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縣。
唐小糖起了個大早,正在院子裡掃雪。
“哎,糖伢子你放下。
”葛大娘匆匆挽好發髻,一邊生火一邊喊道,“這天陰着呢,保不齊還得繼續下,你到雜貨鋪子瞧瞧,買點醬跟醋。
再去街頭何屠戶家提一刀肉,錢我昨兒給過了。
”
唐小糖丢下掃帚,蹬蹬地跑回來。
這一年過去,他抽條了不少,與此同時臉頰上的肉迅速消退,即使裹着棉襖看着也瘦巴巴的。
“墨大夫回來,要怪我把你餓瘦了。
”葛大娘尋摸了一遍竈上,隻有幾個冷饅頭,隻好抓了個塞給唐小糖,“餓得急了先啃幾口,回來就有熱湯面吃,放豬油的那種。
”
唐小糖接過饅頭,撒腿就往外面跑。
跑沒幾步,又被葛大娘追上來扣了一頂毛氈帽。
“看什麼,快幹活。
”葛大娘扭頭,沒好氣地呵斥房頂上的葛大叔。
去歲一場大雪,壓塌了不少屋子,縣城也有遭災的。
這不,一進秋天大家就忙乎起了修房頂,昨夜落雪之後,很多人都早早起來清理屋頂,看看有沒有要臨時加固的地方,委實是被去年的事吓怕了。
雜貨鋪子是被生生敲開的門,夥計揉着眼睛看手裡提着肉的唐小糖,吃驚地問:“距離年節還早,你家怎麼就忙乎上了?
”
唐小糖不說話,就是笑。
夥計也沒追問,費勁地搬開門闆,随着唐小糖的手指比劃,拿了醬跟醋。
“哎,等等……”
夥計從櫃台下面拿出一壇醬菜,還沒招呼完,唐小糖已經丢下錢一溜小跑,消失在街道盡頭。
這被吵醒了也沒法睡,夥計伸伸懶腰,索性在門口掃雪。
忙了一會,遠遠地聽見馬車踢踏作響,在寒風之中隐隐現出輪廓。
雜貨鋪的夥計吃驚地張望,蓋因縣城多是驢車,馬也有,但這樣的好馬絕對舍不得用來拖車,且随着馬車越駛越近模樣也更分明了,這種車轅跟精妙漂亮的車輪,還有特别寬大的車廂……絕對不是附近幾個縣城能造得出來的!
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大人物?
别是平州府吧,雜貨鋪夥計緊張地望了一眼縣衙。
就在他考慮要不要關上鋪子,跑去縣衙找李師爺或者秦捕快磕叨幾句,馬車竟然在雜貨鋪前停下來了。
夥計本能地縮回鋪子,悄悄伸頭張望,赫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跳下車轅。
“墨大夫?
”
夥計吃了一驚,就那麼僵着伸脖子。
墨鯉解開防風的鬥篷,露出臉,笑着沖夥計點點頭。
然後一個夥計沒見過的人,直接從馬車上取了兩個壇子跟一個大木箱。
“陳家商隊托我帶回來的貨。
”墨鯉看夥計一臉傻乎乎的模樣,忍不住好笑,不得不提醒道,“尤其是雍州産的糖,受不得潮,街坊鄉親還等着上你家來買呢!
”
夥計猛地回神,尴尬地笑着,連忙将貨往鋪子裡搬。
錢是早就給過陳家商隊了,還有一部分貨款會在開春之後結清,這就跟墨鯉沒關系了。
“難怪一大早的,就見到糖伢子忙前忙乎,又買肉又上我家拿醬,原來是墨大夫回來。
”雜貨鋪夥計恍然大悟,忍不住絮叨道,“聽陳家商隊的人說,今年外面亂得很,平州秋陵縣鬧了地動,皇帝老兒死了,那夥拜紫微星君的騙子跑到江南殺人放火了?
聽着叫人揪心,牛大叔前兒還說,墨大夫在外面呢,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回來。
”
墨鯉有些恍神,熟悉的鄉音談着他親眼所見的災禍,恍如隔世。
雜貨鋪夥計說着說着,又偷瞄孟戚一眼,心想這八成是墨大夫在外面結交的友人,瞧着像是個大人物,倒是一點架子沒有,還幫着搬貨,就是讓人不太敢接近。
“上月我老爹病了,秦老先生來診病,我們還問起大夫的行蹤呢!
墨大夫你走這麼久,怎麼一封家書都沒往回寫,連個口信都沒有?
”
車裡坐着的秦逯有些尴尬地捋胡須。
家書一般由商隊順路送回,因不認識收信的人住在城裡何處,所以由這家雜貨鋪收了之後再分頭去尋,然而墨鯉走得太遠,不像竹山縣麻縣一般百姓,根本找不到寄信的機會。
鄉親也是一番好意,秦逯沒想到自己一時忘記解釋,倒是讓徒弟挨了埋怨。
墨鯉倒沒放在心上,他知道鄉親對外面的事情毫無概念,他們之中走得最遠的都沒出過平州府,還以為走到哪裡都能寄家書傳口信呢。
夥計絮叨完了,硬要塞一小壇醬菜給墨鯉。
“自家腌制的,上次就要給秦老先生,結果說什麼都不要,我抱着壇子追出去,愣是趕不上,害得我被爹娘罵了一頓。
回到鋪子裡,又叫掌櫃罵了一頓。
”
夥計滿臉委屈,墨鯉哭笑不得。
在常人想來,追不上秦老先生這樣年紀的人,自然是沒上心。
待馬車徐徐上路,秦逯刻意忽略了腳邊那壇醬菜,道:“小糖知道你要回來,都高興壞了。
”
“是弟子在外面耽擱。
”墨鯉垂頭,又低聲說起了外面的所見所聞。
孟戚在外面趕車,時不時随着墨鯉的話語在街巷裡轉彎。
得虧藥鋪就在縣城最寬的一條街上,否則馬車還進不去。
唐小糖聽到門外的馬嘶,湯面都顧不上吃完,碗筷一擱,忙不疊竄出來。
“墨大夫……”
“叫師兄。
”
墨鯉摸了小糖的腦袋一把,瞥見唐小糖耳垂上的痣,想到這娃子差點被人誤當做楚朝皇室後裔的事,墨鯉搖搖頭,扶下秦逯就要往院子裡走。
“為師還沒老邁到走不動路。
”秦逯闆着臉說。
墨鯉啞然,能接信後趕到幾百裡外的客棧,秦老先生的身子骨硬朗得很。
唐小糖瞧見孟戚,面露疑惑,下一刻手裡就被塞了個盒子。
他大驚,慌忙要閃躲,忽聽墨鯉道:“是師兄給你帶回的東西,拿着罷。
”
唐小糖懵懵懂懂地打開盒蓋,随即眼睛發亮,哇地叫了一聲。
那是一盒十二根,用牙簽細線在盒底絨布上固定死的泥人,最顯眼的就是紅臉膛綠袍手持青龍偃月刀的威武将軍,再往旁邊看,正是黑臉持蛇矛的張飛,以及拿着方天畫戟的呂布。
泥人色彩豔麗,袍甲鮮明,别說竹山縣了,就算在平州都找不到這樣的手藝。
唐小糖喜上眉梢,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這一笑,就暴露他的秘密。
嘴裡牙齒缺了好幾顆,墨鯉看得一愣,難怪方才唐小糖喊他的聲音古怪,敢情是說話漏風。
“這怎麼……”
墨鯉轉頭找秦逯,唐小糖下意識地捂住嘴,滿臉懊惱。
“可能小時候底子虧了,先前你在的時候掉的一顆牙遲遲沒長出來,這大半年又掉了三顆。
”秦逯歎口氣,慢吞吞地說,“陳家商隊走關外弄了點奶豆腐回來,一直給他吃着,還有骨頭湯……”
秦老先生歎口氣。
十幾年沒發現大徒弟是一條魚,一直以為是妄症,還要為小徒弟遲遲不長牙操心。
這說出去,玄葫神醫的招牌都要砸了。
唐小糖一邊捂住嘴,一邊忍不住偷望孟戚,顯得十分好奇。
“長牙還是多曬太陽。
”孟戚冒出一句。
秦逯下意識地點頭,詫異問:“啟行也懂岐黃之術?
”
稱字,這就是秦逯想到的辦法。
不然徒弟的友人,該說賢侄的,但秦逯怎麼都沒辦法把這兩個字說出口,哪怕徒弟也是一條龍脈,可是看慣了,忽然來個陌生的,還有做過楚朝國師的過往,秦逯不得不重新思索“龍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按理說,這才認識,當以禮相待,冷淡又不至于疏遠。
結果秦逯每次看到孟戚,就會想到初次碰面的場景……
龍脈等于胖娃娃這個根深蒂固的印象看來是改不了了。
――那短手短腿笨拙互搏的模樣,叫人隻想一手一個将他們拎開,再塞一根糖葫蘆。
同時秦逯心内又欣慰無比,就算在墨鯉“小時候”都沒有這樣毫無顧忌地玩鬧過,果然龍脈需要真正的同伴嗎?
“……不通醫術,隻是一點經驗。
”
孟戚尴尬地擡頭,天黑沉沉的,似乎還要下雪。
曬太陽是沙鼠的愛好,有什麼問題是挖個坑睡覺不能解決的,那就去曬太陽。
再說山林之中野獸捕獵時折斷牙齒、幼獸長牙的時候,都要多吃多睡多曬太陽,沒錯。
這時藥鋪裡的葛家夫婦迎出門,看到陌生的孟戚,先是一愣,随後也笑了。
“這是墨大夫的朋友?
原本咱們竹山縣隻有墨大夫生得這般好相貌,現在看來不是沒有,都在外面呢!
”
“趕緊進來,被街坊瞧去了,明天咱家藥鋪就要被踏破門檻了。
”
秦逯輕咳一聲,正要說話,忽然像想起什麼,古怪地瞅了孟戚一眼。
其實秦逯送墨鯉出門的那天,看到瓷瓶上的一對魚紋,滿心以為墨鯉出去不止能找到同伴,最主要的是尋一個意趣相投的同類共度一生,可是墨鯉沒帶回來一堆龍脈,隻帶了一個。
這就罷了,這兩條龍脈在自己面前都十分拘束。
秦逯一回過神,就感到各種不對,墨鯉尊敬自己就罷了,孟戚沒必要這麼做。
“車上還有一些從太京帶回來的吃食、貨物……”
孟戚阻止了葛大叔搬箱子,随即看到墨鯉“警覺”的目光。
――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總不能上來就告訴老師,這不是找回來的朋友,是成親對象。
孟戚把話吞了回去,一手提一個箱子,七八口箱子就這麼輕松進了門。
唐小糖眼睛發亮,師兄的朋友不止好看,還跟師兄師父一樣厲害嗎?
待解了缰繩,安置好馬匹,葛大叔回屋的時候正好趕上衆人坐齊。
匆促間做不了什麼接風洗塵的豐盛飯菜,隻能一人一碗熱湯面先暖暖腸胃,葛大娘轉頭就回廚下忙乎,似乎打定主意要露一手。
孟戚取了一甕酒,開了之後滿室飄香。
葛大叔不禁啧啧稱奇,顯然沒見過這等好聞的酒。
“太京的金桂釀,就算小兒喝一杯也不會上頭,口感僅次于江南的桃花釀……”
孟戚及時住口,擡手給衆人都倒了一盞,當然唐小糖還是沒份,後者忍不住嘟着嘴。
秦逯低頭輕啜,不禁歎道:“真是久違了的味道,金桂釀隻取上雲山一種金桂樹所制的糖蜜……極是難得,離了太京再也沒見過。
”
其實楚朝商貨往來極多,京城之外不是沒有,而是價格高昂。
玄葫神醫不好杯中物,自然不會花大價錢買這種美酒。
這一口,潤入肺腑,香而不辛,甜而不膩,宛然得見昔年楚朝繁華盛世之景。
秦逯回味完,忽然想到孟戚就是上雲山龍脈,頓時尴尬地擡眼。
卻見孟戚很以金桂釀得意,仿佛顯擺自家莊子出産的員外,竟又要倒酒。
“不不,一盞即可,不能多飲。
”秦逯連忙推拒。
墨鯉端端正正地坐着,似乎打起了精神,絕不輕易跟孟戚視線相交,讓老師看出破綻。
無意間發現孟戚朝這邊望,墨鯉隻能在桌底下打手勢。
孟戚無奈,為什麼對他這麼不放心?
太過刻意反而招人懷疑,他試圖勸說墨鯉,也開始打手勢。
因為身高視野跟别人不同的唐小糖:“……”
師兄怪怪的。
唐小糖就坐在秦逯右邊,他下意識地伸手在桌下拽秦老先生的袖擺。
秦逯原本就有懷疑,此刻有了小徒弟的提醒,眉頭一皺。
再一看墨鯉垂目斂神,表情分毫不變,完全看不出桌子底下的比劃,秦逯不由得捋起了胡須,鎮定地問:“不知這三書六禮,什麼時候過完?
”
“噗。
”
墨鯉被酒嗆到。
孟戚目瞪口呆。
“老……老師?
”
“為師不問,你們就不會說,小心翼翼裝作無事,然後拖個大半年嗎?
”秦逯郁郁長歎,“為師老了,拖不起。
”
單單一條魚的事就拖了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