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來啦!
”
原本忙着烘烤衣物的人聽到聲,一窩蜂地往那邊趕。
粗制的陶碗盛着藥汁,還徐徐地冒着熱氣。
村裡的婦人闆着臉,按人舀湯藥。
原本這些藥也要收錢的,可是配藥的是彭仙人,熬藥的是彭仙人身邊随侍的人,彭仙人又說了這些抵了村人的漫天要價,也就意味着他們能按照剛才的價格索取商隊投宿的銀錢。
這樣一想,才勉強好過一些,畢竟商隊要是跑了,就賺不到錢了。
“都别擠!
”
人潮湧動,喧嚣不止。
墨鯉在屋内聽到不對,連風行閣的事都沒來得及多問就出了門。
再看一陣勢,發現他跟孟戚在彭大夫屋子裡耽擱的這段時間,靈藥村裡又來了上百人。
藥遠遠不夠,所以出現了争搶。
在彭澤附近行商的人一般都知道惡疾的可怕,就算不知道的人也從雇來的車夫口中聽說了,于是誰都想要先一步喝上藥,唯恐晚了會被餓鬼纏上。
靈藥村從前也有商隊、鄰村的人上門求醫,可都是一批批來的,基本不會趕在一起。
今天卻不一樣,暴雨淹沒了很多地方,又讓河流湖泊的水位上升漫過堤壩,地勢低的區域已經成了一片澤國。
附近村子的人慌亂地劃着船往靈藥村趕,靈藥村的人還積極地出去“救”人。
這些村民隻知道來的人多了,就能賺到更多的錢,卻不去算村裡的屋子總共可以容納多少人。
孟戚見勢不妙,運氣發出了一聲怒喝。
擁擠不休的人群忽然停頓,他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紛紛抱頭,驚恐地四下張望。
彭大夫被韓燦與墨鯉扶了出來,乍然見到這麼多人,韓大夫的臉色也變了。
“擠什麼?
”韓燦熟練地高聲呵斥,“藥要怎麼喝,還得聽彭仙人的,你們在水裡泡了多久,是什麼地方的水?
跑來就搶藥喝,喝錯了怎麼辦?
”
墨鯉:“……”
雖然是胡說八道,但就很有用?
人群慢慢散開,雖然有一部分人對彭大夫沒有那麼迷信,真的把他當仙人,可是誰都要命。
“四十以上的,十五以下的,在水裡泡了超過一個時辰的,先讓彭仙人看看。
“都别擠,擠亂了,走錯了,更耽誤事!
”
韓燦有内功,嗓門更不錯,隔着老遠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外來的商隊看到彭仙人身邊随侍的人确實有點本事,也慢慢安靜下來。
在這種情形下,彭大夫自然沒空挨個給這些人診脈,隻能擺個樣子,主要還是靠“望”,把體格瘦弱臉色很糟年紀偏大的人分到一邊,這類人在“邪異”入體後,自身力量差,高熱急病的幾率更高。
“今日怕是要勞煩賢侄了。
”彭大夫憂心忡忡地說。
單單靠他跟韓燦兩人,根本無法應付越來越多的人。
墨鯉眉頭都不皺地應了,觸診切脈對武林高手來說可以進行地極快,不需要細細感覺,隻看人是否不妥,比如發熱虛汗的話是很快的,可以在遞碗、阻止人群擁擠或者将人隔開的時候做到。
有人注意到了墨鯉的舉動,不過他們沒有多想,一則因為墨鯉換上了衣物,他們以為這就是彭仙人身邊的人,二來靈藥村的武夫惡意地想着果然是人人怕死,這看着有點來頭的家夥還不是低頭乖乖給彭仙人幹活了嗎?
墨鯉沒心思理會他們,孟戚就不一樣了。
于是靈藥村的人感到今天運氣出奇地不好,走路被石子絆倒,衣服被樹枝挂了破口。
一開始還有人破口大罵,慢慢地沒人敢說話了,難道真的辦錯了什麼,影響運道福壽了嗎?
看着村裡逐漸增多的人,他們起初笑得咧開的嘴慢慢合上,警惕地跑回去搬存放藥膏的壇子,藏好銀錢,憂心忡忡地去找彭仙人。
靈藥村來過水匪,他們害怕有匪盜混在裡面,夜裡拿出刀把他們都殺了。
畢竟靈藥村是附近最有錢的村子,聚集到這裡的商隊還帶着貨物。
村人越想越怕。
看着彭大夫忙得腳不沾地,還得絞盡腦汁的編話應付這些村民,墨鯉深深地歎了口氣。
韓燦悄悄合上門,在後院裡對墨鯉低聲說:“不用擔心,其實附近已經沒水匪了,有也都是不會武功的流民,憑商隊自己的人手就能對付。
我在衡山派識得不少弟子,還有外門的一些師兄師弟,其中有做镖局的,說是風行閣最近在剿殺彭澤的水匪,覺得很奇怪。
風行閣隻是賣消息的,雖然裡面有不少高手,但平時也不輕動,這就很沒道理……”
他們說話的時候孟戚沒跟過去,反正能聽見。
聽韓燦這麼一說,兩人都若有所思起來。
那邊韓燦繼續說:“倒不是說剿水匪不好,隻是彭澤很大,端了一窩匪不到半年就又“生”出一窩,隻要有能撈油水的空地盤,總會有窮得吃不上飯的江湖人淪為草寇,除了官府誰來都沒用。
”
就算是官府,隻要不是駐紮在那邊不走,還是會出事的。
也能官匪勾結,不過這些事韓燦就不知道了,他隻是在衡山派學過十年武功,沒跟官府打過交道。
墨鯉想了想問,“彭世伯覺得事情蹊跷?
”
“這……伯父找你問風行閣其實不是為了水匪的事,盡管蹊跷,可對彭澤附近的百姓來說是一件好事。
伯父要問的另有他事,不瞞你說,其實我們跟風行閣的人沒在明面上打過交道,暗中卻有默契。
”韓燦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墨鯉已經不是才出竹山縣那會兒,一路上經曆耳聞再加上孟戚的“嘚瑟示範”,簡單的事墨鯉稍微一想就能抓到重點。
“是藥膏?
”
韓燦聞言吃驚地望向他:“你怎麼知道?
”
看來是真的,墨鯉又道:“風行閣賣防治惡疾的藥膏給江湖人?
”
韓燦以為墨鯉買過,連忙點頭道:“是啊,隻不過他們賣的藥膏方子跟我們不一樣,摻了香料,要好聞許多,而且這種藥膏作用其實塗在身上,遇水化得慢些,一方面留味驅蟲一方面厚厚塗一層不讓肌膚直接觸水,那種看不見的蟲就不能鑽進去。
伯父說隻要懂了病因,弄差不多的藥方不是難事,風行閣賣的那種更像油膏……咳,好看一點,塗完不會像身上抹了一層泥,引人注目。
聽說也有比較嫌棄我們藥膏的商隊管事用這些,那些怕落水的又想過來遊湖的公子文人也塗一塗,其實這是好事,伯父還很高興。
”
彭大夫并非不改進藥膏的方子,隻是他改進的目标是怎樣能做起來更省事,藥材更便宜,太好的藥膏窮人買不起。
難聞、難看有什麼關系,能保命就成。
“風行閣消息靈通,知道惡疾真相并不奇怪。
”墨鯉緩緩道。
“可不是。
”顯然韓燦也是這麼想的。
風行閣是賣消息的,生意對象除了江湖人就是商隊,反正不是窮苦百姓,真正的“彭仙人藥膏”反而賣不出去。
“都說風行閣消息靈通,我估計他們來過靈藥村,還不止一趟。
”
韓燦話音剛落,墨鯉孟戚的表情就有些古怪。
可不是,最少現在村裡可能就有一個,跟他們一道來的車夫老七。
當然了,也有可能不是風行閣,畢竟隻是猜測。
“說實話,這些年我最擔心的不是愚昧的村人,也不是官府,而是怕來一個什麼都不知道,一心想要行俠仗義的江湖人。
”韓燦露出牙痛的表情,艱難地說,“特别是出身名門正派,年輕不曉事,隻會動手不會說話的那種人。
”
孟戚了然,墨鯉想到了他們在平州青湖鎮遇到的青城派金劍道人的弟子,可不就是帶了一群人,挾持了一個布莊的夥計闖進鎮子想除暴安良,鏟除聖蓮壇分舵?
都沒想過自己打不打得過聖蓮壇的香主,結果害死了布莊的夥計。
雖然最後這些人都被孟戚墨鯉廢了武功,但是如果沒遇到孟戚二人,估計他們自個的命也被聖蓮壇香主收了。
彭大夫又不是蒙蔽民衆試圖謀反的聖蓮壇,,真要有愣頭青找上門确實是麻煩。
“早前也有過一些,他們一聽我是衡山派的弟子,非但不怕反而兩眼發光,嚷嚷着要讓衡山派來清理師門。
我看他們要麼是巴不得衡山派出個大醜,給自己宗派長臉,要麼就是真的認為揭穿名門正派的髒污事就能揚名天下,成為人人敬仰的俠客。
”韓燦好不容易找到能吐苦水的人,大發惱騷。
眼見墨鯉神色凝重,韓燦連忙擺手繼續道,“不過後來聽說似乎是風行閣出面了,這種人就少了,偶爾來一個也是武功差勁的,我都能應付。
他們叫嚷得再兇,衡山派也沒人來找我,更沒在江湖上鬧起過什麼水花,故而我還是領風行閣這份人情的。
”
這就是韓燦所說得的默契了。
風行閣肯定還打探過靈藥村的底細,他們既沒來揭穿彭仙人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也沒販賣靈藥村出的那些廉價藥膏跟靈藥村搶生意,還在後面幫着解決了一些麻煩,已經是很大的人情了。
韓燦望了望屋内,低聲道:“伯父覺得風行閣找過當年逃出去的那些大夫,所以才能知道惡疾的真相,伯父很想知道當年被官府判流刑的醫者下落,把他們救回來。
那兩位醫者都姓魏,是堂兄弟,這麼多年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可是伯父跟我算是承了風行閣的人情,本就是欠了他們的,加上為了改進方子買藥材,身邊沒多少銀錢,我在衡山派又是個無名無姓的小角色,憑我認識的那些跑镖的外門師兄弟,能找到風行閣底層的人買個消息就頂天了,搭不上什麼路子。
伯父更擔心聽到噩耗,這麼多年了……”
這是韓燦在短短一段話内第二次提到“這麼多年”。
倘若魏氏兄弟傷勢太重,無法适應流放的艱苦,早就不在了。
如果還活着,彭大夫其實也沒臉去見他們。
魏氏兄弟遭逢這番大變,家破人亡,背井離鄉戴罪之身,知道彭大夫做了他們最不屑的神道之事,不一口呸在彭大夫臉上都算脾氣好了。
也許怒火過去,仔細想想就知道了彭大夫的難處,可是他們會更難受,想他們如果也這麼做是不是就能保住家人,隻怕是——
這世道,活着太難了。
何必上趕着給别人添堵。
于是彭大夫舉棋不定,加上實在沒錢沒路子,就成了心結。
“今天看你們來了,知道世兄是秦神醫的弟子,令夫……呃,世兄的契兄武功也很好,就想問問。
”韓燦尴尬地看了看遠處的孟戚,孟戚背着手裝作看旁邊種植的藥材。
墨鯉也沒機會知道韓燦原本想說的是“夫婿”還是“夫人”。
他隻知道沙鼠很得意。
那背影寫了。
雖然在别人看來,是卓然灑脫的出塵之相。
——不成,談正事了,怎麼目光總是忍不住歪到某人身上?
墨鯉定了定神,低聲道:“行,我見過風行閣主,必能幫彭世伯打聽到那二位前輩的下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