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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命絮火灰矣

魚不服 天堂放逐者 4512 2024-01-31 01:08

  本該空無一人的卧寝裡寒氣森森。

  秋景直着眼睛,望向屏風後的小榻上躺着的人。

  不,那不是人,隻是一具屍體。

  風行閣主一生收過很多不按規矩給禮單直接送上門來的禮,其中有好意的,也有惡意。

  可眼下這般情形,她竟不知“送禮”的人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了。

  因為這具屍體是她的父親。

  送屍體來的人還很周到地弄了冰塊,不讓屍體太快腐壞,畢竟不是冬天,這季節的夜晚都一樣悶熱難當,屍體甚至會在一個時辰内面目全非,散發難聞的氣味。

  托了冰塊的好處,此刻裘思隻是臉色青白,沒有太過吓人。

  緻命處一目了然,額頭插了一塊鐵片,流出的皿迹被抹掉了。

  鐵片不大,像是暗器被拆掉的一部分,又像有人将一把暗器生生捏碎,又随意搓揉成整合的碎片。

  冰塊已經在緩緩融化,秋景摸了一手的水。
她整個人都是飄忽的,沒有驚怒,沒有歡喜,進這所屋子之前,她還在籌劃如何對付風行閣裡偏向裘思的勢力,她不敢小看裘思。

  那種憤怒、被唯一的親人背棄的痛苦,原本深深地壓在心底,現在忽然就落了空。

  秋景木然地站了好一陣,理智才慢慢回籠。

  能無聲無息地把一具屍體連同這麼多冰塊一起帶進風行閣,這樣的武功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

  秋景不怕是孟戚,她怕不是孟戚。

  甯泰、江南真的架不住再來一方勢力了。

  “既然來了,還請一見。

  秋景閉上眼,話剛出口,一道身影就随之落下。

  孟戚歎了口氣,很是為難。

  這種送屍體上門的事,不知道還以為是要結仇呢!
可是裘思的屍體不能留在那座小院裡,他的死訊會被有心人利用,隻要拖個兩天,所有人的心思就會被天授王大軍引走,想鬧騰着争地盤也得仔細斟酌。

  殺了人,再去找人家的女兒善後,這種事情就算是孟戚也沒遇到過。

  因為太難了,孟戚索性不讓墨鯉過來。

  哪怕秋景已跟裘思反目,可她又不像裘思那樣是瘋子,不在乎任何人。

  “這種死法……很快,不會有什麼痛苦。
”秋景垂眼看屍體,她眼前浮現出許多雜亂無章的畫面,然而她不能沉浸其中,沒有時間從那些過往裡剖析裘思是否對她有過真正的父女之情,她曾想過當面質問,亦或從此做陌路人,現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他死前說了什麼?
”秋景擡頭望向孟戚,“我要聽的不是遺言,他不會這樣甘心的死,他肯定會做什麼。

  “……我們後來發現,他用的補藥方子,在他察覺到不對匆忙撤走時,藥渣沒能處理得足夠好。

  換了旁人,估計很難辨别倒進碳灰堆的藥渣。

  孟戚神色凝重地說:“那應該是給行将就木的老者服用的。

  老,其實也是一種病。

  髒腑逐漸衰弱,慢慢的吃不了太多東西,睡不安枕,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壽命像更漏滴壺一般,等天亮就走到盡頭了。

  縱然請來名醫診治,亦是無用,因為沒有确切的疾病,隻是老了。
從骨骼髒腑到腦子都無法繼續運作下去,最多給開個新方子,熬着吊着費錢保命。

  那些都是好藥,裘思的症狀并不重,至少還能補得進去,所以他看着雖然瘦,精氣神卻都不錯。

  “他,他竟到如此地步了?
”秋景心神大亂,顯然沒想到裘思竟是快要死了。

  秋景想說他的年紀并不是很大,在甯泰世族之中,比裘思年長的比比皆是。
裘思這麼多年也算得上養尊處優,不至于此……然而轉念一想,像裘思這樣算完别人算自己,本來就比别人更耗損心力,他又沒學過武功,怕是長命不了。

  秋景恍惚間又聽孟戚道:

  “這不全是猜測,他今日也說了一番世人知道自身死期會做什麼事之類的話。

  秋景猛地擡頭,可很快她就醒過神了,人也重新冷靜下來,仿佛剛才的動搖從未存在。

  “他不是因為快要死了,才變成這幅模樣,他是一直如此,風行閣的分裂根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秋景克制着翻湧而上的回憶,壓住無盡的酸楚,哪怕是記憶,懷着不同的心情去想,得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假如欺騙自己,就能得到慰藉,反正人已經死了,就算在心中将他重新想做一位慈父,也不會再被利用、背叛。

  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欺騙不能掙脫痛苦,隻會讓人變得懦弱。

  秋景扶着額頭,低聲道:“我們必須查出他是多久之前發現的事,一個不甘心去死的人,如果有足夠的時間謀劃,我甚至懷疑他會把整座甯泰城燒成灰燼。

  孟戚緩緩搖頭道:“不,一個甯泰滿足不了他,至少得是整個江南,”

  “……”

  秋景正驚駭之間,孟戚又道:“其實,他最害怕的應該不是死。

  而是老。

  老到走不動路,老到認不清人,腦子也會越來越不好使。

  裘思不怕死,可他怕自己不再是衆人畏懼的“裘先生”。

  他養了太多狼犬,平日用肥美的肉讓這些狼犬互相争鬥撕咬,一旦主人老堪不中用,這些畜生會毫不猶豫地撲過來反噬。

  裘思捏住了許多人的貪欲,稅吏、小官、衙役、落魄的江湖人……各種各樣的原因讓他們聚合在一起,成為同一股力量,可是他們的忠心幾近于無。

  就連裘思身邊那些侍從也是,他們效忠的是無所不能的裘先生,打心眼裡對他順服,相信他說的話都是對的,然而一個開始老邁甚至記不住事的“主人”呢?
更别說程泾川這樣一直等着要将裘思取而代之的人了。

  “……自我見到裘思起,頗感其行為反常,他不怕死,反讓人不能動手。
那時我覺得殺了他,是遂了他的願。

  孟戚将當日王宮内的情形一一道來,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都在墨鯉找到藥渣後迎刃而解。

  單看這些藥,大多還是補氣養身,然而墨鯉跟裘思打過照面,裘思身上沒有濃重的藥味,若真是特别怕死想保命,吃那方子最好不要飲茶。
裘思卻毫不忌諱,顯然是早就打定了“在合适的時間一死”的主意。
至于這合适的時間是什麼,那就要問裘思自己了。

  越是認為自身舉足輕重的人,就越是沉迷于“假如少了自己”周圍會出現的混亂景象,而越是沉迷,越忍不住添火加柴,肆意妄為。

  孟戚沉聲道:“我們需要去見程泾川,裘思的死訊不能傳開。
天授王大軍進犯荊州揚州在即,他不會想看到江南真的亂起來。

  這就是他必須把屍體送到這裡另外一個的原因,總不能空口白話地說裘思死了。

  程泾川隻是裘思的弟子,秋景卻是裘思的女兒。

  “程泾川或許知道一部分内情,他對裘思的了解……遠比你多。

  秋景靜默一陣,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外面就傳來驚慌的叫聲:“閣主,不好了!
裘先生那邊可能出事了!

  秋景迅速踏出房門,來報信的正是撼山虎,他滿臉憤怒地說:“那些老家夥故意把消息按下來,不報給閣主。
如果不是我在城裡還有好幾條路子,都把我撼山虎當鐵杆兄弟待,隻怕我們至今還要被蒙在鼓裡!

  他說話跟放炮竹一樣,張嘴就是一長串,似乎都不用怎麼歇勁喘氣。

  “聽說東雲坊那邊死了十幾号人,我已經派别的弟兄去連夜打聽了……”

  “行了,先不要亂。
”秋景擺手道,“輕舉妄動不可取,誰知會不會是陷阱,都待着不要動,先把風行閣内外清肅一遍。

  撼山虎一愣,忙不疊地點頭稱是。

  ***

  當夜,城外一塊荒坡。

  這裡曾有幾塊偏僻的田地,随着附近村落的百姓負擔不起田稅去做了佃戶,這些貧瘠的土地隻得任其荒蕪。

  野狐做窩,黃狼鑽洞,烏枭夜啼。

  天幕一彎殘月,幽幽地亮着,照着飄搖的白幡。

  程泾川停住腳步,看着附近樹下站着的孟戚,又望向帶他來到這裡的墨鯉。

  “在前面。
”孟戚示意道。

  程泾川其實早就看到山坡上那口薄棺了,他也看到了棺材前站的秋景,隻是他仍舊想從别人那裡得到一句肯定的答複。

  ――裘思是真的死了。

  可惜孟戚與墨鯉都不說話。

  程泾川隻能挪到秋景旁邊,他定了定神,然後當着秋景的面伸手去摸屍體的臉。

  墨鯉:“……”

  這是多怕裘思詐死?

  秋景面色一變想要發怒,很快又忍了下來。

  “他……竟然真的死了。
”程泾川神情古怪,不是欣喜,也不是松口氣的舒暢,而是深深的疑惑。

  “他确實一直在準備後事,但是……”

  也有可能是詐死,或者别的陰謀。

  程泾川不敢揣度裘思的想法,沒準這又是一場考驗呢?
他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他覺得裘思真要死,也是死得早有準備,現在這情況顯然不太符合。

  棺材太薄,地方太荒涼,甚至連個墓穴都沒挖,根本立不起墳冢。

  “這口棺材,是我倉促間唯一能找到的了。
秋景一字一句地說,“此刻除了我們四人,再無人知道他的死訊。

  程泾川了然,他皺眉道:“雖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但紙終究包不住火,我最多隻能壓住三日。

  “足夠了。

  秋景緩緩轉身,盯着程泾川,繼續道,“荊州新傳來的消息,霹靂堂的人潛入荊州在荊王前往兵營的路上設了埋伏,王府親衛死了一半,荊王一臂被火灼傷……所以天授王大軍可能會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快。

  “什麼?

  江湖人腳程沒馬快,但江湖人卻能比甯泰的探子更容易離開封鎖嚴查的荊州,所以程泾川還沒接到這個消息。

  他正震驚,又聽秋景道:“我懷疑天授王得過裘思的幫助,這兩年益州的發展勢頭太過迅猛,江南在風行閣的眼皮底下,是不該有很多棉、麻、糧食流向益州的,我在總舵的賬本裡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哪怕裘思死了,他留給我們的麻煩卻遠遠沒有結束。

  秋景忽然取出火折子,拾起一根澆油纏繞滿布索的火把,點亮。

  棺材邊有幾大疊紙錢,還有兩壇子酒。

  程泾川本以為這是安葬用的祭品,此刻方察覺到不對。

  秋景将壇子打開,烈酒的氣味飄了出來。

  “你……”

  程泾川很意外,他雖厭惡世族占據大片上好的土地做祖墳,可也不至于連三尺棺木一方土都反對。

  這時候無論乞丐官員對喪事的想法差不離,入土為安,全屍全葬,燒了那是挫骨揚灰,非深仇大恨不為。

  江湖人就沒這份講究了,身死異鄉,有個收屍撿骨斂灰的人就不錯了。

  秋景将烈酒澆在棺材上,拔了野草枯枝堆在旁邊,将火把丢入其中,看着濃煙與火光一起竄出,半晌才說:“昔年他曾說,自離家起就沒有想過落葉歸根入土為安,還說帶着金珠玉器入地下,不如讓無數人念着他……那時我沒想過今日,現在我隻是覺得,無論親緣仇恨,總不想見蛇鼠蟻獸将他啃為白骨,不若燒了罷。
他年我若先走一步,程将軍,孟國師,墨大夫……就麻煩你們同這般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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