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京城内沒有屍橫遍野,也沒有斷垣殘壁。
雖然到處都是兵丁,氣氛異常緊張,可是百姓依舊能夠在坊間走動,通過盤查也可出入坊市之間。
街道上許多鋪子都關了門,米鋪跟油鋪前排起了長隊。
太京府衙的小官吏在鋪子前高聲宣讀着文遠閣宰輔們剛剛頒發的命令,聲稱叛亂已定,謀逆者均被拿下,太京不日将恢複正常,百姓無需搶購米糧。
那些坐地起價的米商,已經被官吏鎖了準備帶走。
百姓雖然心中惶恐,但是看到這一幕仍是不停地叫好。
六皇子挑開馬車的車簾往外張望,神情隐隐有幾分不屑。
“這等商賈之流,合該收拾一番。
”劉将軍的親衛解氣地說。
“是抓了人,再訛筆錢。
”六皇子冷笑不止,伸手指道,“你看這些衙役兵丁,是戒備商賈,還是周圍那些叫好的百姓。
”
劉澹輕咳一聲,趕在何侍郎聽到這邊動靜之前,低聲勸道:“殿下還是謹言慎行罷。
”
六皇子自打進了城,刺頭兒的架勢愈發明顯。
劉澹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難道這時候不應該裝作孝順,為皇帝展現謙卑恭順的一面嗎?
初聽二皇子謀反的時候,六皇子就有點古怪,現在更甚。
在劉澹看來,經曆了一場政變逼宮,太京能迅速恢複到這般秩序,已經很不錯了。
這說明宰輔重臣都沒出事,而且他們也沒打算搞風搞雨地鬧些幺蛾子出來惡心人。
――作為常年被文官集團排擠打壓的武将,劉澹對朝堂上的某些人還是很有意見的。
沒參與謀逆,不意味着能安枕無憂。
曆來借着清繳逆黨的名義,朝廷裡都會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動,貶官去職的都算運氣好了,說不定哪天上朝就被禦史彈劾出十幾條罪狀,然後朝官的某派系一起發力,當廷去官帽官服打入大牢。
對劉澹來說,最危險的是他在朝中并沒有靠山。
他的靠山就是皇帝本人,為了博取皇帝信任,武将隻能做孤臣,而他的兵權跟勢力又沒有大到文官們願意對他另眼相看的地步,所以連個幫着說話的人都沒有。
劉澹愁眉不展。
比他更愁的是車隊裡那些跟六皇子去皇陵的錦衣衛,太京街道上到處都是禁衛軍,連衙役都有,偏偏一個錦衣衛的影子也見不着。
劉澹慢慢察覺到了不對,城内盤查雖嚴,但是遇到那些負隅頑抗的江湖人,巡城衛跟衙役隻是做個樣子追趕喝罵,沒有動用弓箭。
似乎追得上就把人關起來,追不上就算了,這顯然是因為他們接到的不是死命令,而且車隊隻有進城的時候被為難了一下,緊接着都是順順利利,沒有人過來找茬,也沒有内侍過來傳旨。
他們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進了内城。
這時終于有人來了,是文遠閣的侍書郎。
侍書郎是六品小官,通常為翰林出身,座師是宰輔重臣或者自身加入了朝廷中的有力派系,作為儲相培養的。
不過距離他們真正坐上宰相的位置,即使仕途順利,最少也要等二十年,期間可能出現無數個意外,阻撓他們走到最後。
他們看起來好像前途無限,其實就是在文遠閣裡跑腿、給宰輔們打下手的人。
這會兒看到這麼一個人帶着禁衛軍攔住去路,車隊裡的人臉色都不大好。
何侍郎自恃身份,看不起對方。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心裡都在疑惑地想,再怎麼說六皇子也是皇子,哪有讓個六品侍書郎來迎的?
如果是皇帝信重的臣子,官小也沒什麼,可眼前這個侍書郎根本不是。
這是什麼意思?
六皇子已經沒有了任何登位的可能?
六皇子馬上就要倒黴了?
還是皇帝在刻意打壓六皇子?
或者……皇帝真的還掌握着朝政大權嗎?
按理說為了權勢的平衡,皇帝即使殺了二皇子,立三皇子為儲君,也不會真的把六皇子丢到一邊,相反還要把這位小皇子提溜出來,磨砺東宮呢!
都是在官場上混迹的人,長了好幾個心眼,大家仔細一想,便不寒而栗。
侍書郎不動聲色地宣了口谕,說得無非就是二皇子謀逆,陛下震怒,下令嚴查之類。
期間提到了二皇子勾結錦衣衛指揮使,以及買通江湖刺客入宮行刺,刺客至今仍未抓到,于是命令禁衛軍将六皇子護送進宮,嚴加保護。
何侍郎心神不屬,劉澹不敢妄動,于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把六皇子帶走了。
随後口谕裡又提到了何侍郎,令他歸家休息,等到數日後的朝會。
眼看那位侍書郎轉身要走,劉澹忍不住追問:“陛下可有提到本将?
”
侍書郎掃了他一眼,因為劉澹傷勢未好,所以沒穿铠甲,隻穿了一件四品的武官服。
武官的四品官袍沒有區别,但是铠甲有制式上的差别,這位侍書郎明顯沒有想起劉澹是誰,以為是雍州護送六皇子的武官,便随口道:“并無,督尉先回州府驿館裡等待消息吧。
”
劉澹:“……”
外地的官員進京叙職,或是因公務入京,因為沒地方住,都會住在挂着州府牌子的驿館裡,這是朝廷設置的,官員本人不用花錢。
如果他是地方的四品督尉,确實隻能去驿館,哪怕已經買下了太京的宅子,那也是在外城。
官員待命自然要在靠近皇城的北城跟内城,這裡的房子根本買不起,價格高到吓人。
可他蕩寇将軍曾經有救駕之功!
皇帝賞賜過宅邸!
哪怕常年沒人住,宅子也不大,可他還是有宅子的!
這個侍書郎根本不是皇帝派來的!
劉澹不相信皇帝能把自己忘了,不是劉澹自視甚高,而是皇帝急着召他進京追問四郎山金礦的事。
他會跟六皇子這行人走在一起,是因為六皇子在雍州皇陵的時候因為貪玩亂跑失蹤,何侍郎求助官府的時候順帶把路過該地的他也扯上了,要求出力尋找。
再後來就發生了皇陵沖撞的混亂,何侍郎與劉澹分别寫了一封密奏上報給皇帝。
所以在公文上,劉澹不跟六皇子同行。
可是在陸璋這裡,他非常清楚這件事,而且不管是為了金礦、皇陵之事,還是了解六皇子這一路上的所作所為,陸璋都不可能完全忽略劉澹,不僅隻字不提,傳達口谕的人甚至不知道劉澹是誰。
劉将軍的腦子嗡地一聲大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親衛,又威脅地瞪視一路同行的錦衣衛跟兵丁。
“是是,吾等這就往雍州驿館去。
”劉澹轉頭笑着對侍書郎說。
侍書郎察覺到有些不對,狐疑地看了看劉澹,在心裡記下了這事,拱手虛應一下禮數,随後帶着人走了。
親衛看着他的背影低聲罵了一句。
個别腦子靈活的錦衣衛也反應過來了,劉澹在平州剿山匪,應該住在平州驿館才對。
“情況不對。
”
“陛下……難道二皇子掌權了?
”
“笨蛋,二皇子掌權的話,就不應該是二皇子被打成逆黨了,應該是三皇子!
”
衆人恍然大悟,也對,二皇子性情魯莽根本不像是能密謀造反的人!
就算二皇子蠢笨,錦衣衛指揮使又不蠢。
“……陛下信重的錦衣衛一個都看不到,逆黨裡竟然還有我們的指揮使!
”
“三皇子當真深藏不露。
”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錯誤地把真相扭到了另外一個方向。
聰明人往往會被荒謬的現實打敗。
因為不管怎麼想,文官集團暗中謀劃,煽動二皇子謀逆,用火炮轟擊皇宮,再趁亂控制京城,聯合三皇子軟禁皇帝,誅殺二皇子這個過程非常有說服力。
接下來三皇子的對手,就隻有身體孱弱的太子了。
六皇子年紀小,又沒有勢力,很難翻身。
劉澹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宅邸,派親兵出去打探消息,他背着手在花廳裡走來走去。
家仆因為他長期不在京中,平日裡十分懈怠,此刻戰戰兢兢地垂着腦袋,向劉澹禀告這些天來京城發生的事。
主要是上元日的星孛,以及前幾日天空出現的雙龍異象。
劉澹沒聽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正焦躁間,親衛們陸續回來了。
“将軍,不好了!
太子病危,據說就是這個月的事了。
原本瞞得十分周密,太京一戒嚴,那些操辦相關事宜的人心裡害怕,把消息透出來了。
”
“當真?
”
“将軍,不好了!
北鎮撫司被禁衛軍圍了……還有南鎮撫司,那些錦衣衛都被困在裡面,據說這樣已經四天了。
”
“什麼?
!
”
劉澹拍案而起,雖然他很厭煩錦衣衛,但是皇帝真的不成了對劉澹來說是個壞消息,三皇子是借着文官集團上位的,武将的日子會更加難過。
“如此大膽,就不怕朝野皆知,惡名纏身嗎?
”
“……将軍,還有一個更糟的消息。
數天前,錦衣衛同知宮鈞被派遣到上雲山抓拿進京鬧事的江湖人,結果這一去就沒有回來,而且京城戒嚴之後。
京畿左營的譚将軍又帶着兵馬去圍剿亂黨,朝着上雲山去了。
将軍你說他們是抓江湖人,還是對付宮同知?
”
劉澹目瞪口呆,等回過神,他連忙催促道:“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
“南鎮撫司那邊亂起來了,據說衙門裡面沒東西能果腹了。
他們跟禁衛軍争吵,聲音傳得老遠呢!
”親兵撇撇嘴,不屑地說,“那些個禁衛軍也是可笑,認為這次能徹底壓下錦衣衛,對罵中洋洋得意地說宮同知可能死在江湖匪類手裡了。
”
劉澹搖搖頭:“宮同知在南鎮撫司的名望比錦衣衛指揮使還要高一些,這些禁衛軍這般出言不遜,簡直是捅了馬蜂窩。
”
“原來是這樣?
難怪呢!
”親兵趕緊補充道,“那幾個錦衣衛一聽就怒了,沖出來就傷了好些個禁衛軍。
沒見皿,就卸了好幾條臂膀,還說什麼他們同知會武功,上雲山又那麼大,怎麼可能出事之類的話。
随後禁衛軍那邊說漏了嘴,原來京畿左營的譚将軍是帶着火炮去的,火炮啊!
直接轟山!
”
饒是劉澹,也驚得說不出話。
太京怎麼會亂成這樣?
“現在呢,禁衛軍跟南鎮撫司那邊如何了?
”
“還不清楚,有個兄弟蹲在那邊看着,我先回來禀告将軍了。
”
劉澹聞言眉頭緊鎖,後悔道:“我們就不應該進京,在外面耽擱一段時間就能看清風向了,如今被卷進了漩渦,真不知如何脫身。
”
“這好辦,不如我們偷偷混進禁衛軍的隊伍,見機行事?
”親兵建議道。
“不成,那侍書郎雖然不認識我,但他回去一說,本将的身份瞞不住。
到時候上門尋人尋不到,怕是要被直接打為叛逆。
”劉澹長歎,伸手揉着眉心。
這可真是坐困愁城了。
就在劉澹發愁之際,又有個親兵匆匆忙忙跑進來。
“将軍,出怪事了!
”
劉澹不像之前兩次那樣驚詫,他隻是擡了擡眼皮,沉聲命令道:“說!
”
這個親兵比較年輕,他湊過去神神秘秘地說:“何侍郎家裡出事了!
”
“嗯?
”
“屬下方才跟蹤到何侍郎家中,将軍猜怎麼着,何侍郎此刻正在家裡大發雷霆呢!
他家仆役原還想瞞着,可是瞞不住,何侍郎回家要更衣,可是他家裡……噗。
”
劉澹瞪着親兵,後者連忙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何侍郎的衣服全部被人偷了,除了荷包跟羅襪,什麼都沒剩!
連鞋子都不見了!
”
“……賊人偷這些衣服做什麼?
官袍呢,也被偷了?
”
“可不,五六件官袍全沒了,玉帶官帽官靴也不在了。
”
劉澹沉思道:“莫非有人要假扮何侍郎?
”
“不止呢,聽何府的仆役說,家中的米糧全部不翼而飛,廚房裡隻剩下一堆白菜。
”那親兵忍着笑低聲道,“屬下猜測,沒準這些東西會出現在西城那些貧苦百姓家中,劫富濟貧嘛,聽着跟話本似的。
”
劉澹沒好氣地說:“得了,劫富濟貧的大俠為什麼要偷官袍?
這是什麼時候?
還有人做這種事……”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最後回來的親衛神情不對。
而那親衛身邊,有個身量矮小穿着灰撲撲衣甲的人,乍看還以為也是他的親兵呢。
“你――”
那個不速之客擡起頭,神情陰沉。
“劉将軍看來是不歡迎本王了。
”
“六皇子……你是怎麼出來的?
”劉澹話一出口,就想起六皇子之前就能在偷溜出去,何侍郎帶着人快把皇陵翻過來都沒把人找到。
劉澹臉色很難看,站在他面前哪裡是皇子,分明是個巨大的麻煩。
要腦袋的麻煩!
“殿下身份尊貴,如今城中亂象橫生,殿下實在不應該再任性四處亂跑。
”
“劉将軍,你是父皇的心腹,父皇必定會先召見你。
”六皇子盯着他,抿着唇道,“到時候請将軍把我當做親衛帶進宮。
即使将軍不答應,我能找到劉府,也有辦法讓别人找到将軍這裡來,将軍不想成為亂黨吧!
”
劉澹冷下臉,毫不留情地命令親兵把人攆出去。
“六皇子被接進宮了,這人身份不明,你們竟然把人放進來!
快讓他走!
”
六皇子也不氣惱,他定定地看着劉澹道:“将軍在皇陵見的人,不為本王介紹一二嗎?
”
劉澹心裡咯噔一跳,臉上卻不動聲色。
親兵沒有劉澹鎮定,手下動作不禁慢了慢。
六皇子見此,更笃定地說:“劉将軍可能不知道,本王是學過武功的,耳目比别人靈便許多。
那日在皇陵附近的林子裡,我聽到你的親兵提到了一個名字。
”
“……”
“孟國師,很有意思的稱呼,這人是誰?
”
劉澹看着兇有成竹的六皇子,一時感到頭痛不已。
六皇子哼笑道:“後來皇陵遭到了一群江湖人的沖撞。
事後追查,本王更是聽說有位前朝宮人,名喚餘姑姑的,曾經見到一人身影、氣質、眼神都酷似前朝國師孟戚,隻是外表年輕了許多。
餘姑姑堅持認定那就是孟國師,并說天下再無第二人有那般威勢。
更不巧的是,她這番形容,讓我想到了之前在皇陵陸家莊附近遇到的兩個陌生人,其中一位正如她說的那般,世無其二,令人見之不忘。
”
“我不知道殿下在說什麼,本将在北疆征戰多年,後來又至平州剿山匪,在太京的時日屈指可數,連本朝官員我都認不清,更别說什麼前朝國師!
”
眼見劉澹油鹽不進的模樣,六皇子點了點頭,從容地說:“那就不提這個,我們談談将軍如今的危局,四品雜号将軍的位置不上不下,宰輔們一道命令就能讓你解甲歸田,或者拿你問罪。
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等到新君登基,你的位置就要被新君的心腹取代,将軍難道甘心嗎?
将軍麾下的兵馬,是跟随将軍在北疆出生入死殺出來的,把他們交給旁人,他們願意嗎?
能有好下場嗎?
”
六皇子伸手一指南邊,冷笑道:“我若是新帝,隻需要把這些人派遣到長江防線,強令攻打遺楚舊地,這些人自然就會變成兵部陣亡将士名單上的一員。
”
劉澹不是省油的燈,他不言不動。
對付六皇子這樣的人,冷着一張臉不理睬才是上上之策。
六皇子見激怒不成,又改口道:“或者将軍想要帶着麾下兵馬叛逃。
”
他拍了兩下手掌,諷刺地笑道:“這主意不錯,可惜将軍舊部在平州,将軍帶着親兵逃回去之後能怎麼樣呢?
去楚朝三王的領地要穿過雍州,投奔西南的天授王嗎?
将軍清剿了聖蓮壇的分舵,天授王那邊真的能待嗎?
”
劉澹心中驚異,六皇子是怎麼知道自己在平州青湖鎮的事?
六皇子隻笑不語,他從太子那裡,太子從錦衣衛指揮使那邊獲得平州密報的事,他自然不會傻到說出來。
“……如此看來,将軍隻能帶着部下遠至關外,或者遁入深山,到皇令傳達不到的地方占山為王了。
眼下有個改變宿命的機會放在眼前,就看将軍能不能握住了!
”
“就是帶你進宮?
”劉澹冷笑。
“不,我要見那位孟國師!
”
六皇子眼睛發亮,他要見太子曾經提到過的,在北鎮撫司如入無人之地,緻使錦衣衛副指揮使暴斃的傳奇人物。
之前在皇陵錯過了,實在令六皇子懊悔無比。
想到曾經偷聽到孟國師與那位大夫談論陸家莊的話,六皇子更加激動,不把皇權放在心中的能人異士,還是大皇兄口中的治世賢臣,真是太難得了!
“你,你說什麼?
”劉澹瞠目結舌。
“本王……”
六皇子默默地心想,他要找個靠譜的刺客,像二皇兄那個笨蛋找的什麼青烏老祖根本不行!
孟國師就不一樣了!
“本王可以許諾孟國師宰輔之位,不止是本王,大皇兄也是一樣!
”六皇子咬牙說,他相信太子肯定會贊同他的。
劉澹與衆親兵:“……”
孟國師不要相印,他隻要錢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