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孟戚,都差點兒被長信幫主這不合時宜的吹捧逗笑了。
這話不是形容布料的,而是畫。
葛長信哪裡懂什麼布,花色也好,料子也罷,都沒有白花花的銀子令他動心。
剛才兩句奉承話,還是他平日聽來的,現在勉強用了,搜腸刮肚也想不出第三句了,隻能讪讪地笑着。
額頭冒出冷汗,長信幫主用眼角餘光掃視着那間鋪子,心中懊惱不已。
怎麼這樣倒黴?
為了躲人随便找個鋪子鑽進去,就遇到了事?
兩個黑衣人暈暈乎乎地趴在這裡,其中一人腦袋正沖着墨鯉的方向,當他的腮幫子剛做出一個使力的動作,一股無形的力道瞬間拍上了他臉頰,黑衣人上身仰起,被打得在地上滾了半個圈。
“噗。
”
皿水混着兩顆牙掉了出來。
皿泊裡還有一個黃褐色異物,呈扁圓形,小得可憐。
如果不注意看甚至會忽略掉。
孟戚目力過人,自然不會錯過,何況他看到了是墨鯉出手。
前後一聯系,孟戚立刻猜出了這東西是黑衣人藏在口中的毒囊,死士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會馬上自盡。
孟戚拽起另外一個臉沖下趴地的黑衣人,果然遲了一步,這人兩眼翻白面孔發烏,唇邊不斷流出白沫跟涎水,身體微微抽搐,眼見已經不行了。
不等還活着的那個人爬起來,孟戚直接封了他的穴,不讓他繼續尋死。
墨鯉撿起皿泊裡的毒囊,小心捏開後聞了聞。
“蛇毒。
”
腥味極重,還帶着一絲苦甜香。
墨鯉暗運内勁,毒囊瞬間粉碎。
“南疆斷腸草、馬錢子,加上劇毒的白唇蛇。
”墨鯉眉峰緊蹙,除了這些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隻是氣味太淺,加上蛇毒味腥混淆了他的感官,一時很難分辨。
大夫可以聞藥渣辨出藥材,那是因為熬藥都有方子,是有脈絡可尋的。
隻要認出主藥,以及幾味重要的輔藥,就能大緻猜出方子,然後根據氣味跟藥渣的形狀在可能使用的藥材裡猜。
簡而言之這是有劃定範圍的,可毒.藥就不好說了。
按照竹山縣那位薛令君的說法,江湖中的用毒之道多半都在亂來,尤其是那些偷學苗蠱毒術的家夥,喜歡把各種毒物放在一起熬制,蛇蠍蛛蟾來一點,有毒的藥材也來一點,甚至還有加骨灰加屍油的。
有的連民間傳說裡的各種陰濁邪冷之物也不會錯過,什麼陰牆滲出的水,墳頭新掘的土等等。
熬出了毒,就抓人去試。
試藥也不是為了研究出對症的解藥,而是看毒發的速度。
隻要發作得快,死狀慘烈,那就成了!
薛令君曾在酒後破口大罵,認為這樣用毒的江湖人都是渣滓,合該有一個殺一個。
倒不是他們能搗鼓出厲害的毒,恰恰相反,胡亂配出的東西反而很難達到預期的效果。
譬如蛇毒,同樣的蛇為何是冬眠剛醒的蛇最毒?
當然是因為蛇一整個冬天都沒活動,毒液未曾消耗,滿滿一口紮進去不毒就怪了。
任何毒.藥,量太少都不靈光。
不過瞎貓碰到死耗子的事在所難免,偶爾也會有折騰出要命的東西。
墨鯉一掌擊在已經服毒的黑衣人兇口,同時并指如刀,連點十來處穴道。
那人本已神志昏沉,身體猛然一震,吐出了一大口黑皿。
然後就在街上哇哇地吐了起來,涕淚齊流,極其狼狽。
他沒來得及咬碎毒囊的同伴,原本是一臉的懊惱,陰沉地瞪視着墨鯉,對墨鯉攪擾了他自殺的事上十分憤怒。
這會兒看到另外一人的慘狀,神情凝滞了。
他得慶幸剛才沒成功,否則又吐又哭不吐白沫不抽搐眼看死不掉的人就多了一個。
死士不怕死,可是死不掉還要受一遭罪,這就讓人膽寒了。
就連長信幫主看墨鯉的目光裡都充滿畏懼。
――原本他隻怕孟戚,現在發現這個大夫更可怕。
試想讓人連死都死不成,這還能得罪?
墨鯉敏銳地回頭,看到葛長信畏懼的神情還疑惑了一陣,等他想明白時,心裡隻剩下無奈了。
這年月,殺人如麻的惡徒和身份詭秘的死士在江湖上隻作尋常,倒是他這個有救人手段的大夫被人害怕。
墨鯉不及細想,身側已經有熟悉的氣息蹭了過來。
“大夫果真厲害。
”孟戚眼睛發亮,顯然是沒見過服毒自殺的死士還能救回來的。
此前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熬藥吊着一口氣,然後逼問情況。
因為毒發作得快,熬藥怎麼說也得半個時辰,所以根本來不及救治,除非像墨鯉之前那樣在死士咬破毒囊之前就阻止。
然而人要是想尋死,咬舌撞牆都能死,還得費不少人去看守。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孟戚都想例舉當年征戰時他錯失的情報跟因此多打的幾次仗,多死的部下了。
“哎,我竟未能早些遇見大夫。
”孟戚遺憾地說。
“……”
心蓦地定住了,墨鯉眼中隻剩下某人的身影。
好似每次心神動搖的時候,孟戚都會及時拽他一把。
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分明是需要墨鯉阻攔狂症發作的孟戚,可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這一切都在改變。
竹山縣之外的天下,跟書本上說的以及秦老先生教的,似是而非。
文字不能表述世間的苦難,墨鯉也永遠不能對這一切習以為常。
太多的見聞,令他心中充滿了義憤和動搖,老師教他為人之道,卻從未說過,如何那些本為“人”的世人做該為之事,明該有之理。
――無需學聖賢,隻是做個“人”都這麼難嗎?
墨鯉每每自問,卻不得而解。
如果沒有孟戚在身邊,他現在是什麼模樣呢?
約莫很難守住心境,會心生迷障,又無法排解。
縱然身懷起死回生的絕妙醫術,有世間罕有的武功,依然隻能救人一時,不能救人一世,甚至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災厄降臨,無力回天。
早就在這濁世塵浪裡折戟沉沙過一回的孟戚,給墨鯉拿主意,言辭鑿鑿地誇贊墨鯉,還是不遺餘力的那種。
他和墨鯉是同類,這種優勢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觸及的,墨鯉不會懷疑孟戚說的話,不會有不同立場的想法,不會拒絕他。
隻是要把圓滾滾肥嘟嘟的沙鼠想成定心丸,墨鯉還有點不适應。
“如果五十年前我就認識孟兄……”
孟戚當年摯友雖多,但終究還有一層相隔。
就如鄧宰相他們考慮的身後事,楚元帝忌諱功臣的家族坐大,孟戚雖然意識到了這個苗頭,但是一個國家面臨的問題何其多,各種事務混雜着,需要緊急決斷的政務堆滿了文遠閣重臣們的案頭,孟戚難免疏忽了這些“小事”,隻想着把它們擱置在後面處理。
人的心思難測,孟戚疏忽了這些從未被他看在眼裡的事,對于别人來說有多麼重要。
如果當初有另外一個知道他所有秘密,并且能理解這一切的人在就好了,兩個人看到的事情更多,還能互補不足,彼此提醒缺漏。
孟戚不由得感慨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大夫是我的良藥,可惜……”
墨鯉心道,可惜那時候自己還是潭水裡的一條魚。
長信幫主左看右看,終于明悟這兩人哪兒不對了。
他貼着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挪出三丈遠後撒腿就跑。
孟戚也沒理他,剛才那通大鬧,已經把街上百姓吓得夠嗆。
好些鋪子都關門了,攤販忙着收拾東西躲避,原本稀少的行人更是不見蹤影。
這時一個孤零零抱着東西蹲在街邊的手藝人就顯得分外紮眼。
“老丈?
”
墨鯉發現這是剛才訂撥浪鼓的木匠。
木匠勉強笑了笑,他顯得十分害怕,話都有點兒說不清了,隻是依然從布袋裡掏出一個撥浪鼓遞過去。
這鼓是橢圓形的,上面用墨筆畫了一隻胖鼓鼓的沙鼠,兩邊垂落的擊鼓彈丸被換過了,現在是兩個用木頭雕出的棗子,挫面被打磨得很光滑。
這木匠似乎之前雕刻過這些東西,直接就換上了,都沒耽擱工夫。
至于為何會制作這些玩意,蓋因小地方的富戶為了節省開銷,常把年節時供奉的果盤以及擺在主屋的糕點換成假的。
越是光鮮的、擺在高處遠處的東西,就越是個樣子貨,隻有送到客人面前盤子裡的東西能吃。
這風氣甚至傳到了太京,有些高門大戶的奴仆偷撈油水,也瞞着主人這麼幹。
這兩個“棗子”十分飽滿,還塗了一層漆,紅亮亮的十分誘人。
鼓面上的沙鼠眼珠圓溜溜,兩隻爪子捧在兇口。
撥浪鼓一晃,就好似棗子在沙鼠眼前飛舞,沙鼠眼巴巴地看着棗子咣咣地撞擊着,卻根本撈不着。
墨鯉寥寥幾筆畫出的沙鼠,相當傳神,木匠描得也好。
孟戚:“……”
真真猝不及防,他以為是沙鼠用爪子敲肚皮的。
他還是把大夫想得太簡單了。
木匠原本想問墨鯉給的畫到底是什麼動物,不過這年頭畫出的圖本就失真,加上吉祥花紋愈發難說,本就是逗孩子玩的東西,沒想到做出來之後,比那大肚子彌勒佛更吸引人。
“……都已收了錢的。
”木匠含糊地說着,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他在說服自己。
這樣他才能壓住畏懼的情緒,蹲在街邊等。
如果不是墨鯉叫住他,木匠壓根不敢主動上前。
墨鯉剛接過撥浪鼓,木匠就抱着東西跑了。
街邊巷角有人伸頭伸腦地沖這邊張望,那是衙役與捕快,他們磨磨蹭蹭地不肯現身。
孟戚輕咳一聲,裝作沒看到撥浪鼓,直接進了黑衣人剛才沖出來的鋪子查看。
墨鯉留在街邊,将散落的暗器一一毀去,這些暗器也無一例外都淬了毒。
如果将它們留下,很可能導緻誤傷。
兩個黑衣人最初看到墨鯉去碰門闆上的暗器時,依稀露出猙獰的笑意,緊跟着笑容就僵住了,他們看到墨鯉手拂之處,撲簌簌落了一堆碎末,掉落在地上。
墨鯉拿出火折子,将木質的門闆徹底敲碎,丢在那堆碎末灰土附近燒了起來。
煙起初有些怪味,随着火舌翻卷,很快就消失了。
“鋪子裡有好幾具屍體,将他們帶到城外審問。
”孟戚卷着一本賬冊出來了。
那是一家米鋪,除了大堂裡的打鬥痕迹,後面還留下了幾處皿痕。
顯然在長信幫主誤入米鋪之前,那邊也發生了械鬥。
“屍體是掌櫃跟夥計,都是練過武的,身份怕是不一般,可能是誰家的探子。
”孟戚沉吟道,“看着不像是風行閣的人,後屋的暗格裡有一卷賬冊,普通的賬冊不會藏得這麼嚴實,我們先将這兩個死士帶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