰料剛發現這是墨鯉,心裡一喜,還沒來得及生出别的想法,對方就發現了。
宿笠目瞪口呆。
難道他以前殺人無往不利,是沒有遇到真正的絕頂高手?
其實他根本不不是一個稱職的殺手?
怎麼這次出山之後老是跌跟頭呢?
墨鯉自然不會解釋自己待在一個不夠安全的地方,做了十二分的準備,看似假寐,卻時刻注意着附近氣息的細微變化,宿笠隐藏的功夫再好,又避不開靈氣的查探。
隻是墨鯉看到宿笠很意外,怎麼會在這裡撞見?
随即他就醒悟了:“你是來刺殺天授王?
”
“殺了,沒殺對。
”
宿笠在屋裡撿了個完好的凳子坐下,臉黑得想炭。
墨鯉起初不明白什麼叫沒殺對,好在他及時想起了那個天授王整天戴着面具凡人不可見紫微星君真容的傳聞。
“天授王有替身?
”
“……比起這個,我更懷疑壓根沒有天授王這個人。
”刀客悶悶地說。
墨鯉吃了一驚,本能地反駁道:“這不可能。
”
根據風行閣搜羅的情報,以及他在竹山縣從李師爺那邊聽來的消息,這股裝神弄鬼蒙騙百姓的逆軍在益州發展日久根基很深,雖然打出天授王這個名号是近幾年才有的事,但那是羽翼已成,迫不及待想謀圖中原大好河山了。
天授王是一面旗幟,紫微星君是聖蓮壇強加上的一層鍍金,在聖蓮壇跟天授王狼狽為奸之前,這股益州的逆軍就有不小的氣候了。
隻是天高地遠,加上懸川關的強勢,逆軍無法影響到别的地方,才沒有那麼多人知曉。
聖蓮壇是錦上添的繡,是火上澆的那罐油,助長了天授王的氣焰。
“我雖不懂兵法,但在城頭觀其中軍進退有據,俨然成勢。
”墨鯉皺眉,回憶着說,“即使一時混亂亦能穩住,士卒不行,将領卻都不是無能之輩,江湖人大多沒有這種能力,尤其武功越高越難跑去學統軍之力,聖蓮壇不像是完全掌握了逆軍。
”
刀客:“……”
墨鯉莫名其妙地問:“你這般看我做甚?
”
那目光一言難盡,像是被人塞了一嘴的稻草偏偏不能吐出來。
“我覺得你不是墨大夫,而是孟國師。
”宿笠面無表情地說。
墨大夫是什麼人,是繞山一周追他幾百裡問他要不要治病(大誤)的神醫。
聽說兩個人在一起之後會越變越像,難道這就是真相?
那他要跟自己的刀一輩子,想必就能觸碰玄之又玄的武道巅峰了吧。
“……”
墨鯉揉揉額頭,他是對排兵布陣不感興趣,可是離開岐懋山之後遭遇的連番變故,一切所見所聞加上孟戚一直在耳邊的念叨,這念得久了,耳濡目染很奇怪嗎?
龍脈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再說他這也是半瓶子水,長了眼界見識,不懂六韬武略。
“我們對天授王的事情知道确實很少,益州消息不通已久,隻能知曉明面上那些過往。
甚至天授王經常佩戴紫金面具的事,還是當初你說的。
昔日西涼人跟天授王也有過來往,你還知道什麼隐秘的消息?
”
面對墨鯉的追問,宿笠苦着臉一聲不吭。
——沉迷刀法武道,要不是接了吳王六百金以為馬上要出門幹活,誰管天授王是哪門子貨色?
“聖蓮壇羅教主在逆軍中極有地位,要不殺了他?
”
宿笠試着提議,墨鯉不得不問:“這位羅教主武功如何?
”
刀客眨了眨眼,不答。
他不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答,意為不确定,武功可能不在宿笠之下。
這激起了墨鯉的戰意。
宿笠敏銳地擡眼:“你不該在城牆上留刀痕。
”
墨鯉對羅教主一無所知,而對方卻可借由刀痕窺看墨鯉的武功。
“不如我去給你打個頭陣。
”宿笠握着刀,似乎就等墨鯉說一聲好了。
墨鯉一眼就看穿了他,疑惑道:“你懷疑聖蓮壇另有高手,讓我為你掠陣?
”
結果刀客愣住了,半晌才恍然道:“難怪我總是瞻前顧後,原來不單單是感到羅教主危險,還有這個緣故在裡面。
”
墨鯉:“……”
這算什麼,殺手的直覺?
“其實聖蓮壇高手多不勝數,今天那皿煞五老,在江湖上也是兇名遠播之輩,但這些人我都不放在眼裡。
”宿笠撫着刀鞘,一字一句地鄭重道,“他們是阻礙,卻不會影響結果,我要殺的人還沒有失敗的。
定然是我的刀有靈,察覺到了什麼。
”
墨鯉不由自主地看向宿笠的佩刀,扶額想這位還相信寶刀有靈護主呢!
“我留下刀痕是阻止天授王大軍繼續進發,将他們絆在華縣,讓城中出逃的百姓能多一晝夜的機會。
”
墨鯉定了定神,從容地說,“雖然被人揣摩過的刀法有失敗的可能,但若是懼怕失敗,不如早早離去不淌這趟渾水。
吾輩習武,乃為明心定志,刀即我途,可濟世救人,亦能鏟孽除惡,豈懼人看破?
能被看破,就是武功尚未臻入化境,不能無形無相變化無常。
再者,我又不是一個人。
”
他身後還有孟戚。
揣摩完墨鯉的刀法有什麼用,難道孟戚就好對付嗎?
宿笠起先聽得肅然起敬,深以為然,結果被最後一句噎了個半死,忍不住幽幽地擡眼望着墨鯉。
“依墨大夫看,我們當如何行事?
”
“刺殺是後着,先摸清天授王跟聖蓮壇的底細,糧草辎重那邊你去了嗎?
”
“正要告知,那處人手嚴密,有聖蓮壇好些個供奉。
就連夥房那邊都有護法聖女等人看護,不然我還真想直接放一把火。
”宿笠悶悶地說,“要殺這些人不難,但是他們一死,就會立刻驚動羅教主。
聖蓮壇有一套獨特的傳訊辦法,除非我今晚什麼都不幹,專門殺人,還逮着那些毫無武功的士卒跟普通聖蓮壇教衆殺,叫他們死得無聲無息,這樣一個營帳一個營帳的殺過去,大概天亮的時候怎麼也能殺他個幾千人了。
”
墨鯉:“……”
宿笠冒出一個主意,緊緊盯着墨鯉問:“大夫可知道什麼好使的藥?
毒也行,這數萬大軍有一半倒下就行了。
”
“想藥倒這麼多人,把整個華縣的藥鋪商行搜刮幹淨都未必能做到。
”墨鯉搖搖頭,忽然覺得在這裡的人不該是他,應該是薛令君,昔年幽魂毒鹫的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
“真不行?
”宿笠不舍得放棄這麼好的主意。
墨鯉想了想,遲疑道:“有一樣藥很容易找,本身是南地産的,百姓多用來殺碩鼠。
藥鋪怕鬧出命案,一般賣出的藥粉都摻了别的東西,所以拿來藥人是藥不死,但毒性很大,能讓人失去抵抗之力。
”
“是什麼?
”
“馬錢子。
”墨鯉頓了一下,複搖頭道,“這不可行,藥的分量在其次,你要怎麼讓那些人吃下去?
藥粉溶在水中,不是無色的,饅頭幹糧是早就做好的,今晚都沒起竈生火,華縣百姓逃得急落下了不少東西,明天估計也不會開火。
”
宿笠沉思道:“不管士卒,能解決逆軍将領跟一部分聖蓮壇高手嗎?
”
“馬錢子有大毒,服多即死,有宮廷秘藥名牽機,即是此毒。
”墨鯉很為難了,牽機是厲害但他不會制毒。
如果是藥鋪經過炮制的藥材,身懷内功的高手可以勉強抵禦。
墨鯉不得不直接打消宿笠的念頭:“天下藥物繁多,能毒死人的不少,可是一來分量不夠二來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内下毒,太麻煩了,甚至不如你直接殺人。
”
刀客垂眼,果然隻能相信自己的刀。
他歎口氣,準備邁步出門的時候忽然發現墨鯉臉色變來變去,像是陷入了迷惑。
“墨大夫?
”
“沒什麼……我隻是在想,懸川關失守,會不會是因為毒?
”
墨鯉憂心忡忡,他可沒想到孟戚要面對如此困局。
宿笠慢了一拍,茫然問:“你方才不是說,沒有下毒的可能嗎?
”
墨鯉失神喃喃:“那是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如果這些天授王統統都有,最後他還有内應呢?
”
宿笠愣住。
***
沒有燈燭,不見香華。
僧人垂首而行,依次将木柴幹草堆在元智大師的身周,火焰慢慢騰起。
荒郊野地,峭壁陡崖,遙遙傳來野獸的咆哮。
濃煙緩緩飄散,映着東方微亮的晨曦,跟山林秋霧融為一體。
縱然念過十遍往生經,誦過百遍西方極樂,臨到頭來仍舊忍不住悲苦垂淚。
——這塵世太苦,劫濁卻無窮無盡,教人如何堪破?
燕岑跪在地上,雙目空洞,心神也仿佛随着火焰的焚燒一起歸于虛無。
甯家女童拽着老仆的手臂站在一邊,她約莫七八歲的年紀,已經能曉事了,神情間帶着一絲驚慌,她看看火焰又望向懸川關的方向,突然大哭起來。
這一哭喚回了燕岑的神智,他顫抖着,低聲道:“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走外面的路,早點帶孟國師回來……”
孟戚按住他的肩,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元智大師中毒已深,回天乏術,早一時半刻也無用。
“誰是内應,究竟怎麼下的毒?
”
孟戚心中仍有疑惑未解,牽機劇毒但是入口是苦的,很難誤喝。
雖是曆朝曆代很出名的宮廷毒.藥,但不是用來下毒的,而是賜死之藥。
因死相極慘,死時也十分痛苦,并不輕易動用。
如果沒有大仇,君王也不曾深惡痛絕了某人,都不會選擇這種毒。
——如果楚元帝殺功臣的時候用這種毒,孟戚就算再有顧忌都會沖回去砍了李元澤。
牽機不止是死,等同于一場酷刑。
尤其對氣息綿長不會輕易死去的内家高手來說,毒發緻使經脈皆廢,痛不欲生,是堪比煉獄的漫長折磨。
“告訴我。
”孟戚面上帶了殺意。
燕岑木木地轉頭,慘笑道:“死了,他們在那天也死了。
如果愚蠢是人世的一種惡,它能造就無邊業障,連渡世佛法都洗不淨。
”
孟戚有了不詳預感。
果然旁邊那抱着女童的老仆憤然罵道:“是一群瞎了眼蒙了心的家夥,到陰曹地府也沒臉見他們死去的兄弟子嗣,他們害了甯老将軍,他們害了所有人啊!
”
老仆聲音尖厲,似要發洩心底的痛苦。
衆人眼眶發紅,其中一人噗通一聲跪地,号哭道:“我忍不下去了,我伯父也是瞎眼的糊塗蛋,我沒臉活下去了。
”
“虎郎你說什麼?
”
“我……伯父不許我應召入關,發了老大的脾氣,我沒聽他的……結果那日他趁我不備,将我打暈藏在地窖,我出來的時候,一切都遲了。
”
那漢子目眦欲裂,沖着衆人喊道,“殺了我吧,你們殺了我!
”
孟戚及時攔在了中間,一手将那發狂亂喊的漢子提将起來,拍了他百會穴一記,和緩的内勁似一盆涼水當頭澆下,讓對方瞬間冷靜下來。
“你伯父是内應?
他為什麼要做内應?
”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我知道。
”漢子嘴裡語無倫次,最後哭道,“他們聽了妖人蠱惑!
”
孟戚環視衆人,寶相寺的僧人率先合掌道:“中毒之後,諸位師伯師叔立刻察覺到不妥,毒在飯食跟腌菜之中。
吾等師兄弟有的是因事耽擱沒進食,有的在參悟武功,貧僧慚愧,覺得那腌菜味太重,故未食用。
”
懸川關這些年一直缺糧食,永宸帝登基之後好了許多,但是饅頭苦了一點,腌菜太鹹,從士卒到苦行僧人都不會挑剔。
“逆軍一共用了兩種毒,細說應是一類,隻是一者毒性較淺,下在水源或者夥房的水缸,關内将士腹痛抽搐無力起身。
”那僧人滿臉悲苦地說,“其二泡在腌菜裡,是特意送給甯家跟吾等僧人的腌菜,有大毒,發作極急。
甯家滿門,隻有這個被寵溺的挑嘴女娃逃過一劫,甯老将軍跟正在商議軍務的幕僚、副将幾乎都毒發身亡,幸存者寥寥無幾。
察覺到是毒,吾等師兄弟立刻取水試圖以菉豆解之,誰知水裡也有毒,許多人因此死去……”
菉豆是五谷菽的一種,也是民間解毒的土方子,生煎服水即可。
孟戚慢慢閉上眼,仿佛看見了那日懸川關的混亂慘狀。
“燕師弟因總避着人,不肯同人一起用飯食,隻吃了冷饅頭中毒不深,事發後又當機立斷,沖着自己腹部就是一拳,硬生生嘔皿吐出。
他沖到夥房抓了人逼問……雖然那些人沒有趁亂開城門,但天授王還是用霹靂堂的火.藥轟開了牆。
”
僧人說不下去了,一句佛号念了三遍都沒成。
眼睜睜地看着懸川關淪陷,縱然沒有中毒,能殺得了多少人呢?
何況還有想救的人,還要對上聖蓮壇的諸多高手。
“幾位大師為了保護更多沒中毒的人退入暗道,死在亂刀之下。
”燕岑渾身顫抖,霍地站起,從孟戚手裡奪過那個叫虎郎的士卒,怒吼道,“他們不是懸川關的人,兵戈本來也與寶相寺僧人無關,為什麼死的是他們,為什麼要給那些蠢人的愚蠢念頭付出代價?
”
虎郎再度崩潰地喃喃喊着殺了他。
燕岑将人一丢,跪倒在地,泣不成聲:“他們本是為了護住這些人的啊,不願懸川關失守,不想中原江南兵燹,結果這些人做了什麼?
”
孟戚垂眼,在這些語無倫次的句子裡,慢慢拼湊出了一個慘烈的真相。
被懸川關數千士卒深信不疑的人,虎郎的鄉親,平日在軍中做些雜務例如洗衣做飯的百姓,背叛了。
“甯老将軍憐那些百姓孤苦無依,憐他們衣食無着,卻養出了這麼多吃裡扒外的糊塗鬼!
”燕岑一手在地上拍出了深深的痕迹。
“不是所有百姓都是内應,燕岑,冷靜。
”為首的僧人見勢不好,連忙道:“燕師弟你再這般怒不可控,走火入魔,莫非要辜負元智師伯的心願?
”
燕岑深吸一口氣,緩緩平氣,木然道:“我找到夥房,他們還辯解說藥不死人,根本不知道腌菜有多毒。
這些年齊朝不問甯家死活,懸川關守得太艱難,死去的将卒無法補充,朝廷推給州府,州府推給縣衙,最後落到附近最窮困的幾個縣,徭役變成了征丁。
雖然甯老将軍治軍禦敵有方,征召不多,懸川關主要将士還是北疆帶來的士卒,但是兵源不夠,死的也往往征召來的人,再怎麼苦訓終究不比北疆悍卒……”
于是天授王使人蠱惑,又讓那些百姓想起陳朝跟西南土司開戰,懸川關多年來死了多少人。
“甯家守得住,懸川關就會持續征召士卒,他們的父兄兒子就會死!
這道雄關失守了,天授王去中原燒殺搶掠,跟他們有什麼相幹?
阖家阖村都要放爆竹慶賀,沒這道關就不會被官府召去送死,他們想的就是這麼簡單,何等可笑!
何等可悲!
”
燕岑控制不住自己,未煉化的内力翻騰着,雙目赤紅,青筋道道突起。
孟戚隔空點了他穴道,燕岑栽倒在地,滿臉淚水。
佛說劫濁,是世道命數,還是人心劫數?
孟戚望向逐漸熄滅的火堆,壓下随着紊亂心緒起伏的内力,暗道自己不能再發病,現在可沒有墨鯉,也沒有甯神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