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史官的習慣,必然要将這個晚上濃墨重彩地描述一番,從炮轟内城宮門始,到齊帝陸璋死于亂刀之下,帝星崩逝,乃亂世開啟之兆。
實際上這日後半夜什麼事都沒發生。
雷止雨歇。
因為聽到炮聲惶惶不安的太京百姓苦熬了一個時辰,發現外面的街道靜悄悄的,不像是出了大事,便在心裡懷疑之前那場動靜确實是驚雷。
雖然沒聽過這麼響的雷,好像連地面跟着一起震動起來,但是下雨之前不是還刮了一場大到邪乎的妖風嗎?
于是他們慢慢地放下了心,盡管還有幾分疑慮,卻不再阖家帶着細軟衣物苦熬着了,而是分開休息,準備等天亮了打探消息。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宜廣門附近的這些官宅裡,反正他們的主家不在京,就算真的出了大事,一時半會都牽扯不到,還不如早早歇息。
冥冥之中,那份緊張焦灼的氣息散去了,甚至烏雲都慢慢消散。
沒有星孛,也沒有什麼撥雲見日換了天地的異象。
月亮因為夜空中的雲層影響,時而可見,時而消失,朦胧難辨。
孟戚自然比太子派去将軍府傳令的人快了許多,他回來之後沒有繞到前廳告知劉澹宮裡發生的變故,而是直接翻過牆進了院子裡。
門沒有栓,窗也留了一條縫。
孟戚輕輕一推,人就無聲無息地進了屋子。
屋裡的擺設跟孟戚走的時候沒有太大分别,隻有椅上擱着一件内衫,未曾折疊,更像敞開了晾着,袖子被風吹得微有拂動。
孟戚将衣服拿起一看,那破處完整如新,完全見不到針腳,隻有将衣服翻過來看内裡,才能找到縫補的痕迹。
大夫的手藝了不得。
孟戚暗暗感慨,他徑自脫下外袍,就要直接把補好的衣服穿上。
孰料墨鯉察覺到外面多了一股熟悉氣息,知曉是孟戚回來,于是從卧房裡走了出來。
“……”
四目相對,這情形對秉持君子之儀的人來說大約有些尴尬。
孟戚裝作驚愣,手上一動不動。
墨鯉移開目光,輕咳了一聲。
他這個反應讓孟戚感到驚喜,因為從前大夫見到這番情形,那是毫無觸動,縱然有回避也隻是出于禮節,絕對不會加上這聲提示他回神穿衣的輕咳。
大夫嘛,見過很多病人。
墨鯉又跟那些作風古闆性情頑固的大夫不同,别說是一個沒穿上衣的男子,即使是一群身無寸縷的年輕男女,都不見得能令他露出窘迫的神情。
現在墨鯉的态度發生了變化,說明大夫看自己的想法不一樣了!
孟戚自得地想。
于是他慢吞吞地穿衣服,先把衣服拍一拍,再抖一抖,弄掉不存在的灰,然後将衣服攤開去找系帶,好像在檢查有沒有别的破洞,最後摸着縫補的地方仔細打量。
墨鯉等了一會,眼角餘光看到孟戚把衣服當做古董鑒賞的模樣,不禁好氣又好笑,他神色一肅,沉聲道:“大半夜出去淋雨,回來之後遲遲不穿衣裳,孟兄想必準備嘗嘗太京藥鋪的草藥熬出來的湯汁了。
”
孟戚一頓,飛速穿上了内衫。
雖然武林高手不怕冷,但是有一種冷叫做大夫覺得這樣容易受寒。
“你不問問皇宮裡如何了?
”
“看你的表情,想必沒有什麼大事。
”
“大夫錯了。
”孟戚笑了笑,跟着墨鯉走進卧房。
他倒是有意賣關子,然而墨鯉根本不買賬,孟戚不說,他就不問。
孟戚隻能把話丢出來了。
“陸璋死了。
”
墨鯉聞言一頓,遲疑道:“太子?
”
墨鯉很意外,他知道太子在今夜奪權,但是沒想到太子會這麼幹脆利落地把皇帝殺了。
畢竟就連孟戚最初都說,陸璋不能随便殺,否則會引起齊朝的動.亂。
這不是遊俠小說,昏君無道,江湖好漢潛入皇宮,砍了皇帝的腦袋提着就走。
——有本事做到的,都不會這麼随便地動手。
孟戚墨鯉屬于有顧忌,而青烏老祖是想要獲得更多的利益。
“吾等身在局外,雖然看得清楚,卻終究沒有局内人有天然的破局之法。
”孟戚歎了一聲,遂原原本本地将皇宮内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陸璋篡楚立齊,殺盡不從者,如今太子弑君,你說文遠閣那些重臣會怎麼想?
”
他們害怕太子是第二個陸璋。
殺雞儆猴,殺得衆人瑟瑟發抖地跪伏,末了太子照舊登基,那些出頭的倒黴蛋卻是白死。
這可不是楚朝末年,那些被陸璋殺了的楚臣好歹還有個大義的名節,而他們呢?
都向一個謀朝篡位的劊子手臣服了,還為太子弑君跳出來叫嚷,然後白送性命?
後世要怎麼記載這樣愚蠢的行為?
陸忈不管怎麼說都是太子。
太子就是儲君,名正言順。
雖然這道理在墨鯉這邊一文不值,甚至不是道理,可是在文臣那邊特别好使。
墨鯉費了一番心力,總算在孟戚的提示下明白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明白了哪個皇子弑君的效果都沒有太子動手來得強。
“其實太子不會殺這些朝臣?
”墨鯉揉着額角問。
孟戚沒有說話,他在回憶太子對張宰相毫不留情的态度。
“……這個說不準。
”
孟戚再有眼光,也不可能一眼看出張宰相做過什麼,他對齊朝的文臣派系一無所知,不清楚裡面的利害關系,自然推測不出太子的想法。
“不說這些了,等到太京恢複平靜,我們可以去東市的鋪子裡逛逛,再看西市的瓦舍戲,除了太京,找不到第二處同時擁有天南地北各種貨物的地方。
”
孟戚慢悠悠地說着,似乎在回憶着那些繁華的景象。
墨鯉起初聽得認真,随後他想到枕下的話本,便開始走神。
雖然他把書原樣放回去了,但孟戚會不會發現書被動過?
看豔.情小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背着孟戚偷看,這就不好解釋了。
孟戚神遊太虛,墨鯉心不在焉。
兩人坐在床前約莫過了一刻鐘,方才察覺到異樣。
“大夫?
”
“該歇息了。
”墨鯉掩飾道。
他下意識地躺了下去,等看到孟戚詫異的表情,墨鯉才發現自己的失誤。
原本應當是打坐調息修煉内功,結果墨鯉這麼一躺,倒顯得是在趕人了,床被他占據了,餘下的空處倒是有,可哪有一個人酣然入眠,另外一個人坐在身邊修煉内功的?
這,好生怪異!
墨鯉以手肘撐床,正要坐起來解釋,結果眼前一花,床上就多了一人。
孟戚搶到了床的外側,躺得四平八穩,還閉上眼睛一副已經睡着的模樣。
墨鯉:“……”
心情複雜地重新躺回去,靠近孟戚的那條手臂微微僵硬。
過了一會兒,墨鯉見孟戚始終不言不動,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僵硬的手臂這才緩緩放松。
說起來,他們也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
野集的破屋子裡隻有一張床,比現在這張還要擠。
那時孟戚的病情不穩,墨鯉強制要求孟戚每天躺着睡覺,不準打坐調息代替睡眠,這個規矩自從他們來到太京,孟戚恢複記憶,麻煩事又接踵而至,就變得形同虛設了。
此刻聽着耳畔悠長平穩的呼吸聲,墨鯉突然覺得,老師說得對。
沒日沒夜的練功隻能走火入魔,該睡覺還是要睡覺。
二皇子這個麻煩不用送去給燕芩,六皇子可以連帶着一起交給太子,劉澹不用連夜逃出太京,這棟府邸他跟孟戚還能悠閑地繼續住……
墨鯉想着想着,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竟偏過頭看着孟戚的側臉走了好一陣神。
“……”
這就很尴尬了,甚至稱得上失儀。
如果孟戚醒着,墨鯉準備假裝自己在觀診。
不過謊話墨鯉很難說不出口,如果被當面揭穿,就更難堪了。
最要命的是,墨鯉根本不知道孟戚是否真的睡了,但凡被這麼盯着看,連不懂武功的人都會有感覺。
可供墨鯉選擇的,隻有裝睡這一條路了。
他閉上眼,仔細聽着耳邊的動靜,慢慢地發現孟戚沒有任何反應。
莫非真的睡着了?
墨鯉狐疑地睜開眼,卻又沒法驗證孟戚究竟是睡是醒,糾結了一陣,因為心緒雜亂人又疲倦,反倒不知不覺地沉入了夢境。
孟戚無聲地歎了口氣,心想幸好沒有變成一場比拼誰裝睡裝得更像的鬧劇。
經曆了這個亂哄哄的夜晚,臨到頭來,能跟意中人同睡一榻,這份運氣已經超過許多人了。
孟戚一邊用目光描摹墨鯉的睡顔,一邊理直氣壯地想,大夫方才看了他許久,現在他隻是讨回來,公平得很。
就算墨鯉是裝睡詐他,他也不怕!
孟戚試探着碰了碰墨鯉的右手。
動作很輕,墨鯉潛意識裡也察覺到了,但他并沒有醒來。
大約是周圍的氣息太過熟悉,又或者清醒了很短暫的時間,以為是同睡一張床的孟戚睡相不好,畢竟磕磕碰碰都是難免的,墨鯉隻皺了皺眉,便接着睡了。
孟戚眼睛一亮,再次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