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有一類人,他們相貌堂堂,滿身正氣凜然,隻看臉就覺得是位急公好義的大俠。
蔡老爺子就是這般。
在豫州道上,龍頭會自稱第二,就沒有幫派敢居第一。
江湖人打打殺殺是常事,小幫會每隔四五年就能換上一輪,來來去去隻有龍頭會始終是老大。
故而許多江湖人來到豫州,說不出那些幫會的名字不打緊,隻要知道龍頭會就成。
一晃眼,龍頭會已經在豫州伫立不倒整整三十年了。
蔡老爺子前後共有八個結義兄弟,當年為了打下這一片基業就死了一半,其他兄弟在這些年的江湖争鬥裡死的死傷的傷,現在還能動彈沒缺胳膊少腿的隻剩下蔡老爺子一人。
時至今日,豫州道上已經沒人知道蔡老爺子本名是什麼了。
早年還有個綽号,如今卻是連綽号也無人敢叫,人人都低頭尊稱一聲蔡老爺子。
蔡老爺子不僅運氣好,武功高,聽說還曾經跟大門派長老切磋過,就連青城派春山派門下的弟子路過豫州時,也少不得往龍頭會送一張拜帖。
做地頭蛇做到蔡老爺子這般地步,是諸多江湖人夢寐以求的生涯。
再往上,隻剩下大宗派長老掌門以及武林盟主可比了。
――尋常江湖人争不到那些個位置,故而做白日夢的時候,能臆想自己做到龍頭會當家人這一步就頂天了。
孟戚擄走長信幫主三人還沒過一個時辰,這位豫州道上威名赫赫的蔡老爺子已經找了來。
明川寺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廟宇,地處偏僻,隻有黃鼠狼跟耗子路過。
孟戚輕功高,旁人最多看到他去的方向壓根跟蹤不了。
種種劣勢加起來,龍頭會依舊找準了地方,足以說明這個豫州道上的第一幫會不是徒有虛名。
地頭蛇對自己地盤上發生的事情,隻要想查,都能抓得到蹤迹。
因為他們有人數上的優勢,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睛。
蔡老爺子不是孤身一人來的,隻不過他将手下都留在了山門外面。
明川寺已經被重重包圍。
而且做得比較隐晦,如果不是絕頂高手,幾乎察覺不到他們的氣息――龍頭會的人隔了很遠一段距離,停在樹林以及山道附近,他們沒有刻意躲藏,真要去找也能看到影子,不像埋伏更像是來撐場面的。
不吵嚷半句,不露臉的那種。
這一出讓孟戚頗為意外。
龍頭會的幫衆良莠不齊,他們不是錦衣衛,也不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做不到行動時悄無聲息。
這些江湖幫衆時常給人的感覺像是烏合之衆,龍頭會倒是懂得揚長避短,至少不會出現一開口就把人得罪到天邊兒去,然後招來殺身之禍。
于是孟戚特意打量了蔡老爺子幾眼。
不管是正義凜然還是滿臉奸猾,都不影響龍脈對一個人的看法。
這樣精明的當家人,更沒有可能因為辦事不牢靠,大意把事情洩露出去了。
孟戚這邊還在琢磨,那邊池塘裡的人都開始哆嗦了。
賬房是被吓的,另外兩人則是氣出來的。
平白的一場無妄之災,都是龍頭會那邊惹出來的,當着面拉了四幫十二會說是要鏟除聖蓮壇分舵為民除害,背地裡卻跟殺手組織有見不得人的交易。
想要質問,這話到了喉嚨口,長信幫主又咽下了。
靠六百兩金子的來曆猜測的事情始末,哪怕真相跟他們猜的一樣,然而沒憑沒據的,不管是發作還是質問都落不到好,根本不能讓道上的江湖兄弟心服口服,還得罪了蔡老爺子。
那兩個武功神秘莫測的高手擡腳就能走,他們卻要在豫州道上繼續混飯吃,口不擇言得罪了龍頭會的蔡老爺子,以後怎麼辦?
就算龍頭會今天在這裡栽了,可破船還有三斤鐵,他們撞不起!
長信幫主憋屈得肺都要炸了,斜眼看身邊的龍頭會賬房,在水底踢了賬房一腳。
賬房宛如驚弓之鳥,吃了這一記,頓時歪倒在水中。
他惶急地試圖站起,雙腿蹬踏得池塘底部泥沙翻湧,池水變得更加渾濁了。
賬房跌倒之後嗆了一口水,随即劇烈地幹嘔着,問題在于他是低頭對着池水吐的。
杜镖頭神情大變,立刻跟着長信幫主往岸邊跑。
這次孟戚沒有阻止他們。
墨鯉眉頭緊皺,忍不住偏開了頭。
魚嘛,總會在意水。
即使不會下水,也會多看幾眼的,這是天性,控制不了。
――好比沙鼠對着糖糕,如果是一盤子難吃得要命的糕點,還非要放在沙鼠面前,沙鼠估計會渾身難受。
這種情緒很複雜,因為說不清覺得礙眼,還是心痛好好的食物被糟蹋成這副模樣。
墨大夫原本對這池死水就很嫌棄,這會兒更要命了。
于是他忍不住擡手,一道勁風将還在哇哇大吐的賬房掀出了池子。
賬房帶着身上纏繞的水藻,滿身泥沙,帶着混合嘔吐物的髒水一起,嘩啦啦地在地上滑出四五尺遠,最後狼狽不堪地趴在了蔡老爺子腳前。
饒是見慣江湖風雨的蔡老爺子,眼皮也跳了跳,差點後退一步。
好在賬房是個曉事的人,沒伸手抱蔡老爺子的腿,而是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求饒:“老爺子,您聽小的解釋……小的沒說,真的沒有說任何對龍頭會不利的事,就……就隻有金子,可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
”
有長信幫主跟杜镖頭在這裡,賬房不敢蒙混過關,隻能拼命為自己狡辯。
他不知道蔡老爺子剛才在外面聽到多少,可是孟戚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蔡老爺子已經踏進院子了,而且那會兒說的還是龍頭會拿了金子辦了事卻有意透露消息的猜測,賬房腦袋嗡地一聲,心知不好。
龍頭會每年過手見不得光的錢财不知有多少,就算暴露出來也沒什麼,哪家幫會沒有這些東西?
可要是涉及到龍頭會上面的人甚至蔡老爺子的謀劃,天曉得這筆交易裡有什麼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
他隻是個賬房,命搭上都不夠!
所以現在隻能裝傻,裝作沒有想到這裡面的關竅,再苦苦訴說這些年他為幫會出的力。
蔡老爺子歎了口氣,想要說幾句場面話,結果硬生生地被臭氣堵回去了
――賬房身上的味道,正一陣陣地往蔡老爺子鼻尖湊。
孟戚笑眯眯地望向墨鯉,大夫做得好啊!
墨鯉:“……”
這還真是趕巧了。
爛泥的腐臭味,比皿腥味更令人無法忍受。
武功高的人尤其受罪。
蔡老爺子年紀大了,閉氣對他身體不好。
這大敵當前的,沒準還要動手過招呢!
要是被臭得閉氣,然後動手的時候氣脈不暢,内勁接不上導緻一世英名付諸東流,豈不成了笑話?
長信幫主面露譏笑,顯是看出了蔡老爺子的難處,換做他早就一腳把人踢開了,奈何蔡老爺子義薄雲天,把道義挂在嘴上講了一輩子,即使殺幫中叛徒,也得開香堂召集幫衆把事情講清楚了再動手,說殺人就絕對不折磨人,怎麼都不能在江湖同道面前伸腳将一個苦苦求饒的手下踢到旁邊。
“好了!
”
蔡老爺子額頭青筋都冒出來了,闆着臉喝了一聲。
賬房一抖,這才後知後覺地看到蔡老爺子的神色,低頭一看自個模樣,便是自己也受不了,連滾帶爬地沖到旁邊草叢繼續吐。
蔡老爺子的臉色黑得堪比鍋底,眼神掃過表情不善的杜镖頭和長信幫主,落在抱着手臂看熱鬧的孟戚身上。
此時恰逢日落,晚霞漫天。
荒山破寺之中,有人以高居塵外之态笑看人間喧鬧,蔡老爺子想要忽視都不行。
孟戚旁邊還有一個墨鯉。
在蔡老爺子眼中,這人雖然不聲不響,但另一人卻屢次以眼神回顧,顯然關系十分親近。
這種親近……不是友人之間的默契,誰會用帶着笑意的眼神黏在友人身上不肯離開?
蔡老爺子是老了,可他沒瞎。
契兄弟?
蔡老爺子心道,這般外貌的人翻遍世間怕是都湊不出一雙手十個數。
這兩人難不成是眼光太高,直到看見對方才勉強滿意,男女就無所謂了?
據龍頭會幫衆的說法,擄人時這兩人都動手了,輕功高得不止龍頭會幫養的馬追不上,連狗都跟不準方向。
蔡老爺子來的時候就知道對手是兩個人,武功都很高。
……所以這是什麼契兄弟,這麼般配?
等等,他們怎麼遇到的?
是天定的緣分,還是聽聞對方的名聲,千裡迢迢找過去的?
蔡老爺子心中啧啧稱奇,面上分毫不顯。
他沒有仗着身份倚老賣老,隻是客客氣氣地勸道:“我觀二位吃的不是江湖這碗飯,何苦要插手江湖事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龍頭會紮根在豫州,少不得要接觸一些見不得光的事,不接就有禍事。
老夫年輕的時候也是快意恩仇憑好惡行事,如今死去的兄弟親眷等着奉養,幫中小子張嘴要吃飯,昧着良心的事要做,睜隻眼閉隻眼的事情也要做。
”
孟戚嗤笑道:“所以四幫十二會授意飄萍閣用火.藥,又牽頭坑了江南八韻堂的人在林邊挖陷阱,完全不怕誤傷,也不在乎誤傷?
”
蔡老爺子沒有回避這個問題,反而一張口應下了:“這确實是我們四幫十二會的主意,更準确地說,是老夫跟其中幾位幫主的想法。
聖蓮壇留着是禍害,長痛不如短痛。
至于無辜被卷入的人……其實我們已經攔下了過路的商客,剩下的那些,包括你們,因為是引出聖蓮壇教衆的人,為了不引起聖蓮壇的警覺,老夫隻會坐視。
爾等若要追究這件事,不管劃下什麼道,老夫一概接下。
這是老夫做下的決定,自當也由老夫一力承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