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中午,求診的人一個接着一個上門了。
除了受寒咳嗽,便是身有陳年固疾,都是常見的毛病。
墨鯉生在歧懋山,跟着秦逯在竹山縣行醫多年,對這些窮苦人的病症十分拿手,該熏艾草針灸的就下幾針,該吃藥的就給個藥方。
甯長淵很是有能耐,紙筆艾草銀針之類的東西,都是他送來的。
墨鯉自己的針都丢了,這些銀針不太不順手,但也差強人意。
好在他内力高深,眼力好、認穴準,因為靈氣的緣故見效又快,這麼一來二去的,病患紛紛認為這位大夫年紀雖輕,醫術卻是極高。
孟戚在旁邊從頭看到尾,偶爾還要幫忙。
孟戚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做一個大夫有多麼不容易。
――從前他隻知道墨鯉武功高,性情好,還博覽群書,對世事自有見識。
這些事聽起來雖是了不得,但隻要想到墨鯉的師父是昔年的玄葫神醫,那些贊歎立刻變成了釋然。
即使孟戚更看重墨鯉這個人,也難免有這種想法。
這一路上,墨鯉救過帶着楚朝皇室後裔逃亡的林窦,救過偷盜賬冊的司家仆人,地動之後更是不停地為人治傷……孟戚以為自己看得夠多了,結果今天才發現自己錯了。
墨鯉正常看診的時候,神情溫和,唇邊帶着淺淺的笑意,動作不徐不疾,說話也是一種不快不慢的調子,透着一股笃定的味道。
不管什麼樣的人,遭受何等的病痛折磨,隻要見到了他,聽到他說話,都會情不自禁地被這種笃定感染,覺得自己的病不算嚴重。
很多人有病,可是他們怕看大夫。
因為沒錢,也因為大夫說的話他們根本不懂,什麼虛啊寒的,隻能唯唯諾諾地拿着藥方去抓藥,笨拙地記下一天吃幾次,又要怎麼吃。
像野集這樣從各處逃難而來的流民,情況更是艱難。
他們的口音五花八門,涵蓋了雍州平州所有方言,甚至還有一個說着揚州話的老者。
就算他們有錢能去縣城裡瞧病,可是他們說的話,大夫有很大可能聽不懂。
望聞問切就這麼生生地少了一個問,沒法跟病患溝通,怎麼下方子呢?
于是大夫号脈之後,為了穩妥起見,往往隻開個太平方,讓人拿了回去先吃着,過幾日再來瞧,然後根據病情變化做出更詳細的診斷,換方子吃。
可是窮苦百姓,哪來的閑錢,看病跑個兩三遭呢?
所謂的太平方,便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效果是有的,大體是治标不治本,身體強壯的人借着藥效抗一抗自己就熬過去了,身體虛的人喝幾服下去似乎好多了,起來一幹活立刻又不行了。
――然而這些問題在墨鯉面前,都不是問題。
孟戚聽着大夫用天南地北的話,跟病患随意地聊着,有時候病患的口音重了,墨鯉聽不明白,就會耐心地用那兒的話再問一遍。
遇到那些年紀大了,口齒含糊的老者,墨鯉就小心翼翼地用内力探查經脈。
隻要紮針能痊愈的,墨鯉就不會讓人吃藥。
就算開方子,也盡量選一些價格不高的草藥,效果可能不好,至少負擔得起。
墨鯉跟野集這些人的交談毫無障礙,他了解窮困之人的難處,知道痼疾的病因,拿捏得了病情的輕重,更兼令人心神舒暢,說是春風化雨也不為過。
在旁人看來,可不就是神醫?
“大夫,還是你的醫術高,我在家鄉的時候也去過醫館,也紮針,都沒這麼快。
”
面對野集鄉民的稱贊,墨大夫并不收下,反而勸道:“許多坐診的大夫年紀都不小了,眼都花了,這怎麼能比?
”
另一人立刻搖頭,堅決地說:“大夫太客氣了,揚州聞名的神醫我也見過,可沒能一口說出我的病症。
”
墨鯉失笑道:“揚州繁華,河流遍布,不像平州雍州這樣缺水,你這種沒有好好調理又長年累月缺水喝才落下的病根,揚州的大夫怎麼能知道呢?
”
衆人十分信服,出得門後,逢人就誇甯道長請回來的大夫醫術高明,懂得多,人又謙遜。
在屋檐下燒水的孟戚聽了,莫名地覺得臉上有光。
他進了屋,看到墨鯉這裡的病患隻剩下最後一人了,終于忍不住悄悄湊過去問:“你究竟會說多少方言?
”
“……我老師去過的所有地方。
”
墨鯉拈着一根銀針,放在火上烤了烤,頭也不擡地說,“當年老師雲遊天下,想要濟世救人,剛走出一百裡路,就發現他聽不懂鄉民說的話了。
古往今來多少神醫,并不是敗在世道不平、自身能力不夠上,而是因為語言不通。
官話雖好,但是鄉野之民,又怎麼會說一口流利的官話呢?
于是他發誓要學遍天下方言,要是連這點做不到,談何濟世之心?
”
孟戚失神地想,當年楚元帝征戰天下的時候,他們這群人聽得懂當地的話嗎?
沒有,大家彼此之間都說官話,有個别出身太差的,也努力學官話。
行軍打仗到了一個地方,就找當地的百姓領路,收複能說當地話的官吏,誰會想着去學方言呢?
反正有精通當地方言與官話的人做紐帶,百姓要說的話,總要經過兩三個人的轉達。
皇帝可以如此,官吏可以如此,大夫卻不能如此。
大夫要真真切切地聽病患說的每一句話。
“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隻知道哪兒疼,做大夫的總要費些心,不能他們說腿痛就當腿痛治,說頭痛就當頭痛治,發病的原因多種多樣……他們吃了什麼,平日裡習慣如何,父輩是多大年紀去世的,有什麼病症……”
墨鯉随手一拂,針就穩穩地紮了下去,他全神貫注,直到收了針,這才繼續道,“這都是需要知道的事,老師曾經遇到一個關節腫大的老婦人,她聽鄰人說這是風濕病,就看也不讓看,隻讓開方子治風濕。
老師問了幾句,發現老婦人平日裡完全沒有風濕之狀,最後查出是被毒蛛咬了……真是險之又險,差點就沒了一條性命。
”
孟戚遞過去一塊冒着熱氣的布,墨鯉擦了擦手。
“多謝孟兄。
”墨鯉覺得很順心,今天他是要熱水就有熱水,艾草沒了也立刻有人點,這都是孟戚的功勞。
――離開竹山縣之後,遇到的事都讓人傷神,已經許久沒有這麼輕松了。
這讓墨鯉忍不住想起自己出門時,想的正是能找一個長久陪伴自己的同類。
“孟兄對醫術也有興趣?
”墨大夫盯着孟戚,恨不得對方立刻點頭。
“……”
孟戚試着想了一下自己跟着大夫雲遊天下,大夫治病,自己在旁邊跑前跑後的模樣。
要是自己也成了大夫,估計就沒有這種待遇了吧,必定會被打發到另外一間屋子裡,跟大夫分開了看這些病人。
“不,我對歧黃之術一竅不通,方子也看不明白。
”孟戚果斷地搖頭說,“怕是沒有這方面的能耐。
”
墨鯉略微有些失望。
“不過,給大夫打打下手,卻是可以的。
”孟戚兇有成竹地說、
燒熱水什麼的,誰還能比武林高手更快?
擡病患什麼的,一隻手就能做到了!
兩人說話間,墨大夫最後施針的那個病患也坐起來了。
“謝謝大夫,我的腿好多了。
”
“這是方子,拿着回去,千萬别丢了。
”墨鯉将準備好的藥方遞過去,耐心地說,“痼疾難治,若是再複發,又找不到施針的大夫,就抓幾服藥吃一吃。
”
那人接了藥方,千恩萬謝地走了。
甯長淵恰好進門,笑着說:“不愧是恩人的弟子,現在整個集子都傳遍了,說我拐了一個神醫回來,還叫我趕緊把路引弄出來給大夫。
”
孟戚一愣,沒想明白為什麼。
遇到醫術這麼高明的大夫,這裡的百姓還想要人趕緊離開?
“……說是大夫這樣的神醫,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受人崇敬。
這裡窮得叮當響,大夫留在這裡太吃苦了,他們看到這房裡什麼都沒有,急得不行。
這不,還有說着要給你們送被褥送柴炭的,我好不容易才勸住了。
”
甯長淵轉頭一看,發現屋子已經不是昨日那樣空蕩蕩的。
牆角有了幾張破舊的桌椅,放着一些米糧,還挂着一小塊鹹肉。
“說了不用,是硬塞下的。
”
墨鯉倒沒什麼不自在,他們離開之後,這些東西還是會留給這裡的百姓。
“收着吧,做點饅頭幹肉,路上做個口糧也好。
”甯長淵勸道,“雍州西南十室九空,大旱三年,連樹皮草根都幹幹淨淨了,武功再高,吃不上飯一樣要死的。
”
孟戚心想,這還真不一定。
楚巫大概有什麼吸取天地靈氣的法子,古書上不是說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照樣活着不是嗎?
等等――
孟戚覺得有點兒不對,自己好像跟大夫是同族來着。
那個肌膚如冰雪是怎麼回事?
所以不是豆漿,是雪喽?
孟戚低頭看手臂,想着那形容,頓時一陣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