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在最開始的時候,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他被大夫蒙着眼睛,随後一陣昏沉,眼前還是黑漆漆的,有東西蓋在頭頂跟身上,像是睡在了帳篷裡。
哪來的帳篷?
剛才發生了什麼?
甯長淵剛走,他似乎在跟大夫說話,孟戚正在回憶,這時候頭頂上的“帳篷”忽然飛了,仿佛被老鷹叼走,被狂風卷走,反正就這麼呼地一下不見了。
燭光有些暗,屋裡影影幢幢的。
孟戚擡眼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
熟悉是沒錯,可這也太大了。
都說霧裡觀花、燈下看人,最是朦胧。
――朦胧個什麼?
大夫忽然變大這麼多,怎麼可能看不清?
猛地被一隻手撈了起來,直接就沒有站穩。
胖鼓的肚皮貼着溫熱的掌心,整隻沙鼠都是懵的。
屋子裡沒有銅鏡,野集這兒太窮,十戶人家裡面也就一家有鏡子,還是模糊不清的。
墨鯉為了讓孟戚更快地明白真相,他走到了放着蠟燭的桌子前,指了指牆壁,那上面有被燭光照出的影子。
“……”
人影很清晰,手裡捧着的東西也很明顯。
小而微張的耳朵,饅頭似的身體,細長的胡須還在輕輕抖動。
眼前的這一幕仿佛是個荒誕的夢境,孟戚震驚地想,自己居然不是個人,而是妖?
!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細小的爪子,細長的尾巴,還有圓滾滾的身體……
――是妖怪就算了,天下那麼多妖怪,猛虎蒼鷹什麼不行,怎麼會是一隻胖鼠呢?
難道他經常不吃東西都感覺不到饑餓,是因為體型的緣故?
!
見鬼的楚巫!
根本就是山中精怪,所以能跟山靈溝通!
孟戚心情十分糟糕,原本這時候他會戾氣暴漲導緻意識昏沉,可是現在偏偏清醒得不行,想要暈過去都不可能。
自以為面無表情、很是嚴肅的胖鼠,實際上卻是呆呆的,一副好逗弄的模樣。
墨鯉沒有這麼做。
這是他的同族,在歧懋山遇到的時候墨鯉以為胖鼠跟白狐它們一樣是有靈性的生物,這才會上前逗弄。
墨鯉又去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把胖鼠扶到臉盆旁邊看倒影。
然後胖鼠仰頭栽倒。
墨鯉:“……”
好在沒有栽進盆裡。
墨鯉知道化為原形時沒法開口說話,他捧着陷入飽受驚吓的沙鼠回到床邊。
“變回來吧。
”
說完,就把沙鼠放進了那堆衣服裡。
結果衣服裡面好半天都沒有動靜。
墨鯉又等了一陣,怕沙鼠出事,再次把衣服揭開。
白圓軟乎的胖鼠睜着眼睛,爪子都繃直了,不信邪地在床上滾了好幾圈,仍然沒有變回來,粉白的鼻尖氣得發抖。
墨鯉:“……”
這可糟糕了,墨大夫立刻拿出自己的經驗,開始跟胖鼠講化形時産生的感覺。
然而孟戚根本不記得第一次化形的情形,他甚至本能地抗拒自己這樣的形态――看起來太不威風了,怎麼能是這樣弱小甚至圓滾滾的生物呢?
折騰了一個時辰,整張床都被胖鼠滾了三遍。
墨鯉當機立斷,收拾行囊連夜離開野集,否則明天出門的時候,甯長淵或者秋紅要是趕來相送,他就得解釋為什麼會少了一個人。
雖然能說孟戚有急事先走了,但是墨鯉不喜歡說謊言。
捏造謊言也很累,能省則省。
于是趁着夜高風黑,墨大夫上路了。
他找了一塊厚實的布,往胖鼠身上一裹,再把胖鼠擱到自己肩頭。
武林高手有内力護體,下雨都不會淋濕衣裳,胖鼠又足夠小,恰好在内息影響的範圍内,不會被寒風吹得毛發全部翻成單側卷。
“孟兄,是我太魯莽了。
”
墨鯉邊趕路邊說,輕功高走得穩,上半身連晃都不晃。
孟戚默默地抓牢了大夫的衣服,心情十分複雜。
當自己的心思曝光之後,孟戚想過大夫發怒,想過大夫把自己攆出去,就是沒想過現在的情形。
蹲在意中人的肩膀上算怎麼回事?
連衣服都沒有!
渾身上下就一塊布!
――裹上這塊布,還是因為怕你冷。
孟戚有一掌拍斷桌子的沖動,他下意識地一動,然後墨鯉就感到胖鼠跺了下爪子。
“别動,會掉下來的。
”墨鯉用手虛扶胖鼠。
“……”
藥效還在繼續發揮作用,孟戚頭腦非常清醒,他懷疑大夫根本不是自己的同族,絕對不是另外一隻鼠!
否則發現自己變不回來,又沒法說話的時候,就應該變回原形,然後用鼠族的方式溝通。
孟戚擡了擡爪子,蹭着下巴。
……沒有蹭到,隻蹭到了肉。
臉頰的肉太多,下巴的肉也太多。
孟戚無力地把肉推開,終于蹭到了下巴,原本隻是個摸下巴的思考動作,現在做出來卻這麼艱難。
他眯着眼睛回憶自己在水盆裡看到的倒影,不是糧倉或者百姓家常見的老鼠,是北邊草原上的物種,也就是他曾經飼養過的沙鼠。
腦袋太大,身體太圓,根本跑不過貓!
自诩武林高手,輕功絕頂的孟國師陷入了深思。
按理說他的記憶雖有缺失,但也不至于連自己是人是妖都忘了呀。
這些年他時而清醒,時而發病,也沒有一次變回原形。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撫弄着愛寵,小心翼翼喂食沙鼠菜葉的景象。
那隻沙鼠最初很瘦,他慢慢才養成了圓嘟嘟的體型,經常把它放在懷裡。
孟戚也千真萬确地記得愛寵的屍體躺在泥土裡的模樣,一向柔軟的軀體變得冰冷僵硬,靈活刨動的爪子怎麼撥弄都不會動。
後來呢?
孟戚的記憶一片空白,他發狂了,恨不得殺死所有人。
他懊悔自己為何要出門,可是想不起來前面的事,也想不到那隻沙鼠的來曆。
那隻沙鼠,是同族?
還是親人?
冥冥之中,孟戚想起了大夫莫名其妙跟自己談到孩子的事。
――不會跟外族生孩子,跟同族也生不了孩子。
難不成孩子要自己生?
“孟兄?
”
墨鯉忽然感到一股大力重重地落在肩上,内息自然流轉,生生被推開了數尺。
他還沒站定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動作極快地轉過了身,順手把行囊抛了過去。
“裡面有衣服。
”
“……”
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
墨鯉松了口氣,總算變回來了。
他又等了一陣,估測着時間差不多,這才轉過頭。
孟戚長發披散,神情複雜地看着他。
“可有什麼不适?
”墨鯉熟練地伸手号脈。
孟戚沒阻攔,隻是聲音喑啞了一些:“你認為我是為了想要孩子才對你意動?
”
“什麼?
”
墨鯉吃了一驚,他跟太京龍脈哪有生出小龍脈的條件?
歧懋山距離太京那麼遠,小又貧瘠,太京龍脈失了支脈元氣大傷,歧懋山連出現支脈的可能都沒有。
“……那隻死去的沙鼠,是我的孩子嗎?
”孟戚一字字問。
墨大夫心中一刺,他深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緩柔和。
“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你先不要悲傷,我們與人不一樣,死有時候并不是徹底消失,我們還得去太京那座山裡看一看。
”
“不是孩子,它是我們的同族?
”孟戚答非所問,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是妖?
天地之靈是為妖,飛禽走獸也是妖,我們脫離了原本的模樣,妄想以人的身份活在世間,為天道不容?
所以無論做什麼都會失敗,親朋故友終将離我而去,到最後自己也受到影響,瘋瘋癫癫?
”
“夠了,我不知什麼是天道!
”
墨鯉見勢不妙,斷喝一聲,及時拉回孟戚的思緒。
孟戚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一個回答。
“要說天道不容,司家算什麼?
聖蓮壇算什麼?
”
“……他們是人。
”
“人又如何?
人就可以濫殺無辜?
”
墨鯉眉頭緊皺,連孟兄這個稱呼也不叫了,直接提高聲音道,“孟國師,你在楚朝多年,縱然想的是天下萬民四海承平,可還是被世人那套所謂的倫常影響了。
妖,非人非獸,便是違逆倫常之物?
“世上豈有非黑即白之理?
天下怎有非正即誤之說?
“不在其中,便違逆天道了嗎?
”
孟戚神智被問得逐漸清明,卻還是頭痛。
是啊,楚朝二世而亡,難道還是他的錯處嗎?
隻不過想到那隻沙鼠,他就感到心中絞痛。
“終究是我今日魯莽……”
“不,若非大夫,我還不知己身。
”
墨鯉想要說他們也不算妖,可是他根本不會化為龍形,而且剛才差點坑得孟戚變不回來,如今孟戚情緒不妥,手邊又沒有藥,隻能暫時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