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鯉聽到動靜回頭時,發現孟戚正神情複雜地望着自己,而樹枝不停地掃動着枝葉,孟戚右半側的臉都被蹭紅了。
“……也許它想下來?
”孟戚聲音幹巴巴的,透着一絲郁悶。
這樹專門跟他的臉過不去了,怎麼避讓都沒用。
墨鯉無言,下來什麼啊?
此地根本不是靈氣交彙之處,根本不适合種樹。
“那是我扛的方式不對?
”孟戚再問,他納悶地想,山靈都是這麼挑三揀四的?
好歹是扛着不是拖着走,竟然還要提意見!
墨鯉無力地說:“它是棵樹,不是嬰孩,扛樹哪有什麼姿勢?
”
孟戚“哦”了一聲,然後面無表情地把樹塞給了墨鯉,義正辭嚴地解釋道:“臉疼!
”
“沒藥。
”
墨大夫表示行囊掉進了地底,臉疼也沒得治。
枝條簌簌搖晃,墨鯉下意識地輸了一道靈氣進去,樹立刻安靜了,老老實實地待在墨鯉肩上不動。
“走吧。
”
墨鯉扛着樹繼續往前走,孟戚跟在後面,滿眼驚訝。
輸靈氣跟輸内力一樣,除了……當事樹,别人很難看出來,更别說孟戚到現在還沒意識到靈氣跟内力的關系,畢竟按照常理,沒事往樹木裡送内力?
想震斷樹幹還差不多!
墨鯉養參數年,很有經驗。
一般他不會直接灌輸靈力,捏碎了藥丸放在土壤裡效果更好。
不過這是龍脈化成的樹木,跟家裡那株白參不一樣,它能直接吸取靈力,倒是省了很多事。
山道崎岖,遍地泥濘。
天邊隐約出現晨曦的時候,墨鯉終于找到了一座孤峰。
右側是裂縫形成的斷崖,左邊地面隆起形成了陡峭的山峰,這座山峰太小了,頂端隻有一間屋子大小,上下基本是一樣粗細,坡面傾斜度幾乎沒有,連猴子都很難爬上去。
山峰不算太高,四面沒有别的高點,顯得孤零零的。
像這樣的小峰頭,在山裡很常見,如果外觀像人或者物,倒還能算是一處美景,如果什麼都不是,連神怪志異就沒有它的份。
因為山峰太陡,輕功都不好借力,墨鯉隻能跟孟戚一起把樹扛上去。
“上有日月星辰,下接地脈,就這了。
”
墨鯉尋了個合适的位置,就開始挖坑種樹。
沒有鏟子鐵鍬,拿起石塊都能幹活――内力外放,武林高手行走江湖時就是這麼方便。
“光秃秃的山峰上隻有這麼一棵樹,會不會太引人注意了?
”孟戚問。
墨鯉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
孟戚考慮周到,繼續問:“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找高點的樹給它擋一擋?
”
“……”
按照這個道理,還要找一株更高的樹,這樣天雷劈下的時候,就有代挨的了。
“用石頭堆砌個小池子,積蓄雨水,如果有雷劈中樹木,引發了大火,水還能滅火。
”孟戚精神一振,說個不停,“不過水池的作用有限,還是挖一道溝吧!
用石頭砌了,讓火燒不到這邊。
”
墨鯉覺得,孟戚大約是不想把這棵樹種下去了。
想這想那的,操心個沒完。
――失去記憶的太京龍脈,也很關心同類。
墨大夫默默扭過頭,繼續挖坑。
“就這麼說定了,我去找合适的樹。
”孟戚拍了拍手,就準備下山。
“等等。
”墨鯉趕緊把人喊住,無奈地說,“不必如此,山靈若在,會自己催發樹木,護住自身,隻是……”
龍脈已經死了,他不知道這棵樹是什麼。
根系還在,又得殘餘靈氣重生,看起來很像是龍脈,然而誰能說得準呢?
世間有靈性的生物不少,像歧懋山的那隻白狐,還能通人性,可它并非龍脈。
把樹栽在靈氣充裕之地,不過是墨鯉心底的一絲期望。
墨鯉正想着,忽然感到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自己,他愕然擡頭,正對上孟戚的眼睛。
“我看它很有生機,必定還是活着的。
”孟戚笃定地說。
“但願如此……”
墨鯉站起來把樹幹正了正,然後把土埋進坑裡。
樹幹開始搖晃,孟戚下意識地去扶,随後發現這不是樹幹不穩,而是山體在晃。
又是餘震?
孟戚發現山底的裂縫稍微合攏了一些。
“大夫,山靈還在。
”
話剛說完,孟戚就是一個趔趄,愣神地看着他原本扶着的樹。
樹變小了!
縮水了!
從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變成了拳頭粗細的樹苗!
葉片落到地上,就化為烏有。
孟戚:“……”
扛了一路的樹,還費勁把它擡到山上,結果呢?
早不變小,晚不變小,剛把它種下去,樹就變小了,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孟戚後知後覺地發現,對于這棵樹反常,他竟然都不驚訝了。
大概是在心裡相信了大夫說的山靈。
――不是山靈,能是什麼?
樹妖嗎?
孟戚下意識地揉眉心,他想吃一顆甯神丸定定心,然而大夫的行囊丢了,什麼藥都沒有。
墨鯉摸着樹幹,隐約感到了屬于地脈的微弱靈氣,他終于松了口氣。
不用移栽樹木,也不用做别的事。
四郎山的這道龍脈确實還有一線生機,重新找的靈氣彙集之處,比廢棄的那處更适合它恢複。
等這道龍脈生出自我意識,甚至化為人形,卻是不知多久之後的事了。
溫暖的日光照在細了很多也秃了很多的樹冠上,隐約能看出枝桠是個龍形,樹冠正迎着初升的朝陽。
墨鯉又輸了一些靈氣,隻是這次被拒絕了。
樹木已經與地脈相連,它将靈氣全部送了出去,才會忽然縮小,它的生長要依靠天地之間的靈氣循環。
還殘留在枝頭的葉片閃爍着微光,很快就消失了。
墨鯉松開手,緩緩站了起來,身影在逆光之中一片模糊。
旁邊的孟戚暗想,信山靈,又能跟山靈溝通,這是什麼人呢?
古書記載,楚地多巫,以舞祭山神,善與神語。
年代久遠,今時之人已不得見。
楚巫與方士不同,這是相當古老的傳說,孟戚從前隻當做逸談雜說,現在不得不思考楚巫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這裡是西北的平洲,跟楚地完全是兩個方向,距離太京也不近。
楚巫一族,為何飄零四方?
這中間還有什麼緣故嗎?
最後,古書上沒說楚巫怕貓啊!
孟戚對怕貓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已經在心裡認定了楚巫的猜測――博覽群書,也有不好之處,不管什麼荒唐事,引經據典都能找到說法。
還很合情合理!
***
對秋陵縣幸存的百姓來說,漫長的一夜終于過去,
旭日初升,被燒得焦黑的廢墟上餘煙袅袅,嗆人鼻息。
後半夜的雷雨隻是勉強控制了火情,燒了一整夜的熱氣融化了附近的積雪,這個清晨并不是很冷。
大部分人都一夜沒睡,餘震讓他們不敢閉眼。
好在營地選的位置不錯,附近沒有落石,晃動時除了心驚肉跳,沒有傷亡。
“昨夜那場火,附近十裡地的人都能看得到,這麼大的動靜,秋陵縣出的事,這十裡八鄉哪還有不知道的……”
衆人議論紛紛,有的要去投奔親朋故舊,有的還心心念念要去司家堡。
“都安靜,沒有衣物幹糧,寒冬臘月的能去哪?
”秋陵縣的鄭捕快高聲說,“等縣城裡的地面不燙了,我們就去找找能用的東西。
”
這位鄭捕快很有威望,衆人陸續應了。
說是縣城,現在哪裡還有城,不過是一片廢墟。
鄭捕快昨夜帶着人去秋陵縣外一個廢棄的陶窯,找到了不少器皿,現在火上煮熱水的瓦罐,就是從陶窯得來的。
秋紅跟着一個老婦人,将瓦罐送到幾個斷了腿的病患身邊。
忙了一圈,她忽然在營地裡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大夫?
”
秋紅脫口而出,她又立刻捂住了嘴。
墨鯉雖然衣服上都是幹涸的泥漿,但是營地裡每個人都是這般模樣,倒也不算紮眼。
墨鯉低聲告訴了秋紅那些苦役的下落,龍脈的事自然沒說,隻說了司家想要造反以及司颛背後另有師承。
“……未能尋回令兄骸骨,也不知令兄葬于何處,我很抱歉,但請秋娘聽我一言,司家雖亡但司家藏的金塊是毀不了的,日後必定有他人前來尋覓。
”
秋紅垂着眼,哽咽着行了一禮。
墨鯉認真地勸道:“跟司家有往來的人,不乏野心勃勃之輩,他們與司家是一丘之貉,如果蕩寇将軍沒能找到司家藏金子的地方,這些人遲早都會出現。
秋陵縣活下來的人不多,你曾打探過金礦之事,盡管做得不引人注意,還是得警惕被人尋到頭上。
”
“我賤命一條,何懼生死……”
“何人命賤,何人命貴?
秋陵縣的知縣命貴否?
此刻身在何處?
”墨鯉反問。
秋紅垂淚不語,墨鯉看她神情,知道她把話聽進去了。
“我與……”墨鯉看了看身後的孟戚,含糊地把名字帶過去了,“我與友人還要在秋陵縣停留數日,如果你想離開又怕被查到蹤迹,我們可以帶你一程。
”
“怎敢勞煩恩人。
”
“隻是幫你探聽了一些消息,稱不上有恩。
”
墨鯉正說着,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吵雜聲,原來是蕩寇将軍麾下的兵丁回來了。
除了困在地底裂縫的劉澹,還有不少人也逃過了這劫。
捕快鄭三聽說了司家昨夜伏殺朝廷官軍的事,連連搖頭,感歎司家既反,殺了劉将軍,第二步肯定要攻打秋陵縣。
沒有這場地動,秋陵縣也免不了遭逢一場大變,司家商鋪的人沒事,像他這樣在縣衙混飯吃的人,就不知會怎樣了。
世間禍福,竟是這般難辨。
聽到司家要造反,秋陵縣這些人沒有再叫嚷着要找司家償命,甚至慌得想要逃。
營地裡亂哄哄的,劉澹就是這種情況下被親兵擡了回來。
“将軍有傷,需要休養。
”
劉将軍的親兵找上了鄭捕快,問道:“這裡還有大夫嗎?
”
鄭三遲疑道:“昨晚倒是見了一個大夫,但是後來人多,又雜亂,不知道去哪……”
他話還沒說完,便有照顧病患的老婦人接口道:“大夫在那邊,我瞧見了。
”
親兵下意識地望過去,然後――
“……”
不,他已經習慣了。
将軍應該也習慣了。
親兵望向劉澹,發現自家将軍傷重正在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