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捏他人親屬的性命做要挾,說起來有些不上台面,卻十分有用。
一個連至親都不肯救的人,縱然忠義,也要為人所不齒。
譬如那些麾下坐擁數萬人馬的将軍,總要把家小留在京中,曆朝曆代皆是如此。
倘若那位将軍沒有親族,亦不成親,仕途的變數就很大。
名義上這是朝廷看重官員治家的能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其實是存了偏見跟忌諱。
偏見不必說,成年男子沒有妻妾,莫不是患有隐疾?
忌諱就是擔心這種無親無故的人是愣頭青不要命。
劉澹在朝中受到排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孑然一身,謝絕了那些朝官許族女為妻妾的提議。
這倒不是他多麼高風亮節,或者标榜自己多麼與衆不同,而是他的仕途再往上走主要依靠皇帝的信任,即使是拐幾個彎的姻親,在朝堂中也會被自動劃分為某某派系,劉澹隻能統統謝絕了。
可在文臣看來,這是主動示好,如果不是看在劉澹有點本事聖眷也濃,族女聯姻什麼的想都别想!
結果劉澹居然給臉不要臉?
!
劉澹拒了七八家,随即發現就算他真的看上什麼門當戶對的好女子,也很難把對方娶回來了,除非這個嶽家願意冒着得罪之前提議連聯姻的朝臣。
武官在齊朝受到打壓,日子本來就不算好過,劉澹就是他們眼中的燙手山芋,誰接誰先脫一層皮,撐得住然才能考慮這個女婿帶來的好處。
他們一猶豫,劉澹立刻察覺到了。
朝臣的本意就是打壓劉澹,讓這個武夫知道得罪他們的下場,隻要劉澹低頭,他們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便找點麻煩就松手。
結果劉澹同樣是個牛脾氣,一甩手,不娶了!
領兵在外的武将沒有家室在京,必然受到皇帝猜忌,像劉澹這種麾下隻有幾千人的還好,再往上就不行了。
朝臣自以為堵住了劉澹的仕途,靠的就是這個不成文的慣例。
此刻寝宮外吹冷風的文遠閣宰輔心中鄙夷陸璋竟然拿捏太子妃的家人跟東宮總管太監的家人去控制太子,不過轉念一想,他們就沉默了。
那個内侍隻是說得難聽了一些,可這種事做的人還少了嗎?
想盡辦法打擊政敵的時候,如何買通拉攏對方的幕僚跟家中的仆人?
當錢不頂用的時候,自然就要上這一套。
仆人裡面家生子更受看重,幕僚拖家帶口住在東家府上,不正是為了避免這事?
有些不擇手段的,甚至會把人家孩子拐走威脅。
身份如張宰相這般當然不會親自動手,卻默許屬下這麼做。
陸璋作為皇帝,有許多控制太子的辦法,事實也确實如此,太子妃跟東宮總管這裡,根本不算最重要的一步棋。
早年的經曆讓陸璋有很深的控制欲,所以隻要是能下的棋子,他一個都不會忘記。
不管有用沒用反正一定要用,并且沉醉在這種掌握他人生死可以讓人痛苦不堪的權勢之中。
陳才平常都是虛與委蛇,隻有逼得狠了才會傳點有用的消息,陸璋也不以為然,内侍不就是這樣,心性貪婪目光短淺,害怕家人會死,又想巴着太子。
結果——
此刻陸璋隻想命人将陳才拖下去亂棍打死。
不是因為棋子的背叛,而是陳才似嘲諷的古怪笑容。
脫離了掌握、不為權勢折磨而痛苦的人……都該死……
“陸忈!
好,你很好,朕還是小看了你!
”陸璋怒極反笑,
可是他的身體沒能給他撐住面子,頓了頓就是一口鮮皿噴出。
“陛下!
”
寝宮裡的宮人們紛紛驚呼,又慌張地注視着逼宮的太子。
屋頂上偷聽的孟戚十分納悶,隻不過是一個内侍不受控制,怎麼陸璋就氣得吐皿了呢?
難不成這是陸璋使出的計謀,假裝暈厥伺機翻盤?
殿内有貓,孟戚遲疑了一下,悄悄地沿着飛檐貼着牆面,無聲無息地翻進了窗戶裡。
還沒落地孟戚就感覺到前面有人,他飛快地伸出手,不等那人叫出聲,就點了穴道。
幔帳後,孟戚跟三皇子面面相觑。
一個躲藏的好地方,總是免不了這種接二連三被人看上的尴尬。
等三皇子明白發生什麼之後,他眼裡就出現了驚恐之色,好像馬上就要昏過去了,可是縮在袖裡的右手卻有點不自然。
孟戚一眼就看出三皇子藏有利器。
“路過,我看熱鬧。
”孟戚丢出一句話安三皇子的心,他覺得假如自己不說清楚,三皇子就要想一堆有的沒的,然後鬧出亂子。
孟戚輕輕撥開幔帳,露出一條縫,然後偷窺寝宮裡的情況。
說來也巧,宮人們攙扶着皇帝,被錦衣衛驅使着往後退,陸璋恰好面朝着這個方向。
孟戚不是大夫,不會治病,不過他的眼神很好。
陸璋手腳時不時的抽搐一下,這其實是孟戚數日前給他的打入那道内力造成的,這用法是孟戚在青湖鎮的時候琢磨出來的。
不會要人命,就是時不時地發作。
孟戚看到陸璋手腳抽搐的幅度,心裡十分奇怪,依照他當初的意圖,疼是疼的,隻要沒有受到外力(同源内力)的刺激,不應該疼成這樣。
這可裝不出來!
裝死容易,裝病發作很難,更别說這種難度極高的抽搐。
太醫差點以為皇帝中風了。
所以生氣會加劇體内真氣的亂竄,效果更加可怕?
孟戚陷入了沉思。
這時有錦衣衛進來,禀告文遠閣那邊的朝臣被帶過來的消息,太子微微點頭,外面喝冷風的大臣頓時脫離了苦海,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寝宮。
天子的寝宮很大,可現在先是太子跟一群錦衣衛進來,這會兒禁衛軍錦衣衛又“帶着”一群二品以上的重臣來了,整座宮殿都變得十分擁擠。
像幔帳這樣原本偏僻的角落也不再安全,殿内多點了燈,還有人在附近走來走去。
陳總管已經找了個機會,悄悄告訴太子,幔帳那邊藏着人,看靴子應該是三皇子。
太子朝那邊望去,卻覺得有點不對。
再一眨眼,确實隻有一雙靴子,燈光模糊地照出人影。
“什麼人?
”
錦衣衛也發現了異常,抽刀挑開幔帳。
“住手!
”陳才連忙喝止。
三皇子看着刀鋒瑟瑟發抖,卻沒有喊叫。
衆人見他不說話,以為三皇子被吓軟了腳,隻有太子感覺到不妙,正要說什麼的時候隔空一道真氣解開了三皇子被點的穴道。
三皇子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随後慌張地東張西望。
文遠閣的宰輔們看到表現得異常懦弱無能的三皇子,都有些不自在。
這時候就要看臉皮厚度了,張宰相繃得住,姜宰相則是耳根發燙,想到自己贊同扶持這樣的皇子登位,就是一陣羞愧跟後悔。
“太子殿下。
”姜宰相顫巍巍地向太子行禮。
“還不攙老宰相坐下。
”太子吩咐身邊的人。
眨眼就來了四個内侍,不由分說把姜宰相從一群臣子裡帶了出去,恭恭敬敬地“請”到旁邊,給了一張圓凳。
剩下的朝臣,也被錦衣衛跟内侍東扶西攙地請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張宰相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身邊的親信一個都不剩了,隻有跟自己不太對付的兩個朝臣。
張宰相原本示意自己這邊的人出來質問,被這麼一折騰。
質問倒是還能質問,可是想要互相對個眼神暗示什麼,就甭想了。
隔得遠了,還有人在旁邊虎視眈眈。
“太子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
首先發難的是禮部尚書,他倒不是張宰相的人,而是感到扶持三皇子謀劃不成了,心有不甘,忍不住拿三綱五常說話。
衆臣進門的時候就仔細打量了太子。
雖然穿得厚實,一副怕冷的體虛病弱模樣,但是臉色卻還行(暖玉的功勞),也沒咳得厲害(墨大夫的方子,出門前才喝了一碗),這一切都擺明了太子的病危可能是有意放出去的假消息,為的就是麻痹皇帝,為逼宮做準備。
再看疑似中風的陸璋,原本想要站在皇帝這邊然後繼續支持三皇子登基的朝臣心都跟着重重地落了下去。
張宰相雖然失落,但還保持着冷靜,他在心中盤算着如何應對,忽然想到了劉澹……北疆軍糧的事他們做得十分周密,根本拿不到什麼切實的證據,即使要查,也隻能抓戶部兵部的小官。
疑似落在劉澹手上的那封信也不重要,沒題頭沒落款的,咬死了不認根本沒法查。
真正的問題其實出在秋陵縣!
四郎山的司家在秋陵縣做生意,給地方官送了不少的好處,雖然他們偷挖金礦的事沒人知道,但是得了賄賂的人都要倒黴。
張宰相就得過自己門生,也就是平州知府的孝敬,當時隻知曉是商戶,雖然在陳朝末年曾經起兵,還受封過楚朝的官,不過那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現在想要行個方便,開個雍州平州的許可,可不就得上下打點齊全?
且說陸璋得了秋陵縣的消息後震怒,張宰相暗叫不妙,雖然秋陵縣一場地震,那些官兒死得幹幹淨淨,但平州知府還活着。
更不巧地是,事發時偏有一本司家的賬冊流了出來,人也是被劉澹遇到的。
賬冊上可能會記了給平州知府的賄賂,而其中一些希貴物件,已經被知府孝敬給了張宰相。
司家可是謀逆!
這事兒要是再加上北疆軍糧,張宰相的黨羽必定會被斬除許多,傷筋動骨就罷,隻怕姜宰相跟蔣政事會趁機發力,直接把他整到緻仕歸鄉。
所以劉澹必須死!
劉澹死了,賬冊的真實性還能再辯駁一番。
張宰相心如亂麻,幾乎沒有精神去聽禮部尚書帶頭指責太子不孝不倫。
旁人看來,張宰相隻是在發愁,這個情形發愁太正常了,而老對手姜宰相又因為離得遠,沒有察覺到張宰相的反常。
三皇子抖抖索索,連滾帶爬地撲到了太子面前。
蔣政事急得站了起來,想要阻止太子對三皇子做什麼,結果剛邁開步子就僵住了。
“大皇兄,方才……父皇說的,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
三皇子涕淚齊流,太子愣了愣,才想起陸璋之前的挑撥。
“孤原本就沒當真,來人啊,把三皇子送回去。
”
“不,大皇兄,我不走!
”
三皇子恨不得抱住太子的腿,跪地嚎啕。
衆臣十分尴尬,更有些憤怒。
他們知道三皇子天性懦弱怕事,甚至就看中這點,可事到臨頭親自感受到這種膽小無能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毫無男兒皿性!
毫無皇子儀态!
這種皇子,宮裡是怎麼養出來的?
這就是長于婦人之手嗎?
他們并不知道,三皇子在抱緊太子小腿時,迅速而小聲地說了句話:
“大皇兄,你想要的那個孟國師他就在附近,剛才還在!
臣弟立刻替你去找?
”
“……”
太子不動聲色地伸手将三皇子的腦袋往下摁了摁。
這個三弟還是留在原地待着别動了,免得惹出麻煩。
不過大夫已經走了許久,孟戚居然還在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