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跑死馬,足足過了兩個時辰,馬車才真正進入山腳下那一片高大茂密的林子。
下一刻便有一股涼風吹來。
是真正的涼風,渾不似酷暑時節。
沁入肌理的清涼像是九天仙子拂過的輕紗,直接喚醒人們被熱得昏昏欲睡的意識,随即飄然遠去。
“好地方。
”墨鯉輕歎一聲。
隔得還遠不能清晰地感覺到靈氣,可是地脈的強勁卻是毋庸置疑。
用方士的話來說,便是此地能固風水,氣不外洩,福祚綿長。
當然風水那一套,在墨鯉看來跟阿顔普卡的腦子很像,即看到的是對的,一句句說出來都煞有其事,隻有結論偏到了天邊兒。
譬如氣不外流是真的,但什麼福祚綿長、什麼水源财源流動不息、什麼龍形虎勢上上吉穴……純屬瞎話,人埋下去一樣要變爛骨頭渣的。
找個靈氣充沛的地方挖洞葬棺,知道的是福地吉穴庇佑後代,不知道的還以為想要看屍變呢!
畢竟墨鯉在岐懋山養白參也是這麼個養法,不指望它化形幹嘛給它找靈氣交彙的好地方挖個洞埋下去?
死人又不能複活!
墨鯉沒想到,飛鶴山的特異之處,竟是在山腳下就已經能領略到了。
這裡跟他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不同。
山勢并不險峻,亦非雄渾壯美,甚至可以說這“山”長得很普通。
可它充滿了生機,從林間的飛鳥到潺潺流動的溪水,讓人看一眼就意識到它的與衆不同。
它是“活”的。
風就像是這座山的呼吸,溪流是它留下的足迹,人還沒有到近前,就被裹帶着迫不及待地往裡走了。
對龍脈來說,這感覺像是主人在院子裡笑着招呼你進去。
“……難怪你說,你當年覺得唯有渁陽飛鶴山可能出龍脈。
”
墨鯉既驚訝又新奇,忍不住躍上了車頂。
那股輕靈之氣環繞在身周,遊蕩在林木之間,碰不見摸不着,唯有拂過身邊才能感覺到它的軌迹。
如此真切,又如此不凡。
難怪連阿顔普卡都笃定說這裡有龍脈,不管是刀客宿笠的經曆還是那根不一般的羽毛,都沒有親身踏入飛鶴山範圍的感覺更有說服力。
如果墨鯉沒有遇見孟戚,而是一心尋覓同伴,他可能走了很久,見過很多山渡過許多河流都沒有收獲,直到有一天來到此地……那怕是要喜極而泣了。
隻因,作為龍脈活在世間并不孤獨。
墨鯉想到這裡,就從車頂下來了。
果然看到孟戚不太高興的樣子。
孟戚沒說話,就悶着頭駕車。
這一路上踢踢踏踏、埋頭拖車毫無精神的老馬進了林子後變得特别亢奮,不用缰繩都快拉不住了。
“孟兄當年走的也是這條路?
”墨鯉想了想,試探着問。
“不,坐船。
”
孟戚覺得墨鯉的語氣有點怪,擡頭望去,隻見大夫神情嚴肅。
墨鯉故意沉聲道:“今日一至,我方明白,飛鶴山确實令人念念不忘,尤其對龍脈而言,如果不是阿顔普卡上次說起,我還不知你後來又來了飛鶴山幾次。
”
孟戚:“……”
這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很像是吃醋,可大夫從來不是吃醋的人啊!
孟戚十分納悶。
墨鯉在心底發笑,對付愛多想的孟國師就得搶在他的前面把醋先喝了,保管沙鼠對着空醋碗發愣。
——喝什麼醋?
大夫這裡隻有苦藥汁,其他都别想。
其實上次阿顔普卡提到這些事的時候,墨鯉還沒想到這茬呢,也就剛剛在車頂,墨鯉以己推人想着孟國師當年第一次來到飛鶴山時在想什麼,心情忽然複雜。
千裡迢迢來到飛鶴山,發現真的可能有龍脈,孟戚幾十年的高興都在一天用完了。
等他高興完了,問題出現了,找不着龍脈啊!
别管這座山怎麼看怎麼不凡,龍脈就是不現身!
也不知道是飛鶴山龍脈不在家,還是龍脈尚未形成,孟戚隻能失落地離開,下次找機會再來溜達一圈。
結果溜達了一圈又一圈,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到最後孟戚已經不能笃定地說飛鶴山一定有龍脈了。
如果有,為什麼避而不見呢?
踏入飛鶴山的第一感覺有多麼好,孟戚最後就有多麼失望。
可這又不能怪飛鶴山龍脈,沒誰規定龍脈遇到同伴一定要現身認親,這還是人家的地盤。
跑進别人家,在房子裡找不到人,難道還能怪主人沒有待客之道嗎?
至于主人招呼你進去做客什麼的……那隻是靈氣帶來的錯覺,連龍脈的影子都沒見着,哪來的邀請?
“這麼多年你都沒有同伴,好不容易遇到了,卻又是這般。
”墨鯉撫了撫孟戚的右手。
這是摸沙鼠毛的動作。
孟戚不由自主地反握回去,還把墨鯉扯到自己身旁的車轅上坐着,俯頭欲口勿那飽滿的耳垂。
馬沒了缰繩的束縛,長嘶一聲,興奮地往林中鑽去。
馬車随之劇烈颠簸,如果不是身懷武功,可能會被甩下車。
“慢些。
”
墨鯉哭笑不得,拉着缰繩生怕它一頭撞到樹幹上。
馬是孟戚買的。
某人由于擔心重蹈覆轍,于是特意挑了一匹魯鈍的劣馬。
據車馬行的夥說計,這匹老馬年老耳聾不聽使喚,被退回來過好幾次。
租借它的商客也是抱怨連連,這馬不管怎麼鞭打吆喝永遠都是一個速度趕路,運貨是這樣,載人是這樣,就算人跟貨什麼都不帶照舊小步踏踏地走。
喂好的草料不賣力,換差的草料也照吃不誤,甚至夥計當着這匹馬的面強行把上好草料換成粗劣的,它都不發脾氣,還能低頭繼續咀嚼。
總之魯鈍得要命,孟戚當時是很滿意的,買回來不到兩天,就又有點不痛快了。
——墨鯉照顧馬匹讓它歇息,還喂它解暑的瓜果,這馬竟然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誰都不搭理?
孟戚說這馬魯鈍不堪,墨鯉反而說這是“寵辱不驚”,君子當如是。
國師:“……”
算了,有得有失,世事總難兩全其美。
現在這匹馬一反常态,撒開蹄子狂奔,車左搖右晃地支撐了片刻,終于咣地一聲,後輪飛了出去。
馬的身體跟着一歪,差點被帶倒在地。
孟戚躍上馬背,右手環住馬脖子,也沒見他怎麼發力,馬就老老實實地停住了腳步。
“怎麼忽然發狂?
”墨鯉早在馬車翻倒之前就跳了下去。
反正車上沒什麼物件,不怕摔壞。
墨鯉上前摸着馬滿是汗水的鬃毛,看它的口鼻有無異樣。
“好着呢,不是犯病。
”孟戚下了馬,沒好氣地說,“怕是覺得林子裡涼快,不耐煩伺候我們了,隻想沖到溪水裡泡一泡。
”
墨鯉沒有反駁,天确實熱。
他們是不怕熱,馬又不行。
“聽水聲溪流離此不遠了,不妨牽它去罷。
”
墨鯉拍了一下馬的脊背,把缰繩交給孟戚,這時忽然聽到林子裡有人聲接近。
望了一眼飛得老遠的車輪,以及明擺着罷工不想幹活的老馬,墨鯉幹脆歎了口氣,煞有其事地說:“就帶它去歇歇吧,啟行兄與我都一把年紀了,接下來還有一段路還要靠它代步呢。
”
孟戚拍了拍衣擺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配合着扼腕長歎:“看來這寵辱不驚的君子風範,馬是沒有的,隻要能涼快,旁的都顧不上了。
”
墨鯉好氣又好笑,堂堂太京龍脈,為何總要跟馬過不去?
說話間,遠處的人聲也慢慢接近了,竟然是一行披挂着粗陋紅布的迎親隊伍。
沒有花轎,新娘子隻有一頭驢子騎,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沒有蓋頭,一雙眼睛好奇地沖着他們這邊瞅。
林子裡隻有一條被人踩得平實點的路,還生滿了雜草,相當狹窄。
墨鯉跟孟戚都是老者的模樣,一輛破舊的馬車傾倒在地,輪子又掉在遠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對不住,各位稍待。
”墨鯉發現車把路給堵住了。
那支迎親隊伍裡的人都是外表樸實的百姓,聞言連忙操了一口濃重的荊州方言道:“老丈說哪裡話,出門在外難免有個意外,咱們鄉下漁民,沒有什麼吉時,新娘子到了就擺酒成親,就算耽擱一會也不妨事。
”
說着還主動招呼道:“要不老丈将車裡的東西拿一拿,咱們幫着将車擡起來?
”
墨鯉自然不能頂着一副八十老者的外表,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單手擡馬車,隻能道謝了接受對方好意。
村民也不怕孟戚墨鯉是歹人。
瞧着年歲比村長鄉老還要大,腰不彎背不駝的,看着像是有點身份。
得虧穿得不是绫羅綢緞,否則村民連招呼都不敢。
“嗐,這輪子沒壞,能修!
就是手邊沒趁手工具,要不老丈跟我們回村子裡?
”
“沒錯,天不早了。
太陽一下山啊,林子裡黑洞洞老吓人了。
”
孟戚順水推舟地應了,還給了墨鯉一個眼神:現在知道為什麼要扮老者了吧?
——不是每個地方都像太京,長得好看就行。
年輕陌生的外來者,不管什麼身份都會引起百姓警惕,八十歲的老頭既不可能是匪盜,也不會是官府征稅的小吏,更不可能擄了誰家的姑娘媳婦去。
又趕上他們迎親辦喜事,邀人過去也不過是一碗水酒添雙筷子的事,誰都不會在意。
“老丈,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
聽口音也像是附近的?
”
“荊州南邊的,來尋親。
”墨鯉随口道。
他發現跟孟戚待得越久,好像謊話都能不假思索地随口就來。
托了在太京看的一大摞山川河志的好處,墨鯉挑了個地方說了幾句,講得頭頭是道。
村裡還真有去過那裡的人,連連點頭。
等衆人到了村裡,大家已經深信不疑地認為墨鯉就是那個地方來的人了。
樹林越走越密,也越走越涼快。
拐過一道小坡,眼前霍然開朗,隻見兩條溪流一左一右地從飛鶴山流出,在這裡交彙成了一個湖泊。
漁村就在湖邊上,大部分房屋都很粗陋,隻有零星的幾間磚瓦房。
村裡已經備好了宴席,就一張長長的桌子,看着像是祠堂裡擡出來,上面大盆大碗的盛着炖菜、豬肉、以及各種魚蝦。
窮苦人家沒有做菜的調料,能用上油跟醬就是極好的菜色了,迎親的人甚至顧不上看新人拜堂,直接坐下就吃喝起來。
天氣又熱,東西放不長久,辦喜事的人家也大聲招呼着叫快吃快喝。
村長是個幹癟老頭,顫巍巍地被他孫子扶着來見村裡的客人。
他一張嘴,好家夥,隻剩下兩顆牙。
說話漏風字句含混,别說孟戚了,就連學過方言墨鯉都聽不清他在說啥。
老村長的孫子連忙道:“爺爺說是貴客,前幾日廟裡的道人說了,說過陣子就有貴客從北邊來。
”
墨鯉眉頭一皺,旁邊桌上一個忙着嚼肉的村民笑道:“這可錯了,兩位老丈是南邊來尋親的,可不是北邊。
”
“是什麼廟,何處來的道人?
廟又在什麼地方?
”孟戚第一次開口,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這說的是官話,村裡幾十号人倒有大半聽不懂。
墨鯉隻得把話重複了一遍。
“哦,就在前面。
”忙着跟人搶肉的村民頭也不擡地用筷子往前一指。
以墨鯉過人的目力,也隐隐看到湖對岸樹木遮蔽之後的半截矮牆。
桌上的一個老村民猛地用手拍落舉着筷子亂指的人的手背,斥責道:“那是山神,如何能夠不敬?
”
“山神?
”
“是山君澤神,庇佑咱們窮苦人的,也沒個雕像啥的,就逢年過節供碗飯上柱香。
”老村長的孫子見孟戚墨鯉氣度不凡,覺得他們不是一般人,招呼得十分客氣,又叫送水又讓拿凳子。
墨鯉跟孟戚對視了一眼,忍不住問:“山神,靈驗嗎?
”
村民異口同聲地說:“靈!
特别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