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風撲面而來,柳娘子靠着牆緩緩坐倒在地。
稀粥還一口未喝。
她失去意識前心中松了口氣,不該她知道的事情她不想知道,被點穴比丢命強。
模糊裡柳娘子也忍不住想鬥笠人提到的“龍脈”是什麼,她當然無法猜出真相。
正常人都不會馬上想到風水先生說的龍脈,隻以為是名字叫這個發音的某人。
柳娘子抱着碗暈過去了,鬥笠人微微冷笑:“國師對費某的屬下倒是多有照顧。
”
孟戚聽到龍脈二字,神情就不大好看了,他沖着墨鯉微微搖頭,示意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一個知道龍脈的人。
或者,連人都不是,他究竟要做什麼,真的隻是想複國?
見過表面沉迷謀反實際上想要斬龍脈成仙的青烏老祖趙藏風,墨鯉覺得這些“兇懷大志”的人他真的猜不透。
孟戚看着手裡空了的粥碗,揚聲道:“聽聞閣下出自費庭部,是摩揭提寺密谛法王的弟子?
”
抛出龍脈兩字,就以為他們會勃然色變急切追問?
孟戚偏不跟着鬥笠人的話走,仿佛沒有聽見“龍脈”二字。
鬥笠人聞言看向牆角的柳娘子。
刀客宿笠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會透露這些的隻剩下柳娘子。
不過孟戚已經知道他們西涼人的謀劃,這些出身來曆也沒什麼要緊。
“陳年舊事,不值一提。
”鬥笠人伫立房頂,完全沒有下來的意思。
于是局面顯得格外詭異,墨鯉一言不發冷視頭頂,孟戚玩着手裡的空碗。
絕頂高手摘葉飛花皆可傷人,打起來瓦片桌子碗也會變成利器。
孟戚不開口,鬥笠人更不主動提,屋子内外的氣流逐漸沉滞,緊緊地壓迫在人心口,連暈迷中的柳娘子都不由自主地開始喘氣。
墨鯉再次感受着靈氣的變化,随後忽然醒覺,在靈氣的包圍壓迫下自己與孟戚的反應太不尋常了。
鳥、獸、植株乃至人,都會因為暴漲湧來的靈氣産生不适,尤其這并非自然彙聚的靈氣,全被推壓在一個極小的空間,殺傷力更大。
這不是内功,對任何人都是有效的,然而絕頂高手驟然面對這種困境,他們身體出現何種反應才算正常?
是無法呼吸臉色發青,還是心跳如擂内力反噬?
墨鯉一點都不知道。
他隻記得自己當時因為吃驚屏息了一陣,除此之外再無半點不适,孟戚亦然。
落在鬥笠人眼中,可能已是破綻。
非人的……破綻。
墨鯉還想到了刀客,刀客在孟戚追問鬥笠人内力的特異之處時,對此是全然無覺。
――刀客察覺不到靈氣的存在,也不覺得難受,正是因為他身懷一股先天靈氣。
從某方面來說,刀客也是異于常人。
由此而推,鬥笠人極有可能一眼看出刀客的不凡,這才伸手把這孩子救出。
刀客不懂武功的時候就見過鬥笠人,即使後來逐漸成為高手,也早早習慣了這種異樣感。
作為殺手他更是深居簡出,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幾乎沒遇見過同等級的高手,便以為鬥笠人施加給衆人的不過是絕頂高手内力所緻的威壓。
這樣的刀客,是不可能告訴墨鯉孟戚更多東西的。
墨鯉一瞬間想通了許多事,明白鬥笠人為何突兀地上來就說龍脈。
因為他跟孟戚露出破綻,讓對方起了疑心。
現在醒悟為時已晚,再者即使知道這點,以那時的情形也不容許他們裝暈裝不支的退縮避讓。
墨鯉略帶焦慮地望了孟戚一眼。
隻一眼,他就鎮定下來。
兩人視線相對,各自了然。
――墨鯉能想到的事,孟戚也能。
此刻所慮乃是鬥笠人究竟對龍脈知道多少。
是真的見過“龍脈”,還是一知半解像青烏老祖那樣異想天開?
墨鯉隐約覺得,或許……真是前者。
遍尋不着的同類、靈氣充沛的飛鶴山、一個母腹中險些流産的胎兒……
如是種種,與屋頂上的人會毫無關聯嗎?
“閣下今日兩番找上門,做了不請自來的惡客卻連名姓也不報,反倒需要我自己打聽。
打聽就打聽罷,又說陳年舊事不值提……哈,亡國之恨,敗摩揭提寺之仇如果能一筆帶過,尊駕為何還要複國?
為何此刻站在屋頂遲遲不走?
”
鬥笠人聽孟戚連諷帶刺的說了一通,竟是不惱。
“萬法皆空,名不過虛妄,多年不用确實忘了這一遭。
吾名阿顔普卡,吾部亦有改漢姓的習俗,稱我費普亦可。
”
西涼國沒有自己的文字,語言卻是有
的,隻是各部略有不同。
不巧的是,阿顔普卡就是孟戚壓根不懂什麼意思的詞。
雖然關外草原上的人名字頗多重複,但是名字往往也是一條線索,鬥笠人能扯起這面複國的旗幟,被孫掌櫃黎主簿等人奉為主上,那他必須得有一個能撐得住場面的身份。
密谛法王的弟子?
不夠!
哪怕摩揭提寺的僧人地位崇高,國師與帝王不是一回事。
想要做王,總得跟國主有皿緣關系。
實在沒有可以生拉硬扯,或者冒名頂替某位皇族後裔。
比如“阿顔普卡”确有其人,但不是眼前這個。
說話間,那種讓人不适的壓迫又來了。
“哼。
”孟戚冷笑,想故技重施?
阿顔普卡忽感腳下傳來一股暗勁,身形下意識地拔高。
一道紫光穿透瓦片間隙,刺空之後又無聲消失,被勁風掀起的瓦片依次落回,屋頂竟安然無恙。
因為這一劍,本不是沖着傷人去的。
堆積的靈氣生生被劍鋒擊破,快速向兩邊湧去。
――孟戚驅使不了上雲山之外的靈氣,但他會破壞。
包圍圈缺了個口,原本不情不願過來的靈氣瞬間有了分崩離析之象。
阿顔普卡沒有再次驅趕靈氣,而是任由這些靈氣飛速分散,他落在院中,鬥笠遮擋下的面容浮出一絲怪異的笑。
“龍脈……”
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可是語氣裡的意味,像深山裡的參客、追捕野獸的獵人,終于在此刻發現了寶藏。
阿顔普卡的眼睛在孟戚與墨鯉之間來回打轉,不知道為何,最終他牢牢地盯住了墨鯉。
同樣一件衣服,穿在孟戚身上是卓爾不群,墨鯉卻如山澗清泉,絕壁孤松。
不言不動,自成風景。
孟戚:“……”
雖然被忽視了但更多的是怒火沖頭。
他上前一步,直接擋住了阿顔普卡的視線。
“孟國師,你曾領軍數萬,為楚朝立下汗馬功勞,是不折不扣的行伍中人。
早年學的也盡是一些馬上功夫,然而論起擒敵殺将,沙場縱橫的本領,不如同僚多矣。
”
阿顔普卡率先開口,可他的語氣充斥着古怪的意味。
孟戚腳步一頓,眯眼望向他。
孟戚隐隐意識到,阿顔普卡似乎誤會了什麼。
“……這樣一位武将出身、屢次被楚元帝任命去守糧道的心腹,在開國後做的卻是一個人人都預料不到的官職。
”
國師。
既沒出家,又不信道不念經,豈非古怪?
“時人皆言,楚朝不滿天下寺院道觀兼并土地嚴重,于是敕封心腹為新朝國師。
一方面掌欽天監曆法祭祀事,防止有人妖言惑衆;一方面大力清查廟宇道觀名下田産,若有不法事,連坐追究,抄沒錢财土地勒令僧人道士還俗耕田勞作。
旁人說孟國師雖因此脫離了朝堂上的權勢紛争,于漩渦急流之間屹立不倒,但也因此無妻無後孑然一身,功不載青史。
”阿顔普卡話鋒一轉,像是拿捏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嗤笑道,“可這一切,實則另有隐情。
”
孟戚:“……”
隐情确實有,除了不願意跟“人”成親,成天拒絕好友主公做媒的意願之外,大概就是懶了。
國師不用上朝。
還可以名正言順地看一些“歪門邪道”的書,泡在書閣裡不出來也無人可指摘。
畢竟道藏萬卷,艱澀難懂。
如果樂陽侯朱晏還活着,孟戚覺得自己想拿下國師這個職位并不容易。
“你在齊朝、以及搜刮來的諸多經卷道藏裡尋找龍脈的存在與下落。
”
其實是自悟武功查點兒秘笈。
不過要說是找龍脈……那也沒錯,孟戚确實費了很大心力,尋找别的龍脈。
孟戚神情冰冷,語氣不善:
“看來爾等複國意圖,已進行多年了。
”
否則想要找到孟戚當年查閱了什麼書籍,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阿顔普卡微微笑道:“不瞞國師,早在二十年前齊朝未立,楚朝将亡之際……啊哈,國師切勿動怒,你應知曉楚朝覆亡與我西涼亡國一樣皆是大勢所趨。
旁人最多添上一把柴,點上一把火,順勢而為不費勁,逆天而行便似螳臂當車終将粉身碎骨。
國師當年不也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方才離開朝堂?
”
孟戚怒極反笑:“難道你想說,亡國之仇你已經報了,如今西涼複國才是大勢所趨,阻者必亡?
”
“不。
”
阿顔普卡直直地盯着墨鯉,冷聲道:“龍脈消亡才是大勢所趨。
”
墨鯉眉頭一皺。
這跟青烏老祖趙藏風極其相似的說法。
孟戚跟他想到了一處,頓時諷刺道:“你自方才起就在胡言亂語,什麼龍脈?
莫非你也認識趙藏風?
”
“趙藏風不過是一個白日做夢的愚人。
”阿顔普卡仰頭大笑,墨鯉敏銳地望向他。
鬥笠下的眼睛,好像不是黑的?
阿顔普卡相當警覺,不等墨鯉看清,他就擡手壓了壓鬥笠。
“我是否胡言亂語,兩位心裡最是清楚。
”
墨鯉:“……”不,除了知道自己是龍脈其他都不清楚。
“我說得不對嗎?
趙藏風試圖斬龍脈成仙,他将龍脈當做了無形之物,而龍脈……”
阿顔普卡忽然擡手指向孟戚身後的墨鯉。
“我眼前不就有一條嗎?
”
墨鯉心頭巨震,孟戚勃然色變。
阿顔普卡搶先道:“孟國師不必遮掩了,身為武将卻未得田地封邑,遠離權勢埋首翻閱書籍,沒有師承卻習得一身絕高武藝。
後來逃離京城躲入上雲山,再出現容貌更改如年輕,身邊莫名多出一位陌生的大夫……醫術如神,武功莫測,來曆不明……”
阿顔普卡每說一個詞,墨鯉的茫然就多一分,而孟戚漸漸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孟國師,你找到了龍脈。
“他就是太京龍脈。
”
孟戚張了張嘴,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木然。
而對着阿顔普卡笃定的神情,墨鯉看着那隻指向自己的手,欲言又止。
不是。
怎麼你們造.反的,連龍脈都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