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六皇子這麼一鬧,祈雨儀式自然無法繼續進行下去了。
原本四腳蛇死了,隻是不吉利,道士們打個圓場再找一條來也就是了。
結果六皇子語不驚人死不休,孟子談弑君的話都扔出來了,誰還敢再“鞭龍”?
何侍郎下不來台,恨恨地看着六皇子。
他确實拿六皇子沒辦法,可是皇帝就不一樣了!
等回京他就去告一狀!
六皇子施施然地走了,何侍郎拂袖而去,幾個道士你看我我看你,歎口氣開始收拾桌案跟香爐。
“諸位道長。
”劉澹眼珠一轉,把道士們喊住了。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等有禮了。
”
道士們連忙停下手中的事,稽首行禮。
劉澹試探着問道:“我聽幾位道長的口音,不像雍州人?
”
幾個道士都說得一口官話,聞言笑道:“将軍說得沒錯,吾等是太京來的,乃是乾元觀的道人,此次奉上令來協助何侍郎操持祭禮。
”
屋頂上的孟戚饒有興緻地說:“沒想到劉将軍還幫了我們一把,正愁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曆呢!
”
“你怎麼不喊他錢袋了?
”墨鯉側目。
孟戚故作詫異地說:“他的錢袋不是在我們這裡了嗎?
”
“……”
沒了錢袋的劉将軍成功恢複了本名,然而這件事他本人并不知道。
劉澹每次進京都是匆匆來去,道觀寺廟什麼的他一概不知,于是客氣地說:“貴觀真人想必深得陛下信任,這才領了皇陵的差事。
”
道士們苦笑起來,擺手道:“将軍有所不知,欽天監鬧出了差池,吾等才受到陛下青睐,可是到皇陵這邊來……哎。
”
後面的話,他們不敢繼續說下去。
劉澹疑惑地問:“欽天監怎麼了?
”
道士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據說陛下在上元那夜,見星孛行北,過紫微垣,乃不祥之兆。
”
星孛就是掃帚星。
說到正月十五,墨鯉就有些兒不自在。
孟戚暗暗看了墨鯉一眼,心想他們當時在野集上度春……哦不,度元宵呢。
墨鯉與孟戚都沒見着那顆星孛,畢竟這要講究地點,有些地方能看到,有些地方不能。
星孛也有大有小,過了這日子就不明顯了。
如果不湊巧遇到天氣不好,烏雲密布,連月亮都瞧不見了哪裡還能見着星辰。
“說來也玄乎,太京一連數日都沒個晴的,偏巧那天夜裡忽然出現圓月,陛下正在宮中設宴,見之大喜,下令移宴到露台上賞月,還命人作詩,正在氣氛最熱的時候,那顆星孛出現了,被飲宴的衆臣與宮人看個正着。
這星孛在天上,遮不住,擋不了的,除非一起裝瞎。
”
墨鯉沉默了。
這可以說是很倒黴了,星孛不常見,可也不罕見。
墨鯉長在歧懋山之中,常在夜裡出門,有些喜陰的草藥需要在晚上挖采跟移植,有時還要在夜裡出診,每年都要遇到那麼一兩次,也沒被貓抓過。
掃帚星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然而很多人信這一套,竹山縣的百姓若是不慎看到了掃帚星,就會求神庇佑,至于是什麼神就要看他們信什麼了,跟身在何處也有關系。
在山裡的就拜山神,在水邊就拜河神。
用不着上香,隻是跪下來叩幾個頭,準備一個火盆放在家門口,跨過去就算消了晦氣。
家裡有錢的,心裡就不定了,不止要燒香還要拿出一筆香油錢,用來點長明燈,讓僧人日夜念經庇佑。
再折騰一點的,還要請和尚跟道士來家裡做法事。
基本上想要看見星孛也不容易,夜裡大家都在睡覺,基本天黑就不出門了。
而上元夜民間是有燈會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見了星孛。
皇帝更是恰好在飲宴群臣,人齊全得很,就算大家一起裝瞎,可是事情發生了,難免要在心裡嘀咕。
陸璋得位不正,各類謠言本來就很多了,現在又添一條。
道士用手指了指頭頂,歎口氣說:“……就遷怒了欽天監,說沒有事先上報。
”
劉澹還不覺得有什麼,孟戚卻笑了一聲:“這齊朝的欽天監也是倒黴,星孛出沒不定,如何上報?
天狗食日倒還能算一算。
”
孟戚在楚朝做國師,當時欽天監也由他掌管,對這些玄之又玄,容易被方士拿來做文章的事,他再了解不過。
甭管是星孛,還是日食月食,都可以是“君王無道”的象征。
少不得要下條罪己诏。
所謂罪己诏,就是在大家亂說亂傳之前,先把事情定性了,就是這個錯誤導緻的。
其他錯都是瞎說,沒有的。
蕩寇将軍劉澹知道皇帝發怒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平州秋陵縣地動了。
這個消息很有可能還隐瞞着,尋常百姓甚至官員都不知道,星孛一出,朝野動蕩,這件年前發生的天災還不知道要被怎麼議論。
墨鯉若有所思地離開了皇陵。
“孟兄,你說青烏老祖會利用星孛的傳言嗎?
”
“自然,不止是他。
江南的甯王、吳王、慶王,以及西南的天授王聖蓮壇都會随之而動,就看陸璋能不能把朝野的非議都壓下去。
”
孟戚負手而行,四面無人,他用不着收斂氣息,走得自在極了。
墨鯉從行囊裡翻出地圖,邊走邊說:“藏風觀的位置跟去太京的方向不順路,要繞行一程,要不要去看看?
”
“大夫不想去吧。
”孟戚笑眯眯地說。
墨鯉的手一頓,頭也不擡地問:“何以見得?
”
“先是在縣城裡看到道人觀察一看,走到皇陵也不忘看一看,如果真的打算去藏風觀,何必在路上費事,直接打上門不就好了?
”
“……不錯,我們的目标還是厲帝陵。
”
墨鯉把地圖放回行囊裡,手掌忽然一頓,摸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暗紫色的軟劍,原本是可以當做腰帶使的,現在盤成了一團,倒像是什麼驅蟲的煙餅。
這柄劍是孟戚的,除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交手比試的時候用了,後來都沒有拿出來過,等到孟戚變成沙鼠,這柄劍就跟衣物一起被墨鯉收了起來。
現在墨鯉将軟劍丢還給了孟戚。
“這是何必,大夫就替我收着吧!
”孟戚一本正經地說。
“你還要變成沙鼠?
”墨鯉疑惑不解。
人變成沙鼠之後,衣服可以随便丢,劍丢了就虧了。
這柄軟劍一看就不是凡物,可能不比金絲甲的價值低。
聽了墨鯉的話,孟戚神情有些異樣,像是哭笑不得。
“……大夫沒有仔細看過我這柄劍?
”
“他人之物,我不會亂動。
”墨鯉理所當然地回答。
武林高手對稀世兵刃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
孟戚覺得這很匪夷所思了,可他再轉念一想,墨鯉根本就不是一個武林中人他是大夫,可能對金針銀針更感興趣。
孟戚挫敗地把軟劍收了起來,墨鯉看着他,依稀覺得這柄劍上可能有什麼花樣。
劍的材質?
劍的模樣?
如果不是為了炫耀兵器,什麼樣的情況,才會讓人硬把武器塞給另外一個人收着?
難道是冒充前朝國師的時候?
孟戚可以恢複前朝國師的長相,墨鯉隻要戴着鬥笠穿上披風,手持這柄軟劍,沒準會被錯認為孟戚。
這種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吓人的主意,是從空空門的李空兒那裡得到的啟發。
墨鯉搖搖頭,鄭重地說:“孟兄,我不會用劍。
雖說武功高到一定地步,什麼兵器都可以上手使,可是在高手面前還是會露餡的,據說青烏老祖武功極高。
”
“啊?
”
孟戚眼神茫然。
兩人沉默地對望,迅速明白自己跟對方想岔了。
“大夫,我們如此沒有默契嗎?
”
“……沙鼠跟魚一個挖坑一個遊水,能有什麼默契?
”
“我們不是山靈嗎?
”
“上雲山在太京,歧懋山在平州,相隔多少裡來着,我算算。
”墨鯉作勢要去拿地圖,孟戚連忙把人攔住,搶過行囊背着就跑了。
墨鯉也不急着去追。
――錢袋在自己身上,孟戚能跑到哪兒去?
墨鯉把剛才關于假扮國師的猜測全部扔掉,繼續想那把劍有什麼花樣。
暗紫色的軟劍……
老師說過江湖上有這樣一把劍嗎?
墨鯉不緊不慢地走着,他從史書上想起,把魚腸、純鈞、泰阿、萬仞通通捋了一遍。
“嗯?
”墨鯉忽然心裡一動,話說陳朝有位鑄劍大師,喜好鑄造不同一般形質的劍,曾經遵照古法鑄過春秋諸侯的禮劍,奇長無比,很不實用。
鑄過短得不能稱作劍的匕首,也鑄過半截兒的劍。
可謂奇思妙想,隻滿足鑄劍師,完全不管用劍的人順不順手。
這位大師平生有兩件傑作,一名“雁回樓”,說是短劍不如說是暗器,丢出去劍身劃個半圈還能夠自己回來。
另外一柄是軟劍,其名為“衷情”。
據聞其劍又輕又薄,冷得像是秋日清晨結在簾幕上的薄霜,劍身上的紋路仿如女子畫出眉黛,十分好看。
出爐之日衆人圍觀,有人脫口而出,像是當年教坊傳唱的一首小令。
鑄劍師欣然把曲令詞牌名篆刻到了劍身上,故而劍名“訴衷情”,後世一般稱作衷情劍。
劍雖好看,但經曆十分坎坷,跟鑄劍大師其他作品一樣,沒什麼人喜歡用。
後來流落到了江湖中,由天山派掌門所得,才發現這柄軟劍非常适合内家高手使用,這位掌門很有俠義心腸,又是個閑不住的,他踏遍千山萬水,遍訪名山古迹,衷情劍也随之揚名。
然而他在乘船渡過青江的時候,有仇敵伏殺,他雖殺退了敵人,但右臂受到重創,佩劍落入江中,從此不見蹤迹。
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江湖上不知所蹤的武器多了去了,很多隻有一個名字,長什麼樣已經沒人知道了。
所謂“黃沙埋赤骨,青江葬衷情”,這句話不止說了兩件名刃的下落,也是江湖人喜歡用來感傷跟自嘲的話。
難不成那柄劍就是――
墨鯉擡頭一看,孟戚正在前面等着他呢。
“你的劍是怎麼來的?
”墨鯉慢吞吞地問。
孟戚精神一振,仿佛有種終于問到了點上的愉悅。
“說來也巧,當年陳朝覆滅時,陳朝太子帶了玉玺逃出京,這事吧不大不小。
玉玺丢了再刻一個也沒人知道,可是為了防着日後有陳朝後裔謀反,還帶着玉玺說事,就去追了。
哦,恰好就我沒什麼事。
”
一來,李元澤覺得孟戚辦事放心,他相信孟戚不會扣下玉玺。
再者大軍剛入京城,百廢待興,臣子們都忙得要命,隻有孟戚一個人閑着。
“那時我還不是國師呢,因為史書有載,曾經有個朝代也是這樣,玉玺被帶走了,皇帝派了個人去追,一追查就是七年,差點成了專職的追玺将軍。
我想這事絕不能拖泥帶水,說什麼都要速戰速決。
”孟戚摸着下巴,感歎道,“結果可能是看我逼得太緊,那陳朝太子以為我要趕盡殺絕,抱着玉玺投江自盡了。
”
“哪條江?
”
“還能是什麼,自然是青江,離太京最近的那條。
”
孟戚暗示了一下,就若無其事地把話題轉了回來,繼續道,“青江不算寬,可是一到汛期水流湍急,當時又是夏天,萬一陳朝太子懂水性,不是投江,而是金蟬脫殼呢?
而且我帶了那麼多人,衆目睽睽的,隻好撈了。
如果不撈事情傳出去隻怕會有無數人跑到江上打撈,就為了找到玉玺,然後去朝廷領取賞金,當時朝廷可窮了,這筆賞金不能出,否則他們能罵我三年,說起吵架我在十四個人裡面是墊底的,哎。
還好當時武功還行,不怕被揍。
”
墨鯉:“……”
不對,話本裡不是這麼說的。
“可是傳國玉玺不是秦朝傳下來的嗎?
”
“假的,這麼多次政變,改朝換代,怎麼可能一直是那塊玉玺?
也就陳朝的人特别迷信,可能他們的玉玺是從前朝搶來的吧,相信那就是天命了。
”
孟戚哼了一聲,又道,“而且皇帝有很多印章,隻有那一塊才會刻着“受命于天,既壽永昌”,一般隻有大事才會用這塊印,平常頒個聖旨壓根用不着,都藏着收着。
如果被人偷了,一時半會估計都發現不了,傳國玉玺而已,怎麼可能真的代表天命?
”
話說陳朝太子投江之後,孟戚二話不說,命令手下去撈。
他的屬下恰好是斥候營的,還是最特殊的那一群,可以翻城牆挖陷阱夜襲敵營,其中有一半是精通水性的,打水戰的時候還能鑿沉敵船。
水靠都是現成的,皮革做成的氣囊也不缺,直接就下水了。
青江一點都不清澈,古時的青是一種略微渾濁的色,水流很急。
即使下水及時,也撈了整整三天。
“屍體很容易撈,但是玉玺沉入了江底的沙中,所以就在那一片區域翻來找去,我也下了水,結果玉玺沒找到,倒是發現了這柄劍。
”孟戚拍了拍腰,笑道,“也不知它在何年何月沉入江中,天長日久,也沒有生出多少鏽迹,确實是一柄難得的名劍。
我将它帶回太京,請鑄劍師細細打磨,為它除去表面污濁,此劍才重見天日,雖說不如一般名劍鋒利,我卻十分喜愛。
”
墨鯉心裡好笑,因為他發現孟戚故意在“名劍”二字上咬重音。
他臉上不動聲色,好像沒有太大的興趣,孟戚不得不再接再厲。
“如此好劍,它的前一位主人以及鑄造者,應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
“嗯。
”
“……”
隻有一個嗯?
孟戚不敢置信,青江葬衷情這麼有名的一句話,墨大夫居然不知道?
秦逯沒有對墨鯉提起過?
他已經透露了這麼多線索,墨鯉還沒能猜出這把劍的名字?
“對了。
”墨鯉忽然皺眉。
孟戚精神一振,期待地看墨鯉,當然他表現得不明顯,隻是眼睛忽然有神。
“你不是說玉玺嗎?
後來找到沒有?
”墨鯉一本正經地問。
“……”
如果孟戚現在是沙鼠,估計毛都要炸起來了。
炸完可能就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
――想讓大夫注意到那柄劍,怎麼這麼難?
“是我的屬下撈到的,我帶回太京交給李元澤了,現在齊朝用的應該還是那一塊玉玺。
”孟戚神情肅穆,衣袍随風輕揚,顯得氣度非凡。
然而墨鯉已經看透了他的本質。
“改日讓我看看你那柄……衷情罷。
”
墨鯉說完加快速度,施展輕功跑了。
孟戚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味。
他這是被大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