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顔普卡急退數步,藍眸微眯,戾氣驟現。
内力湧動,卷得村口柳樹的枝葉一層層枯萎。
四周靈氣激蕩,肉眼可見的浮塵被厚重的靈氣推成了利刃狀,灼熱的陽光又将它們的形态逐一扭曲,像是隔着水面看到的景象,令人望之目眩,更難辨别其中的變化。
那柳條、熱浪,乃至一草一木一塊石頭一粒浮塵都露出了可怕的形态,它們招搖着不斷擺動、扭曲着左右翻滾,如魔魅幽魂一般驟然撲來,使人如踏鬼域。
“有趣。
”孟戚尚有心情說笑,“大夫你瞧這摩揭提寺的功法,用來吓唬信徒,保管一年能撈無數銀錢。
”
墨鯉神情微沉,退至孟戚身邊道:“這天魔波旬相,怕是不止如此。
”
“大夫切勿憂心,折騰來去都是裝神弄鬼。
”孟戚一揮劍,迎着蜂擁而至的“幽魂”攔腰一斬。
凝成實質的靈氣潰散,那裡的“幽魂”頓時消失。
然而四周空曠,靈氣遠比縣城裡多,因為這次不像之前那樣圍成一整個圈,所以孟戚單單擊潰一處并不能解決“幻象”。
其實絕頂高手的内力外放,少不得要引出一些異象。
最樸實無華的是沙揚地裂,然後劍氣刀芒嗤嗤亂飛。
阿顔普卡的陣仗是大了一點,手段是離奇了一些,不過說來說去都是那麼回事,多出的變化都是源于靈氣。
旁人受靈氣影響無法自控,龍脈怕什麼?
除非來一條真正的龍脈。
“锵。
”
衷情劍撞上皿骨锏。
一道道清晰可見的扭曲光紋向四面八方擴散。
這些是皿骨锏表面一格格棱角微突、凹凸不平的暗紅金屬在快速揮動下折射日光而成。
比起遮天蔽日的沙塵,這般充斥着怪異的破空聲,眼前一切都像在融化的“幻覺”更讓人心神難守。
人在其中,試圖格擋出招時會發現眼睛看見的東西跟它真正所在的位置不一樣,就像在岸邊捉水下的遊魚,因錯位而無法碰觸。
因“水面”并不固定存在,錯位的幻象能反射到許多地方,于是阿顔普卡在一瞬間就有了虛虛實實七八個并列的重影。
這些重影依次變幻,兔起鹘落,少縱即逝。
新的影子飛速出現,舊的影子還未消失。
最麻煩的是,這裡面不止有阿顔普卡的身影,還有自己的影子混雜其中。
孟戚索性閉上了眼睛。
阿顔普卡面露冷笑,想要聽聲辨位?
皿骨锏一掄,勁風穿過握柄兩側的孔隙,鬼嘯聲更劇。
跟一般的兵器破空聲還不相同,當阿顔普卡有意識地用拇指堵住孔隙時,聲音會驟然消失。
加上皿骨锏的重量與将它掄起的風聲,想要在短時間内判斷阿顔普卡的所在十分困難。
摩揭提寺的最高武學,擾心之力堪比魔羅現世。
所謂“不滅谛實”,所謂谛實,意思是“真實”。
諸法諸界,紅塵三千,要堪破唯一的真實不可用眼,亦不能用耳。
在阿顔普卡的控制下,幻象是無止無休的,幻象不破,他就立于不敗之……
“嗤。
”
突如其來的,極其細微的破裂聲。
鬥笠的後面破了。
阿顔普卡震驚,下意識地偏開腦袋。
他不知道這一擊究竟是怎麼來的?
是孟戚墨鯉在故技重施?
不,不對。
縱然之前孟戚吸引他的注意力,讓他忽視墨鯉的氣息,可是此刻阿顔普卡身周分布着多重靈氣凝結的屏障,雖然不是密不透風,但無形無相,有些地方還交錯重疊,哪怕一隻蒼蠅飛進來都像落入濃霧,霧氣中的每一顆水珠都會阻礙它的前進。
更不要說這片濃霧還有人在控制。
所以墨鯉是怎麼接近自己的?
阿顔普卡驚疑不定,就算龍脈能降服靈氣,可那些幻象也不是擺設。
鬥笠破處,是左側後腦勺。
前後都裂了口,再勉強也戴不住了,裂處露出的草茬甚至在阿顔普卡後腦勺上劃出了一道帶皿的傷口。
他當然不是被鬥笠傷到的,而是剛才刺破鬥笠的刀留下的鋒銳刀氣。
刀氣透過鬥笠,殘留在裂處草茬上。
還好阿顔普卡及時偏開腦袋了,因為削成兩半的鬥笠飛出去沒多遠,直接化為齑粉。
阿顔普卡轉頭死死地盯着墨鯉。
墨鯉剛才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天生殘缺,先是因為特異的形貌被認為是西域外族的孽種,後來費庭部族内的長老發話,說他是妖狼之子,是獻給蒼生天的好祭品。
那些老東西早就死了個幹淨,西涼人現在沒有信這一套的。
或者說,阿顔普卡的親信被“密谛法王弟子”、“摩揭提寺最高武學”、“西涼皇族後裔”諸多光環迷惑,以為阿顔普卡的眼睛是修煉秘法所緻,最聰明的人也不過是懷疑阿顔普卡的母親是西域歌姬。
西涼國興盛一時,楚朝大軍來攻時,國勢尚未敗落,國都也是相當繁華。
後宮裡單單從西域搜刮來的美人,就多不勝數,還有天竺、大理、錫蘭來的美人。
如果在草原上,奴生子的身份就是奴隸,不管父親是誰。
不過在漢化嚴重的西涼國王都裡,即使母族卑微,國主的子女總有一處能安身的宮室,能被記在皇族的名錄上,繼承權是沒有的,平日也難免受鄙夷奚落,然而國亡了,這些就統統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随着阿顔普卡的武功日益高深,西涼複國勢力的日趨強大,不敢直視阿顔普卡的人越來越多。
……能當面揭穿他的人,更不存在了。
然而不存在,不代表沒有。
因為被揭穿,阿顔普卡心生怒意,索性給墨鯉孟戚一個難看,讓這兩人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天魔我執相。
誰人欺他天生殘缺,就入這“不滅谛實”構造的幻境,聽到的一切皆非真實,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要耳無用,有眼白費。
結果――
阿顔普卡又是驚,又是怒,他盯着墨鯉一字字道:“你是怎麼堪破的?
”
雖然摩揭提寺武學号稱是堪破諸般執念幻象,一心成佛,但這就是說說,阿顔普卡從不覺得有人能将這些擾心幻象視作無物。
墨鯉聞言,眼皮抽了抽。
一條住在水裡的魚,天光穿過洞窟頂端,照入深潭泉水中。
隔着水波,什麼雨霧冰雪伴随靈氣大漲、日光月光星光、折射反射沒見過?
水潭就那麼大,不上上下下地一圈又一圈地遊,還怎麼活動?
墨鯉作為一條魚,遊速還是挺快的,而且完全不受靈氣反射的日月之光影響。
堪破個啥?
岐懋山靈泉潭就這點光華變化的風景能看了,墨鯉沒有連貫的記憶,他不知道自己在“化形”前,一條魚在那個洞窟水潭裡過了多少年,應該是很久很久。
“哈。
”
借機退到遠處的孟戚,毫不留情地笑起來。
阿顔普卡怒視他。
“今日若無龍脈,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
”阿顔普卡語氣陰冷地說。
“你這門武學,說詭異自然是詭異的,無敵于天下就過于誇張,隻要有足夠的時間……或者跳出去困局看清你用靈氣凝結的屏障,那就不值一提。
”孟戚負手而立,他看了看十幾個重疊的阿顔普卡身影,哂然,“再者,小看大夫的人,是要吃虧的。
”
孟戚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是一條龍脈,武功确實沒有練八十年,可也練了五十年左右。
墨鯉就不同了,他有名師授藝,又是“自幼學武”,心境很合秦老先生所授之“道”,于是他在武道境界還是武學路數都沒有走過彎路,隻二十年武功便大成。
隻是因為缺了閱曆、缺乏與人交手的經驗,加上所學刀法具有的“藏鋒”特性,所以墨鯉的武功沒有孟戚那樣的驚世駭俗,除非他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雙方又豁出全力硬拼。
這世上知道墨鯉武功多高的人,大概隻有孟戚了。
孟戚面帶笑意,看着墨鯉在一片幻象裡與阿顔普卡交手。
他也沒給阿顔普卡任何機會,持劍輕飄飄地擊破了兩面最外圍的靈氣屏障。
不等阿顔普卡驅使靈氣補上,孟戚縱身一躍,劍指東南,紫色軟劍沿着一道高低不平的圓弧自東南起悍然落向日光最刺目處。
“砰。
”
靈氣決堤般四散。
一面又一面靈氣構成的屏障應聲而潰,靈氣瘋狂退散,幻象也像被這股潮水沖了幹幹淨淨。
阿顔普卡猝不及防,他忽然意識到孟戚墨鯉隐藏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中還要多。
然而他底牌已經掀了。
天魔波旬相破,立于不敗之地的根基頓失。
論武功修為,孟戚墨鯉二人聯手一時半刻未必能将他拿下,可是阿顔普卡想逃也沒那麼容易。
絕頂高手交鋒時,就是這樣尴尬。
阿顔普卡心生退意,他不是來跟孟戚拼個你死我活的。
“等等,你們就不想知道龍脈的事?
”阿顔普卡不是江湖上所謂的英雄豪傑,不會硬着頭皮為了臉面非要在武功上扳回一局,雖然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堪破天魔波旬相的,但是事已至此,他必須另想辦法。
“往前百裡就是飛鶴山,正是你們此行目的地,是也不是?
”
“……”
孟戚沒有說話,他眯起眼睛打量阿顔普卡。
後者緊緊地盯着墨鯉,顯然更在意他的反應。
阿顔普卡一字字道:“飛鶴山有龍脈,隻是誰也沒見過,你們想找,我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