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聖蓮壇這樣蠱惑百姓,然後作亂謀逆的邪門歪道曆朝曆代都有,楚朝國祚雖隻有三十九年,但一樣出過。
最初隻是個招搖撞騙的方士,在十裡八鄉很有威望,他收了許多弟子,俨然成了地頭蛇。
這些弟子良莠不齊,多半是不識字的,唯有一個落第書生還有點見識。
這書生為了娶到鄰縣員外的獨女,謀取大筆田産,就費了一番心思作勢,大肆鼓吹自己是星君下凡,命格極貴。
書生不止給自己吹,還捎帶自己的師父一起吹,否則怎麼解釋星君去做别人的弟子呢?
星君在人間的師父,那也必定不是凡人啊!
于是稱方士是東極青華大帝,即通常所說的太乙救苦天尊,是來世間度災厄解苦難的,反正那會兒方士已經死了,死人又不能從棺材裡跳出來反駁。
結果吹得太大,吹得師兄弟都信以為真,或者說,他們願意相信。
想想看,老師是天上的帝尊,師弟是星君,那自己肯定不簡單啊!
于是私利作祟,等書生連蒙帶騙的把那女子娶回家,赫然發現流言向着無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他的師兄弟互相攀比,一個賽一個地吹,更有甚者已經收了許多教衆,每天講度災救厄的無上玄法,規模越來越大。
為了圓謊,當着外人的面,師兄弟之間碰上了,也裝模作樣地行禮談天上的事,這就令人愈發地不清醒,他們每天飄飄然的,當真以為自己是神仙下凡了。
既然是神仙,怎能容得别人忤逆自己呢?
不久就把那一帶鬧得烏煙瘴氣。
“……當年遣人去抓的時候,他們已經立了教壇,自稱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濟世教,教中混進了一些曾在陳朝末年逐鹿天下時失利的勢力殘餘。
如果官府隻怕他們當做一群自吹自擂的騙子,後果不堪設想。
”
早就死了的方士從沒想過謀.反作亂,騙财騙親的窮書生沒想過,他那些腦子糊塗的師兄弟一開始也沒想到這些,可是很多事情一旦起了個頭,後面就由不得人了。
那些殘餘的勢力想要找一個足夠的偏僻地方慢慢發展,看中了濟世教對當地百姓的影響,便假稱是當地人的某支遠親,慕名來此定居,再裝作信衆混入其中。
因為有錢有能力,很快就在教裡有了名望,他們竭力鼓吹發展教衆,把濟世教擴大到附近另外幾座縣城。
教中頭目能過上更舒坦的日子,坑錢的機會更多,便沒有不樂意的。
這樣發展下去,等到某年天災,或者某任地方官貪婪無度,就可趁機揭竿而起。
騙子們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已是騎虎難下之勢。
若是教衆再吹一波黃袍加身,腦子糊塗的或許真的咬牙幹了。
當然,不管他們是稀裡糊塗幹了,還是清醒過來抽身逃跑,都不會有好下場。
利用完了,自然是要一腳踢開的。
――首領被刺殺,被官府的人害死,還能令教衆憤而拼命。
這樣的事,古往今來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回。
正如孟戚所說,隻要官吏沒有屍位素餐,就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楚朝律文裡,失察之過牽涉甚遠,追責重大。
”孟戚皺眉,恨不得将朝堂上的官員挨個揍一拳,因為在他看來,這就是上梁不正,下則懈怠。
倘若朝堂上的人都喜歡互相推诿,經常把事擱到旁邊拖個三五天,還斥責那些給他們增添麻煩的下屬,那麼下面的人自然不會找沒趣。
既然攬事的風險比不攬事大,而且也隻是一群拜神佛沒有到處鬧事的庶民,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知曉情況的人随便寫個條程報給上司,算是留個底真要出事了也能自辯。
就這樣,村長裡長包庇,衙門裡的小吏不願多問,縣丞知道之後敷衍了事,縣令連衙門文書都沒仔細翻過,再往上的知府壓根就不知道有這回事――
這樣一層接着一層的疏忽,等到了京城,就算朝中有勤懇能幹的臣子,有兢兢業業批閱奏折的皇帝,也統統隻能做補鍋匠。
每天焦頭爛額地對着一堆棘手事,忙得團團轉,可麻煩事還是一樁接一樁地出,一樁比一樁難以應付。
使人不禁心頭生疑,諾大的天下怎麼就跟個漁網似的,到處都是窟窿眼兒?
孟戚一字一句地說:“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如今這天下,便如江堤千瘡百孔,煙囪縫隙裡的火星子已經點燃了房梁,隻待蔓延開來,便轟然坍塌。
”
他理應惱怒,聲音裡卻透着空洞的冷意。
比起陳朝末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的景象,如今的情況已經很好了,沒有易子而食,沒有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百姓縱然窮苦但能夠活下去。
――然而平和安甯的景象搖搖欲墜,不久後可能化為狼煙灰燼,無數人家破人亡的感覺,比陳朝末年那會兒還要糟糕。
該怎麼辦?
從何處救?
孟戚感到一陣刺痛,眼前發黑。
等重新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趴墨鯉懷裡了。
腦袋埋在墨大夫兇前,孟國師滿眼恍惚。
呃,真是熟悉又陌生的滋味。
沙鼠是經常趴,這會兒作為人,覺得沒那麼暖烘烘跟好摸了……
孟戚晃了晃腦袋,發現頭還暈乎着。
墨鯉反應極快,他方才伸手按住孟戚右腕脈門,一股清透冰涼的靈氣灌入穴道,随着經脈裡迅速流淌起來。
孟戚被這股靈氣沖得腦子一清,終于愕然道:“大夫?
不對,我的病早已痊愈了才是?
”
“……不見得。
”
好了也有複發的可能。
墨鯉凝神診脈,孟戚被這麼一攪合,方才焦躁的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夫可是擔心我?
”
墨鯉不答,如果說是,某人就會得意。
大喜大怒容易傷身,他得讓孟戚克制點兒。
“李師爺曾言,聖蓮壇乃國之蝗患,這一時之間,你急也無用。
”墨鯉沉聲道。
孟戚疑惑地皺眉問:“李師爺?
”
他沒聽過這個名字,孟戚對墨大夫口中冒出的每一個名字都充滿探究之心,想知道他們跟大夫是什麼關系。
“是竹山縣的師爺。
”墨鯉想了想,補充道,“老師說他對官場跟天下大勢都有一番見勢。
”
“……竹山縣的知縣是曾經的幽魂毒鹫薛庭,山裡住着玄葫神醫,如今你告訴我衙門裡的師爺也不是尋常人?
”孟戚神情詫異。
是龍脈所在之地,故而人傑地靈?
扯不上吧,這三個人可能都不是生在竹山縣。
“你想多了,李師爺就是個普通人,不會武功也不是前朝後裔。
”墨鯉一邊診脈,一邊勸道,“你看平州一座小城裡的衙門師爺都有這番見識,天下有識之士,遠比你我想象中更多,隻是因為種種緣故,郁郁不得志罷了。
”
天下大亂,這些人就會陸續出現。
即使國會亡,聖蓮壇想要竊取,想要奴役天下信衆,也沒那麼容易。
孟戚靜默一陣,方歎道:“大夫說得極是。
”
其實身為龍脈,天下興亡也好,世間紛亂也罷,原本跟他們沒有關系。
如果墨鯉像個普通的山野獵戶在歧懋山長大,他也不會想太多,估計隻求竹山縣一地太平無事,災禍不要鬧到自己地盤上就成。
但他有一位老師,教他讀書明理,知道何謂之“人”。
秦老先生口中的“人”,可不是生而為人這麼簡單,事實上那是相當于“道”的存在。
不管是龍脈還是妖怪,隻要能做到這些,那它就是“人”。
相反如果一個人禍害鄉裡,毫無廉恥仁義可言,則根本不配稱之為人。
“聖蓮壇我們可以慢慢對付,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知道他們已經在周圍發展了多大勢力,這裡的官員是屍位素餐,還是沆瀣一氣。
”
墨鯉隔空用内力推了馬一把,拖車的馬咴咴地表示不滿。
大半夜的,怎麼還趕路呢?
“你把它慣壞了。
”孟戚望向墨鯉,他早就覺得大夫對這匹馬太好了,好吃好喝地喂,還買豆餅跟糖塊做零食,還經常攔着自己不讓他吓馬。
不抽鞭子也不打,就威脅兩句怎麼了?
孟戚嘴唇動了動,早知道大夫這麼喜歡馬……
“嗯,你說什麼?
”墨鯉依稀聽到孟戚說話了,可是竟然沒聽清。
兩人坐得這麼近,可想孟戚的聲音有多低,估計這句話是含在嘴裡壓根沒發出聲。
“沒什麼,早知道你這麼喜歡馬,我就找劉錢袋打劫一批涼城馬給你了,好歹是良種名駿。
”
“那倒不用,我也不是喜歡馬。
”墨鯉盯着孟戚吃完藥,走到車轅邊摸着馬的鬃毛說,“主要是它很有靈性。
”
會偷懶耍滑,會讨巧賣乖,這讓墨鯉想到歧懋山的白狐。
哎,他出門這麼久,也不知道家裡那幾隻怎麼樣了。
白狐生性狡詐,巨蟒也是山裡的一方霸主,墨鯉不是很擔心,可白參就不同了。
沒有長腳不會跑,萬一誤打誤撞被挖參人發現,或者被什麼動物刨出了啃了,可就糟了。
别的不說,眼前這匹馬就像是愛幹這事的。
墨鯉看着原地被馬蹄子刨出的坑,忍不住歎口氣,從旁邊找了點土填了。
孟戚則趁着這機會,面無表情地對着馬說:“改天就把你連車一起賣了。
”
馬聽不懂人話,可是感覺得到危險,它也沒客氣,一聲長嘶把墨鯉引了回來。
“孟兄,你能不跟它計較嗎?
”墨鯉無奈地問。
“不能,昨天它偷吃了我的糖糕。
”
孟戚一口拒絕,心想這馬的靈性都用在膽小告狀,又懶又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