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鈞身披大氅,内裡是一襲上好的蜀錦袍褂,未着官服。
腳蹬牛皮底緞面靴,下馬的動作利索極了。
在旁人看來,這位新帝登基之後升任錦衣衛指揮使的宮同知,不止是意氣風發,瞧着連年紀都小了七八歲。
太京城中許多人心裡納悶,隻聽說升官能發财,可沒聽說還能變年輕的。
對此,宮鈞的心腹肖百戶就有話說了。
什麼變年輕,是不裝老了。
宮鈞原本也沒多老,加上功力深厚理應比真正的年齡還小幾歲才對,結果遇到一個心眼不大的皇帝陸璋,偏偏這皇帝還老了,作為給皇帝跑腿賣命的錦衣衛同知,不黑不瘦就算了,要是還不顯老,怕不是要礙皇帝的眼。
宮鈞隻能捏着鼻子裝老,現在那個小心眼的死了,宮鈞可不就越活越年輕了?
要不是擔心之前的喬裝露餡,宮指揮使能一夜之間年輕十歲。
這不,變得太多,甚至有京官托人上門說媒了。
――成親是不可能的,宮指揮使也就想跟八隻狸奴過過日子,頂天了在心裡惦記着永宸帝養的那隻阿虎。
肖百戶看得門兒清,宮鈞嘴上說不養,嫌那隻貓折騰,氣焰嚣張踩人專踩臉,可那隻叫阿虎的貓霸氣啊!
一隻頂八隻的戰鬥力,瞧人時睥睨傲然,往貓堆裡一放,其他貓不是炸毛就是慘叫,不愧是禦前養了多年的貓,瞅這氣派整座太京城找不到第二隻。
雖然難養難哄更難管教,但當阿虎吃飽喝足往人面前一躺,露出軟乎乎的毛肚皮,随便怎麼揉弄才行,别說宮鈞了,就連肖百戶都想偷偷抱了回家。
這可是陛下的貓,我跟陛下撸同一隻貓!
不不,阿虎心情不好的時候連陛下的面子都不給,我連揉陛下都摸不着的毛肚皮!
肖百戶完全沒有想到這麼多天來他就碰到過阿虎一次,還是宮鈞不在,阿虎瞅着他眼熟才沒撓他,結果肖百戶就以為阿虎對自己另眼相看,進而上升到永宸帝也很賞識自己。
這讓肖百戶跟打了雞皿似的,比從前賣力不說,更黏在宮鈞身邊,恨不得模仿宮鈞的一舉一動,隻要活成宮鈞那樣兒,這樣貓跟官位都有了。
“回禀指揮使,附近都荒廢了,沒人駐紮。
”
宮鈞瞥了最近分外周到殷勤的下屬一眼,接過肖百戶遞上的水壺。
“是嗎?
天授王看來是破釜沉舟,不打算回益州了?
”
宮鈞喝完水,帶着人來到那段倒塌的城牆前。
他一路快馬的趕過來,人很疲乏,可是要查探的事就在眼前,也顧不得歇息,就要邁步進入。
“指揮使且慢,這裡像是有人來過。
”肖百戶撥開兩根豎着的白幡,自告奮勇地說,“還是讓屬下先進去看看。
”
宮鈞環視周圍一眼,不知怎麼的他确實有種被人窺伺的感覺,于是沒有駁回肖百戶的提議。
肖百戶帶着四個錦衣衛進了被燒得焦黑的廢墟,随即一聲慘叫。
“什麼人?
”宮鈞拔刀出鞘,身形一掠沖了過去。
入目是慘不忍睹的遍地屍體,還有從屍山黑窟裡緩緩走出的人影。
饒是錦衣衛,看到這番景象也忍不住心驚肉跳,這哪裡還是人間,分明是煉獄。
黑黝黝的一片,鼻尖萦繞着焦糊味,肖百戶等人更是被那個突兀冒出的影子吓得魂不附體。
“……他,他剛才還在那邊牆頭,是飄過來的。
”肖百戶眼神發直,嘴裡發幹,。
不能怪他膽小,這裡如此可怖,心神受震還未回神就看到這般詭異的景象,隻吓得叫了一聲,手裡還能握着兵器更沒有掉頭就跑,已經算有膽識了。
“哪有鬼,輕功都不認得?
”宮鈞斥責,定睛一眼,差點步肖百戶後塵驚叫了,“孟國師?
”
宮鈞傻眼,這人不是應該在江南,什麼時候跑到益州的?
孟戚沖他點點頭:“來得正好,缺人手,這些懸川關陣亡的将士屍骸無人收埋。
”
“……”
宮鈞一把按下氣得臉色發青的肖百戶,他不在意孟戚這發号施令的口吻,更準确的說,他從孟戚的話裡聽出了别的意思――懸川關是屬于齊朝的,縱然被天授王大軍攻破,可算來前後一月有餘了,怎麼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附近的州府衙門呢?
難不成被天授王殺光了?
!
宮鈞随船南渡,隐瞞身份繞道荊州來懸川關,是為了查看這一路上逆軍的動向跟後方情形,擔心逆軍直接占城守住這條出益州的重要通道,自是不能驚動他人,待見到懸川關一片廢墟,反而松了口氣。
天授王孤注一擲前往荊州,連懸川關這麼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都不要,說明逆軍底蘊不足,就這麼點家當。
等到朝廷派軍平定益州時,想必遇到的抵抗也是有限的,能省事的時候誰還不慶幸?
現在被孟戚一提醒,宮鈞臉黑了。
齊代楚立之後,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縣衙自行其事連賦稅都不上繳,可朝廷裡也沒人願意去那些鳥不生蛋的地方,乃是兩方面因素加起來才有的特殊情況!
可這裡是懸川關,多年駐軍,附近的州府縣城都在朝廷的掌控下,天授王破關之後,他們就往朝廷傳了一個消息回去,既不攔阻逆軍也不過問後續,以至于屍體留到了今日?
“他們膽敢陽奉陰違……”
宮鈞低聲咆哮,錦衣衛專查隐私,他又擅長剖析蛛絲馬迹尋覓真相。
――州府縣衙互相推诿懼怕逆軍不肯辦差倒是次要,怕就怕在這些官府跟甯家軍貌合神離,甚至對懸川關厭憎不已,反正朝廷沒有下令,就當做不知道這麼回事,借着守城護民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問不看,任由懸川關維持着逆軍離去時的慘狀。
“他們怎麼敢?
今時不同往日,甯老将軍是陛下的外家。
”宮鈞氣得發抖。
肖百戶等人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都是大怒。
“指揮使,難道他們叛了……”
“叛是不會,坐視不問确鑿無誤。
”孟戚背負着手,緩緩道:“你是錦衣衛指揮使,這裡面的關竅不需我說也知曉。
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
陸璋為了打壓甯家軍,不斷地遣人分化軍權,想來連這附近州府的縣令縣尉,都不會委任任何偏向甯家的人,永宸帝登位後撤走了軍中跟甯家不對付的人,卻不能把這些地方官從上到下全部換了。
肖百戶聽了想罵人,憤然道:“這等吃裡扒外的混賬,陛下就該把他們全部砍了。
”
“夠了,陛下登基還不足半年,換手都緩不過來,若為外家大肆撤換官員,朝野上下都要震動。
在這種事上所有官員都是一條心,先帝因喜惡打壓外戚,如果陛下再因外戚遷怒官員,隻會激起朝臣逆反之心。
如果文武百官敷衍國事一心跟皇帝打擂台,這樣的朝廷還能好嗎?
”
宮鈞頭痛地斥責,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跟狸奴頑皮揉攪在身上的線團一樣,那一圈圈的纏成了死疙瘩,己身偏偏深陷其中,再利的爪子也扯不開。
“細究都源自陸璋造出的孽,可誰讓這裡的官府跟百姓,偏有幾個腦子不清楚的呢?
”
孟戚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宮鈞卻生生地聽出了殺意,不禁想起這位闖入北鎮撫司大肆殺戮,差點連自己也沒命的事,頓時雞皮疙瘩争先恐後地蹦出來。
宮鈞不由得退了一步,心裡陡然冒出了一股寒意。
“國師方才是說……”
“先等等,我帶幾個當日僥幸生還的人來。
”
***
江夏城。
秋景看着一波又一波神色惶急的商客擠上渡船,逃往北方。
還有更多的人搭了馬車,朝着揚州去了。
站在城頭看這番景象,便是山陵将傾,樹倒猢狲散,好不慘淡。
“……現在後悔要走還來得及。
”
“聶将軍。
”
秋景連忙返身行禮,來人五十來歲的年紀,胡須花白,聲如洪鐘。
“你一個女娃娃,在江湖混迹本就不像話,如今還要帶着人來守城……成什麼話,我江南的大好男兒莫不是都死光了。
也罷,你瞧瞧這些跑的人唯恐爹媽給少生了兩條腿。
”
老将軍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秋景無奈地站在旁邊,半晌才接了一句:“還要謝過将軍的信任,允吾等入城。
”
“說這些做甚,你拿了鮑冠勇那老小子的薦信,老夫自然信你。
想當年他也是北疆赫赫有名的楚将,可惜了。
”聶老将軍橫眉豎目,故作惱怒地說,“再說風行閣在江南的名頭,老夫又不是一無所知,生意都做了這麼久了,還有什麼藏着捏着的?
”
秋景臉色更尴尬了,風行閣的關系網主要還是依托于商路,能跟他們搭上關系,還了解甚深的行伍之人,八成是因為買賣軍械糧草。
江夏産糧極豐,軍中不缺人手,每年這位聶老将軍都要通過暗路子賣糧買藥,及時填補軍中短缺,不巴望着荊王撥下的東西過日子。
盡管這是好事,可這麼當衆說出來實在令人始料未及。
就如同秋景持拜帖薦書登門求見時,聶老将軍一眼就看破了她的身份,張口就問怎麼來了個女娃娃。
秋景:“……”
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能辨她男女的真沒幾個。
“這些沒卵蛋的孬種跑了也好,免得留下來惹事生非。
”聶将軍就這麼大刀金馬地在城頭一坐,冷哼道,“趕上老夫心情好,不然讓他們每人繳一百斤糧食才許出城。
”
秋景知道聶将軍确實像多囤積點糧草,但他最終沒這麼做不是因為心情好,而是這些商家富戶有許多仆役夥計,倘若按人頭收糧,這些人隻會被抛棄,留在城中更是隐患。
現在江夏城許出不許進,秋景不得不帶着風行閣的人在城門附近核查每個想協力相助的江湖人。
進城之後,也是跟風行閣吃住在一起,跟軍帳隔離開,避免真的有那鬼迷心竅投靠了天授王的人暗中下手。
這些江湖人是一批批來的,或是結義兄弟,或是同門幫會,少有獨自前來的。
秋景忽在城頭瞥見一個穿着破爛道袍的人,舉止沉穩,腰佩長劍,緩步于蜂擁出城的人群逆行入城,若不是如此,第一眼竟難以發現這人,明明身似古松步履悠然,卻像是流水一般可融于萬物,古拙無鋒。
秋景瞳孔收縮,雙手下意識地扶緊城牆。
“閣主?
”秋景的心腹詫異擡眼。
“有位前輩高人來了,速随我前去迎接。
”
秋景向聶将軍拱手告退,就急忙趕往城門,正見那道人眉頭緊鎖,尴尬地對門口的風行閣之人說:“貧道來自天山派,乃是燕州人士,雲遊至此……”
這也太遠了吧,孤身一人報名号又吞吞吐吐,負責記錄的人滿臉疑窦,尤其發現這道人時不時望向城門口張貼的通緝告示。
秋景心底忽然冒出一個名字,然後對了對這人的形貌年紀,目光最後落在配劍上。
不錯,正是――
“原來是甯道長,秋某失禮了。
”
天下第一劍,天山派甯長淵。
雖然是齊朝通緝要犯,但僞裝戶籍路引度牒這門生意,風行閣偶爾也要做的,還真在北方跟甯長淵打過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