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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提長劍

魚不服 天堂放逐者 5116 2024-01-31 01:08

  錢袋是不可能真挂上的。

  親兵提這茬隻是為了提醒劉将軍,有個惹不得的人跟着錦衣衛指揮使來了。

  想起在平州雍州乃至太京的種種“遭遇”,劉澹臉黑成鍋底,一口氣堵在兇口,偏偏發作不得。

  甭管孟戚是敵是友,他是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了,隻能硬着頭皮習慣,還能翻臉咋地?

  劉澹深吸一口氣,本意是鎮定一下心神,随即就被恭房的味道熏得面目猙獰。

  ――最近拉稀跑肚的人有點多。

  劉澹靈機一動,孟戚身邊不是有一位墨神醫嗎,或許有治水土不服的方子?

  想到手下這些受罪的兄弟,劉澹頓時打足了精神,帶着發自内心的高興,舉步準備去迎接“客人”了。

  結果走了沒兩步就被親兵拖住。

  “将軍,你得更衣。

  一身臭氣怎麼見人?

  但凡家有餘财,不缺仆役的人,都有去完恭房更換衣物的習慣。
所以上恭房又叫更衣,劉澹是個領兵的大老粗,泥水裡跌打滾爬不知道多少回,他當然沒這種講究。

  可現在到底是有求于人,劉澹瞪了親兵一眼,扭頭走向卧房找衣服去了。

  等劉将軍換了衣服,披上甲胄,威風八面地帶着親兵出現時,愕然發現他要找的人不在。

  諾大的廳堂裡隻坐了三個人。

  這就罷了,錦衣衛指揮使宮鈞竟然敬陪末座的那個。

  論官位品級論身份地位,哪怕論武功高低……都不應該吧!

  劉澹刻意掠過宮鈞身邊的孟戚,停留在坐在東側第一張椅子上的人。

  那人裹着一件黑鬥篷,瘦高的身體幾乎窩在椅子裡,埋着頭,看不清面孔。

  讓劉将軍腦中嗡地一響,下意識地摸向佩刀的是這人身上陰沉氣息,仿佛從屍山萬骨坑爬出來一般,已經不是殺氣而是死意了。

  劉澹見過這樣的人,就在秋陵縣。
當強烈的地動之後,那些幸存的人搖搖晃晃地從皿親的屍首上站起來,被烈火驅趕着離開故土,周身就萦繞着這樣的絕望氣息。

  一夕驟變,一無所有,偏偏還要繼續活着,質問上蒼的不公。

  “咳。

  劉澹收回了手,警惕地幹咳一聲提醒自己到了。

  那人蓦然擡首,眼神空茫,似乎剛剛回神。

  劉将軍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甚至後退了一步。

  “你……”

  這張臉怎麼看着好像永宸帝?

  孟戚對此早有預料,他看着劉澹一副吓掉了錢袋的樣子,眼神不由自主溜到了劉澹腰帶上。

  ――哦,隻有佩刀披挂,沒有錢袋。

  宮鈞勉強睜開眼,瞅着劉澹受到驚吓的模樣,心裡格外同情,因為他也經曆了一遭。

  隻不過宮指揮使知道的皇家秘聞多,曾經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在弑君時說出的話,不止閣臣,連他們都有所耳聞了,故而很快想到了這位神似永宸帝的人,必定就是那個失蹤的皇子。

  ――險些被先帝摔死,後被甯家人冒死帶走,養在佛寺裡的皇子。

  細論起來,跟永宸帝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會相似很正常。

  其實眼前這位五官形貌更偏女相,本來跟永宸帝神采氣質天差地别,縱然相似也不至于立刻聯系起來。

  然而永宸帝重病在身,孱弱已久,眉宇間愁緒難解;燕岑遭逢大變,連總是閃避看人的習慣都沒了,一旦回過神,那頹廢空茫就一掃而空,眼角緊繃,目光宛如利刃,似能紮透人心。

  諸般巧合,使這兄弟二人越看越像。

  宮鈞跟一幹錦衣衛是第一輪受驚的,眼下就輪到劉澹了。

  由于劉将軍的親兵沒機會面聖,對劉澹内心的驚疑不能感同身受,見勢不對,悄悄在後面踢了劉澹靴子一下。

  劉澹猛地回神,佯裝無事地環視四周,同時笑道:“看來宮指揮使辦事得力,這麼快就回來了,不知這位是――”

  “是甯老将軍的孫輩,幼時出外在佛寺求學習武,姓燕。
”宮鈞别有深意地說。

  劉澹點點頭正要稱呼,忽而腦子一頓。

  異姓是外孫,甯老将軍分明隻有一個女兒,還早早死了。

  劉澹的臉一陣疑惑又一陣扭曲,好在他混迹官場多年,見宮鈞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硬生生地壓住了詫異。
管他呢,就算皇帝有異父兄弟,戴綠帽子的人又不是他。

  “燕……燕公子,請。
”劉澹擠出笑容,擺手讓親兵上茶。

  燕岑被這個稱呼叫得一愣,在寶相寺僧衆喚他名字或者互稱師兄弟,在石磨山寨别人叫他二當家,而行走江湖跟戍守懸川關時,他總是躲躲閃閃不露正臉,絕不在人前多待,窮得衣服都要打補丁,這輩子都沒有像“公子”過。

  劉澹繼續找大夫,冷不防對上孟戚探究的目光,霎時後背一涼。

  “……孟國師,怎麼沒見墨大夫?

  “你很想見他?
”孟戚偏頭,玩味地問。

  劉澹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連忙道:“本将手下兵丁渡江後多感身體不适,難服水土,軍中大夫所開的方子不頂用,急需神醫相助。

  孟戚神色一肅,行軍最怕的就是驚跟病。

  驚就是營嘯,指兵卒夜裡噩夢驚醒亂叫,如果軍中不是訓練有素的老卒,而是新兵,或者人人緊張懼戰,便以為是亂成一團,引發同帳乃至整個營地的混亂,一次營嘯甚至能造成數千士卒的傷亡。

  病自然是疫病,沾到就等于廢了一半。

  水土不服這個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極影響戰力。

  如今逆軍為患,荊州軍根本指望不上,隻能看揚州跟北地齊朝了,雙管齊下把天授王困在荊州,失了任何一方就像忽然跛足,恐生變故。

  “曆來北兵南渡,南卒北伐都有類似問題,如何會忽視?
”孟戚不解。

  劉澹苦着臉,他這個蕩寇将軍是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不知道剿了多少匪盜,經常輾轉各地,對付水土不服自有一套,可是這次獨門秘方不管用了。

  “本來是要用北地的土,摻南方的水……以前我們去别的地方都這麼用,結果過了江,才聽說南方水中有蠱跟疫,不能直接飲生水,這就抓瞎了。

  孟戚心道那病雖然在彭澤一帶泛濫,但不喝生水總是好的。

  “在你們占的這座城尋做豆腐的手藝人,再使人熬粥,這些天都吃一些易克化的食物,尤其是豆腐,用的是本地的水,能令士卒慢慢适應,茶湯也可以備上一些。
重症者單獨隔開,我去看看。

  劉澹吃驚地望向孟戚,差點以為眼前的國師是墨鯉假扮的。

  “還等什麼?
”孟戚先是皺眉,須臾後恍然道,“吾非醫者,見得多罷了。

  劉澹一想,沒錯,孟國師在楚朝建立之前也是做将軍的,不是欽天監那些文官。

  當下如獲至寶,隻要孟戚能幫他解決這個麻煩,送三隻錢袋他都心甘情願。

  劉澹不是拘于禮節的人,就這麼丢下宮鈞跟燕岑直接走了,反正在他想來,這兩個家夥一個是不能細問他也管不着的錦衣衛,一個幹脆連身份都不能細說,他傻了才會套近乎。

  劉澹走得幹脆,倒是讓燕岑對他刮目相看,因為錦衣衛那通忙亂,燕岑才知道自己竟然跟兄長非常相似。

  這麼多年了,說完全沒想過兄長的模樣是不可能的,說心底沒有怨氣亦不可能,隻是燕岑更多的在懷疑自己,懷疑自己害死了同胞兄弟,犯下大錯。

  盡管元智大師跟寶相寺的高僧說一切都是源法,劫數由苦海生,萬不可滋長于心,燕岑還是很難看開。
他怨過很多人,最恨的卻是自己。

  在石磨山遇到墨大夫那一次,解了燕岑心底一部分魔障。

  原來他也是個普通人,得的是普通的病,用普通的方子就能治。

  真正的醫者,竟真的不在乎他的異狀,明明萍水相逢,卻能像元智大師那般視他肢體畸形如常,不驚不怪。

  燕岑深深吸了口氣,神情更顯冷厲。

  ――元智大師圓寂前還在為他費心,他不能繼續頹然。

  “你已經把我的事報回太京?
”燕岑看向宮鈞的眼神并無善意,錦衣衛在民間可沒什麼好名聲。

  宮鈞摸了摸鼻子,心想一隻狸奴換一個弟弟,永宸帝也不虧。

  “令兄一直記挂你。
”宮鈞認真道。

  燕岑聞言一愣,繼而露出懷疑的目光。

  宮指揮使不得不解釋道:“當年你出生遇到的變故,令兄親眼所見,再沒有忘記,後來也一直暗中命人探訪,一度找到了寶相寺,然而你早已離開,寶相寺的僧人更是閉口不談,他隻能放棄。

  燕岑僵直地坐着,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感覺。

  ***

  齊軍渡江之後,迅速攻占了兩座城池,作為屯兵儲糧之用。

  江邊要塞木塔一座連着一座,到處都是士卒在巡邏。

  孟戚心中狐疑,看這熱火朝天的架勢不像是水土不服?

  “這是此次征調來的水軍。
”劉澹面露尴尬。

  他是個雜号将軍,空有品級,那些水軍将領本來就不太服他,現在嫡系兵馬又病倒了,齊軍内部也是矛盾漸生。

  哪怕上面的将官還穩得住,下面的士卒已經互相争執起來,你罵我矮子我罵你病夫,别說軍械甲胄了,就連誰能先吃上飯誰的營地在高處都能吵個不停。

  本來軍營裡這種事不少見,撸袖子上校場打一架就完事了,誰拳頭大誰說話,精力發洩出來就好。

  可眼下人在江南,占的是敵城,營裡還鬧病,劉澹愁得不行。

  如果這次出征不勝,他的官途就走到頭了,也别想着沙場立功,隻能剿剿匪盜了。

  孟戚看他一眼,什麼都沒說,讓人帶了去患病士卒的營帳看了。

  ――他能幫劉澹一時,幫不了劉澹一輩子。

  出主意沒問題,真正要領兵打仗的人還是劉澹,要是手下兵将都不全部能收複,壓不住其他将領的反對,這仗不打也罷。
能一直駐紮在這裡,對天授王造成威脅也算出力了。

  就在劉澹拿出十二分魄力,焦頭爛額地處理軍務時,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怎麼回事?

  “将軍,是……是城中的百姓,像是讀書人。

  劉澹眉頭一皺,以為這些荊州人想要鬧事。

  “屬下也說不清楚,将軍你還是去看看。
”報信的人滿臉是汗,越是着急越形容不清。

  劉澹招呼了親兵,大踏步往營地門口走去。

  這是江邊,視野開闊,遠遠就見到一群人聚在那裡,大部分都是讀書人打扮。

  劉澹盔甲在身,周身氣勢不凡,看着就是一位将軍。
他一走近,衆人就齊刷刷拜下。

  “諸位父老這是做甚?
”劉澹眼睛一眯,打量着這些隻穿了樸素藍衣白衣的書生,有的腰佩刀劍身背長弓,有的垂垂老矣,但看着确實不像尋常百姓。

  一位白發老翁拱手道:“這位将軍,吾等是雲明書院的夫子書生,今來請見,願為将軍讨伐逆軍出力。

  劉澹愕然,他是齊人,而眼前這些毫無疑問都是遺楚治下的荊州百姓。

  江南對北地是輕蔑的,尤其在文人眼裡,陸璋篡位齊朝也成了叛逆,怎麼今天忽然上門請戰了。

  那老翁顫顫巍巍,說出的話卻清晰高亢。

  “天授王逆軍在荊州燒殺劫掠,荊王龜縮南平,官府按兵不動,城外萬民哀嚎濃煙蔽日,吾等竟隻能坐視,出不得城去。
将軍來後,老朽觀齊軍陣容整肅,隻忙于備戰,不擾城内百姓分毫,實有讨伐逆軍之心。

  “雲明書院傳承兩百年,陳朝末年一度流散,承前楚樂陽侯遺澤,方有今日興盛不絕。

  “書院訓誡,不忘吾輩生于此方水土,來于凡庸萬姓。
既讀聖賢書學文武藝,便不問君王哪家哪姓,隻守故土。
浮名忠貞似塵煙,兵燹皿骨燃河山,投筆從戎正當時,天清雲明不易志……老夫曾與同窗為楚渡江征伐,如今帶上了老夫的學生,解散了書院,讓仆役各自歸家,攜帶三百擔糧草前來請見。
老夫這些學生,都能使三尺劍,開六石弓,願為将軍驅使。

  說到最後一句,衆人再次齊齊下拜。

  “願為将軍驅使。

  江山興廢懸一線,誰道書生不敢前?

  劉澹受震,久久說不出話,忽然感覺到身後多了一人。

  轉頭一看發現是個陌生的老者,正欲喝問,就聽到那人用熟悉的語氣低聲道:“是我,孟戚。

  劉澹:“……”

  等等,國師怎麼走了一趟兵營回來就老了七十歲?

  “越夫子。
”孟戚上前一步扶住了那白發老翁,“未曾想在這裡遇到故人。

  老翁起先茫然,他老眼昏花,辨不清人了,逐漸感覺到精神一振,仿佛經脈有股暖流湧入,當年他打探敵軍情報中了一箭逃回來時,孟将軍親自帶了醫者來救他,似乎也是這個感覺。

  “你,你……莫非是孟,不,孟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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