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鼓寺。
僧人都縮在廂房裡,一夜未眠的眼睛下面泛着青黑。
他們又驚又怕,隻側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咚咚。
”
寺門被大力拍響,那等膽小的直接吓得往床底下鑽。
“等等,不是官兵。
”有年老的僧人發話了。
官兵哪有閑心慢慢敲門,象征性的敲一次就要踹門了。
說起來這門還是僧人連夜修好的,昨兒傍晚禁衛軍嚷着什麼宮中貴人疾病,強行帶走了金鼓寺的方丈明辨法師。
原本今天叫工匠來修的,隻是到了夜裡,因為擔心明辨法師安危而睡不着的幾個老僧忽然看到王宮的方向有火光。
大火映亮了半邊夜空,濃煙甚至飄到城外去了。
遠遠地能聽到東城跟内城那邊轟隆隆響的馬蹄聲,似乎鬧了整整一夜。
坊間小兒拼命啼哭,貓狗牛馬也亂了套,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甚至有連夜在院子裡挖坑埋藏财物的。
這般情形下,金鼓寺的僧人哪還敢安睡,任由大門敞開隻讓兩個小沙彌守着?
說什麼也得爬起來,于是硬是把門架起來,搬來塞了供桌床櫃家什撐在後面。
寺裡借宿的讀書人幫不上忙,隻一個勁地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
有的說甯王薨了,世家奪權,也有的說是吳王派人來行刺,想要徹底攪亂甯泰城。
――不管是哪一種都很麻煩,普通百姓不在意誰做皇帝,他們懼怕的是動.亂。
就算沒有官兵沖進來,地痞惡漢也有可能翻牆闖進來搜奪财物,淫人.妻女,殺人滅口。
等到混亂結束,他們會搖身一變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官府也很難查出那些天究竟有誰做了惡事,因為一旦亂起來,誰都不知道殺害百姓的是官軍還是地痞。
無論是僧人還是借住的書生都是戰戰兢兢的,附近街坊裡發生的每一聲嬰兒啼哭,都會牽動他們的神經。
因為他們不敢出去看情況。
火光在黎明前熄滅了,濃煙也慢慢消散,事态應該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可同時這亦是最危險的時候了――是那些地痞覺得沒有生命危險,可以肆意作惡的時候。
現在忽然大門被人扣響,敲門的動靜一直傳到了廂房,衆人一直提着心都快跳出嗓眼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我……我跟他們拼了。
”一個小沙彌抄起屋内用來撐窗戶的竹竿,色厲内荏地喊道。
其他僧人趕緊去攔,竹竿這麼細,太用力可能就斷了,什麼事都不抵啊!
“都别亂,不像是官兵,也不像那些惡徒。
”老僧沉着氣說。
如果是地痞,早就翻牆過來了。
結果話音剛落,之前跑出去的小沙彌就驚惶地叫道:“你是誰?
”
墨鯉一落地就看到一個十來歲的沙彌睜大了眼睛,渾身發抖,似乎要跟自己拼命。
好在他把明辨法師也帶了進來。
“知慧,你在做什麼?
”
明辨法師站在地上,心裡還有點怕,活了幾十年忽然說“飛”就飛,剛才他還在廟前拍門,眼前一花就到了廟裡。
待看到堵死的大門,以及吓得快要哭出來的小沙彌,隻能假裝呵斥道:“還不把竹竿放下。
”
其他跟着出來阻攔的僧人乍見方丈,都十分激動,連那些讀書人也不例外。
“明辨法師回來了!
”
廂房裡一下就湧出一堆人,将老和尚團團圍住。
所有人都知道想知道宮裡發生了事,明辨法師又是怎麼安然歸來的。
隻有被擠到一邊的小沙彌看到墨鯉騰空而起,輕飄飄地越過了院牆。
小沙彌張大嘴,還愣愣地走到牆邊用自己比了下院牆的高度。
“原來是老神仙。
”這孩子震驚之餘脫口而出,不然念多了經文後就該說羅漢菩薩了。
還沒走遠的墨鯉:“……”
沒辦法,明辨法師對他的印象就是蒼老的外貌,墨鯉隻好維持這個樣子去救人。
王宮裡還亂着,等别人想起前晚被強行帶進宮的民間大夫,就不知道是幾天之後的事了。
故而墨鯉離宮之前,特意跟孟戚分開走了一趟宮苑,确認那位中風的朱美人已經沒有性命之憂,然後随手把那些大夫帶了出來。
其中就有跟墨鯉一同給朱美人看診的明辨法師跟胡大夫。
胡大夫是集賢坊一家藥堂的坐診大夫,明辨法師則是金鼓寺的主持。
墨鯉送後者,孟戚則是去了集賢坊。
送人的路上,墨鯉還順手打斷了七八個地痞惡棍的手腳,讓他們躺在巷子裡翻滾哀嚎。
較大的集市街坊已經陸續有了駐軍跟衙門的官差,百姓雖然不敢開門做生意,但情況不算糟糕。
那些偏僻的地方,也早早有了疑似風行閣的江湖人出沒,墨鯉撂倒一個準備撬門的偷兒時,還跟那些江湖人打了照面。
他們疑惑地打量墨鯉幾眼,上來行禮。
“敢問前輩名号……”
墨鯉一言不發,直接走了。
在分不清對方是裘思屬下還是秋景屬下的時候,還是适當露一些行蹤,讓秋景來找自己。
也不知道那位秋閣主能否及時趕回甯泰城。
風行閣的人面面相觑,沒有去追,隻是記下有這麼個人,當然消息會層層上報。
墨鯉在附近幾個坊市間轉了一圈,見到處都是巡城衙門的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那些世家富族也不例外。
墨鯉試着隐于暗中,聽其他風行閣的人談話,事實證明大部分江湖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出來隻是不願意甯泰城亂起來,因為風行閣在城裡有不少産業,他們不止是為風行閣搜羅情報,連妻兒親屬都可能跟這些鋪子有關。
風行閣像是一張巨大的網,在市井之中将各大商行緊密地編織在一起,或許這些人的祖籍天南地北,可現在他們的家就在甯泰,他們絕不會容許這裡亂起來。
裘思根本不需要下什麼命令,風行閣所有人就會出動。
墨鯉搖搖頭,他意識到裘思的屬下分為兩部分,一者是像出山虎袁亭這樣的江湖人,即使地位夠高看似深得裘先生的信任,實則知道的東西很有限,另外一者就是程泾川這樣身在官場的人了。
眼下控制城内的,是後者。
“大夫在看什麼?
”
耳邊傳來熟悉親近的聲音,墨鯉沒有回頭,指了指那些巡城的兵馬。
孟戚現在是四十來歲的模樣,穿了一件繡工不錯的羅袍,不知是哪位龍子鳳孫的衣裳,當時孟戚随便找了一間奢華的宮室進去翻找,在檀木櫃裡發現許多新衣。
江南的布匹繡工花樣繁多,甯王的兒孫也不會像戲文裡那樣整天都穿着繡各種龍的衣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龍子鳳孫,隻要是昂貴舒适繡工精巧的衣料,什麼樣式的都有。
比如這一件,就很符合孟戚的喜好。
顔色很像當初墨鯉在布莊為他挑的那塊料子,摸着又輕軟。
既然真正的丢在了飛鶴山,有個替代品也不錯。
反正衣服這東西,穿着穿着就沒了(……)
孟戚隔着很遠就看到了墨鯉。
除了他們約定在這附近碰面之外,孟戚對墨鯉越來越了解,知道他不願引人注意,知道他喜歡選擇什麼樣的地方。
這處屋脊兩邊恰好被附近的建築遮擋,隻要稍微注意,就很難被人發現,最妙的是下面有一家藥鋪。
正值夏日,藥鋪都會配置防蟲的香囊藥袋,南邊更甚。
不同的藥鋪對分量有不同的拿捏,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門道,譬如蛇多的地方雄黃加得就多,有蟻患的地方加白芷等等。
這就好比國手聽見棋子落盤的聲音,庖廚聞到别家拿手好菜的香味……保管走路的步伐為之一緩,情不自禁地想要停下來分辨品鑒一番。
所以孟戚一找一個準。
隻是墨鯉身邊除了那個藤箱之外,還放着一個漆面提盒。
“這是?
”孟戚沒去打量那些尋常兵馬,反而拎起了提盒。
這種盒子很常見,通常是用來存放飯食,保溫且避免落灰的。
墨鯉伸手打開了盒蓋,掌沿擦到了孟戚手背。
孟戚順勢摸了一把,換來後者無可奈何地瞪視。
“咦?
”
一碗亮汪汪的肉,用了大量的糖起醬,又擱了醋,正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孟戚忍不住拿起筷子,卻被墨鯉攔住了。
“先喝粥。
”
提盒有兩層,一層是肉跟燴菘菜,下層是米粥跟芝麻松糕。
松糕做得特别好,單看着就知道師傅手藝一流,這是喜愛南點的孟國師本能反應。
“你這兩天都沒正經吃過東西,點心雖然好吃,卻不能做膳食正餐。
”墨鯉皺眉說,看到孟戚一點都不心虛甚至十分欣喜的模樣,忍不住哼道,“你要是不愛聽這個,換了我師父秦老先生在,你得喝粥三日隻能吃軟爛的菘菜,哪裡還有肉吃。
”
――那是大夫心疼我,國師得意地想。
孟戚拿了粥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不忘吹捧:“這是哪家的手藝,喝着這般軟甜,似要甜入心腑一般。
”
墨鯉不接他茬,淡然道:“是兩條街外的一家酒樓,瞧着是風行閣的産業,今天許多鋪子不開張,很多江湖人隻能去那邊,我用了雙份的價錢截了一個镖師點的菜,對方看在錢的份上願意多等一刻。
孟兄方才喝到的,可能是錢的味道罷。
”
孟戚:“……”
身上有衣,手裡有糧,卻特别心慌。
可能是因為現在兜裡沒錢,養不起大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