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隐蔽行事,這座宅院地處偏僻,四周幾裡地都沒有人煙。
此地已接近麻縣邊界,跟小河鎮隔了一座山。
劉常等人今日就是冒雪走的山道,他們從北邊來,往南的路要好走得多了,山溝與坡道都較為平整,路面也比較開闊。
然而再好走,現在也是冰天雪地的時節,路面濕滑,人說不定都要摔幾跤,何況是疾馳的馬,不怕折了馬腿廢了一匹馬嗎?
墨鯉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涼城馬。
”孟戚閉目聽着風雪中連綿急促的蹄聲,低聲道,“跟西域大宛馬齊名的良駿,是當年西涼國稱雄西北草原的底牌之一,涼州鐵騎曾經天下聞名,即使冒着風霜雨雪,亦能千裡奔襲。
”
“好馬。
”
墨鯉聽後,由衷地贊了一聲。
哪怕自幼學史誦文,博覽群書,可是沒有親眼見過的東西,終究不能在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現在孟戚一提,墨鯉立刻想起了那支威名赫赫的涼州鐵騎,以及它在最輝煌的時候敗于靖遠侯之手,從此一蹶不振。
“雖說西涼國滅,涼城馬也流入了中原,但是這等良駿,仍然不是常人能有的。
”墨鯉側耳聽了一陣,确定至少有二十騎。
這可不是小數目,縱然有富商擲金求馬,也不敢在家裡養上這麼多。
――倒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有造.反的嫌疑。
“官兵?
”墨鯉神情凝重,心想還不是一般的官府中人。
看竹山縣就知道了,窮得整個縣衙隻有兩匹馬,是報信用的。
風雪中的馬蹄聲停止了。
這附近沒有歇腳的地方,隻有那座宅院……這些人是路過?
還是就要去那裡?
他們是錦衣衛嗎?
墨鯉還在苦思,孟戚卻好整以暇地丢了句話。
“你想什麼?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
墨大夫想,如果眼前這個人當真是國師孟戚,教唆人的本事确實挺厲害的,跟話本裡一模一樣。
話本裡的國師總是蠱惑皇帝不理朝政、殘殺忠良,偏偏又能把壞事做說得冠冕堂皇,什麼求仙拜佛,建廟修寺。
反正皇帝聽完之後,明知道不妥,還是忍不住幹了。
這也算是術業有專攻?
嗯,比不上,比不上。
墨鯉翻過院牆的時候,心想這是他今晚第三次潛入這棟宅院,都說事不過三,原本隻是送信這樣簡單的小事,居然一變再變。
可墨鯉又沒法不來,現在的情況太複雜。
遲一步,就不知事情還要發生怎樣的變化。
想那群錦衣衛暗屬蹲在這裡,原本目标隻是為了前朝寶藏盯着薛家,結果莫名其妙就扯到了秦逯身上,現在倒好,如果不是墨鯉及時補漏,連唐小糖都要被卷進去。
宅邸的大門敞開着,兩側的燈籠被點了起來。
這群在雪夜中趕路的騎兵,披着玄色鬥篷,腰上斜挎着雁翎刀。
雖然下了馬,卻沒有人說話,前院這邊靜悄悄的,隻有駿馬偶爾噴個鼻息。
劉常手下的兵丁們個個鼻青臉腫,腦袋與衣服上還沾着雪花,都垂着頭不敢吭聲。
佩刀騎兵把人一放,拱手禀告道:“将軍,這宅子裡的人都死了。
”
将軍背對着這邊,看不清面容,隻能看到那件長長的玄色貂裘,以及一頂熊皮厚帽,他随意找了塊院中的石頭,大刀金馬地一坐,喝問道:“怎麼回事?
”
将軍說的是一口标準的官話,劉常回話的時候則是結結巴巴,官話說得不倫不類。
墨鯉看着劉常那副恭敬讨好的姿态,心裡隐約有了個猜測――員外與幹瘦漢子在書房裡談起劉常的時候,似乎說過,劉常是蕩寇将軍麾下的六品佥事。
因為這位将軍同樣姓劉,幹瘦漢子還多問了一句兩人是否有關聯。
結果是巧合,并無關系。
蕩寇将軍不是一個正式的官階,世道亂,朝代更疊得快,導緻官職名稱混亂,這點在武官那邊更加明顯。
像這樣的雜号将軍,光聽名字完全不知道是幾品官,手下又有多少人馬。
那邊劉常已經把他借宿此地,剛剛住下就發現宅院裡的仆人連同主人都死光了的事說了一遍,他沒有把黑鍋扣給薛娘子,這讓墨鯉有些意外。
緊跟着,墨大夫就知道自己錯了。
劉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命令你帶人去搜集安縣的盜匪情況,你來麻縣做什麼?
走錯了路?
”
劉常開始發抖。
那将軍卻像是沒有感覺到劉常的恐懼,反而笑着說:“看來在山裡遇到風雪,甚是可怕,一不小心就迷路到了幾十裡之外。
”
“下官是有些家事……家事要處理,才繞路到這邊的,将軍恕罪。
”
劉常沒有大叫,也不胡亂磕頭,隻是白着臉跪在那裡瑟瑟發抖。
将軍饒有興趣地反問:“你不是父母早亡嗎,你祖籍是雍州,這兒有你什麼家事?
”
“是,是當年被退親的事。
”劉常低着頭。
“行了,起來吧。
”那将軍不耐煩地一揮手,帶着人就往裡走。
劉常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觑着對方的臉色,發現将軍不像是生氣的模樣,這才放下了心。
“将軍怎麼忽然到了這裡?
天寒地凍,路又不好走,将軍身邊隻帶這些個親兵,萬一有個閃失……”
佩刀騎兵齊齊瞪向劉常,後者連忙改口道:“将軍,我看這座宅子有問題。
”
“哦?
”
“這宅子裡沒有女人,不管是丫鬟,還是後院的女眷。
”劉常邊說邊觀察将軍的臉色。
将軍臉上的笑容變深,他立刻命令手下去搜查宅院裡的地窖密道。
墨鯉正在猜測,忽然看到身邊的牆頭上多出一個人。
“大夫,你的運氣不錯。
”
“……”
墨鯉無聲地看孟戚,一面牆那麼大,哪兒不好去,非要跟自己擠在一起?
再說什麼運氣?
他有運氣?
!
“你聽說過蕩寇将軍劉澹嗎?
”孟戚指了指那個将軍遠去的身影。
“我應該聽說過嗎?
”墨鯉反問。
孟戚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聽說竹山縣沒有盜匪山賊,平州府志上說,歧懋山多鬼魅,旅人有進無出,什麼樣的山賊都不會在那裡安營紮寨的。
哦,對了,歧懋山是古名,你們那兒叫雞毛山。
”
墨鯉握着袖中刀,面無表情地看着孟戚。
“……抱歉,我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
孟戚覺得這位大夫似乎想要把雪團塞進自己嘴裡,他困惑地想了想,不明所以。
墨鯉語氣不善:“你并沒有說錯什麼,但我希望你不要說話。
”
孟戚似乎覺得墨大夫這個模樣很有趣,他心裡一動,故作遺憾地說:“我以為你會對劉澹來這裡的目的有興趣。
”
“怎麼說?
”墨鯉告訴自己忍一忍,畢竟對方知道得多。
孟戚看出了墨鯉的心思,他擺着架子,不緊不慢地說:“劉澹此人,與錦衣衛指揮使有仇。
他在平州讨伐賊寇盜匪,好幾次跟錦衣衛暗屬的人起了沖突。
”
墨鯉不太明白,錦衣衛效忠皇帝,蕩寇将軍怎麼敢跟錦衣衛過不去?
聽說錦衣衛監督百官,直接聽命帝王,連禦史都不敢招惹他們。
“山高皇帝遠。
”孟戚解釋。
墨鯉嘴角一抽,難道京城太遠了,打架皇帝就看不到了?
告狀就沒用了?
皇帝這面大旗就不好使了?
不對,墨大夫仔細一想,琢磨到了關竅。
“你的意思是,他們都背着皇帝撈好處?
所以互相争鬥,但彼此又不敢揭發?
”
這次輪到孟戚驚奇了,因為墨鯉怎麼看都像是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人,怎麼這麼快就醒悟過來了?
“我聽到這位劉将軍對地窖與密道感興趣,地窖裡不藏金銀珠寶,難道是為了大白菜來的?
”
“……言之有理。
”
孟戚莫名地開始期盼劉将軍手下的人,打開地窖隻找到一堆堆的大白菜,然後劉将軍氣急敗壞的模樣。
不行不行,太有趣了,為什麼自己就沒有想到呢?
早點準備的話,他就能把這座宅院的地窖搬空,再找大白菜填進去。
劉澹走在院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受到大白菜的攻擊,他盤算着這樣的空宅院能抓到錦衣衛的多少把柄,臉上的笑容愈發明顯。
這笑意一直到他走進書房,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
“坤七?
”
劉将軍大驚,這人他打過交道,對方的武功很高,怎麼會死在這裡?
随後他看到了牆上閃爍着幽光的毒針,又在地上發現了暗器筒,再看兩具屍體的死狀,很快猜到坤七殺了同伴,然後自殺。
“不好……快走!
”
“将軍?
”
劉澹臉色鐵青,急忙吩咐屬下:“帶上人,快馬加鞭,離開這裡。
”
“将軍,這是怎麼回事?
”劉常有些不甘心,如果他就這麼走了,就不能借題發揮,報複薛珠了。
“蠢貨,你懂什麼!
”
劉将軍心驚肉跳地想,以坤七的武功,不僅沒能逃跑,居然還自殺了,這說明對方有多可怕?
而劉澹恰好知道這麼一個可怕的人,遙想當年,因為立功他獲得了陛下賞賜,其中有幾片靈參沒被寫在賞賜的單子上,據說這是因為陛下臨時起意,才加上的。
這麼一個疏漏,卻救了劉澹的命。
因為這株靈參的來曆有問題,當年獻上靈參的錦衣衛副指揮使死了,偷偷扣下了靈參葉子自己服用的錦衣衛百戶也死了。
皇帝震怒,下令徹查,後來卻沒了下文,以謀逆者行刺朝廷官員草草結案。
最後還是劉澹的消息靈通,打聽到這株靈參跟前朝國師有關――
劉将軍後悔不已,他在四郎山查到有錦衣衛的人撈了金礦的錢,頓時覺得抓住了把柄,按照線索找到這座宅院,看到死了的人還以為是那些黑心鬼臨走時殺人滅口呢,誰知道撞到這麼個要命的煞星。
“坤七,你真他娘的能惹事啊!
”劉澹咬牙切齒。
“将軍,我們在地窖裡發現了金……”
“娘希匹的,就算有一座金山我也不要!
走,快走!
”
墨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見劉将軍帶着人沖了出去,快得腳下生風。
“原來這位劉将軍也會點粗淺内功。
”墨鯉剛評斷完,就感到趴着的院牆一震。
“他吃了我的靈藥……莫大夫,攔住我……”
孟戚聲音驟變,緊跟着整面牆塌了。
一道人影脫出漫天煙塵,直追劉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