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着衆人針紮似的目光,白洛氏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芳華閣,一回到屋裡她就像面條似的癱軟在椅子上。
洛老夫人中風了!
白洛氏哆哆嗦嗦的端起了案幾上的茶杯,杯盞碰撞間發出刺耳的聲音。
白洛氏勃然怒起,擡手就将茶杯砸向地面,砰一聲,驚得屋内衆人唬了一大跳,驚疑不定地看過來。
“滾,滾,滾,都給我滾出去!
”白洛氏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大吼。
當下屋内之人如蒙大赦,連忙行禮告退。
屋内隻剩下白洛氏和白奚妍母女倆。
一個暴跳如雷,滿臉陰沉,另一個悲不自勝,雙目空洞。
瞥見女兒模樣,白洛氏心疼之餘更恨,憤憤不平的指責,口不擇言:“你是不是傻,我跟你說的話你都當成耳旁風。
我是不是說了這種事說出來隻會徒惹是非,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你外祖母身子不好,别驚
動她。
可你都做了什麼!
”
白奚妍腦子裡嗡的一響,隻覺天旋地轉,她咬了咬舌尖,勉強保留住一絲清明,似乎不認識一般盯着白洛氏。
被她這麼看着,白洛氏不由瘆得慌,截了話頭,軟下語氣,流着淚哀求:“妍兒,算是娘求你了,你就聽娘的話吧,别再往外說了,到此為止好嗎?
”
眼淚不受控制的順着她的眼角往下滴,一滴又一滴,白奚妍喃喃道:“娘,我們去退婚吧,退了婚,外祖母便高興了,興許她的病就能好了。
”
白洛氏就像是被火燒了似的一個箭步蹿到她跟前,抓着她的肩膀喝問:“退婚,她竟然讓你退婚,她想害了你一輩子嗎!
”“不是的,嫁給陳铉才是害了我一輩子,我害怕,我想起他就害怕,他殺人不眨眼的,要是讓他知道我們騙了他,他會殺了我的。
”白奚妍痛哭流涕,哀哀的看着白洛氏:“娘,他們本來就不想娶我,我硬嫁
過去哪有好日子過。
我們退了婚,咱們回臨安吧。
”“回去後嫁個平頭百姓,是不是!
”白洛氏使勁抓着白奚妍肩膀,五官扭曲到猙獰:“我還不知道她,你外祖母肯定這麼跟你說的。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嫁個平民,日後你祖母,你伯母,你嬸嬸,你堂姐
妹她們會怎麼嘲笑你,嘲笑我,嘲笑你哥哥。
就是你夫家背後也會笑話你,笑話在京城失了清白,人家不肯娶你,所以你隻能低嫁,你一輩子都要被人指指點點,你真的要過這種日子嗎?
”
白奚妍哆嗦了一下,不知是被白洛氏話中所描繪的未來還是她猙獰扭曲的面容。
她顫聲道:“可是娘,我更怕嫁到陳家。
你想過,陳家知道我們騙了他們之後會怎麼報複我們嗎?
”“你不說,我不說,陳家怎麼會知道,他們從何得知。
”白洛氏放在白奚妍肩膀上的手握的越來越緊,手背上青筋畢露:“隻要你守口如瓶,他們不會知道的。
就是你祖母,她也不敢告訴陳家的。
妍兒你聽娘的話,别怕,沒什麼好怕的,你别被外面的流言蜚語吓到了。
那陳铉既然知恩圖報,本性就不會壞到哪兒去,那些都是以訛傳訛。
他記着那份恩情,會對你好的。
你聽娘的話,娘絕不會害你的。
等你嫁過
去,等你生了孩子,你就會明白,娘做的都是對的,娘都是為了你們兄妹倆好,為了讓你們能夠擡頭挺兇的做人,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
白洛氏突然哭起來:“你看今天,你大舅一個不高興,就能把咱們娘幾個轟出去,不就是欺負咱們無依無靠嗎?
娘這一輩子都在受窩囊氣,不想你再像我,一輩子擡不起頭來,說話都不敢大聲。
”
“娘,你别這樣!
”看着歇斯底裡的白洛氏,白奚妍哭的渾身哆嗦。
白洛氏悲聲道:“妍兒,就當是為了娘好不好,你别再說什麼退婚,也别把這事說出去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兇險,你想看着娘我被陳铉抓進昭獄,剝皮抽骨嗎?
”
白奚妍渾身一顫,雙眼因為恐懼而徒然睜大。
白洛氏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放開白奚妍的肩膀抓着她的右手舉過頭頂:“你發誓,你絕不會再把這件事告訴别人,尤其是洛婉兮和你大哥,并且你一定會履行婚約嫁給陳铉。
如違誓言,為娘我,我就,我就
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
霎時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白奚妍覺得連渾身的皿都凍住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狀若癫狂的白洛氏。
白洛氏眼底湧動着瘋狂,亟不可待的催促:“你快發誓,你快啊!
”
白奚妍驚恐欲絕的看着白洛氏,使勁抽着自己的手:“娘,你别這樣,你别這樣!
”
眼見她不肯,白洛氏氣急敗壞,餘光瞥見地面上一塊碎瓷片,一把沖過去撿起來就對住手腕。
被驟然放開的白奚妍跌倒在地,一擡頭就白洛氏自絕的架勢,駭得面無人色,手腳并用的爬起來就要阻止:“娘!
”
“你别過來!
”白洛氏後退兩步,直勾勾的看着白奚妍:“你快發誓,否則我就死在你面前。
”
白奚妍的臉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虛弱的彷佛一陣風都能吹倒。
白洛氏見她毫無行動,眼底劃過狠決之色:“與其日後被人嘲笑,一生讓人輕賤,我還不如現在就死了,一了百了。
”話音未落,鮮皿就從她手腕間迸濺,當下皿流如注。
白洛氏揮手就想割第二下,白奚妍已經撲上去死死抓住她的手,泣不成聲:“娘不要!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在這一天流盡:“娘,我答應你,你不要這樣了。
”
“你說吧!
”白洛氏依舊死死抓着手裡被鮮皿染紅的碎瓷片,目光灼灼的盯着淚如泉湧的白奚妍,彷佛不覺疼似的。
她眼底閃爍着奇異的光彩,隻要白奚妍不想退婚,洛老夫人再生氣又能如何,還能跑到陳家去揭穿她們不成,洛老夫人不敢的。
為了以策萬全,她甚至不會把這事告訴旁人。
更何如今況洛老夫人能不能開
口說話都是兩說。
白奚妍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細栗,頹然跪倒在地,隻覺得右手猶如千斤重,可在白洛氏逼視之下還是緩緩舉起來,她聽見了自己破碎不堪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待說完最後一個字,白奚妍幾近崩潰,捂
住臉大哭起來。
“嘩啦”一聲,白洛氏松手,掌心的瓷片落地,在皿迹中摔的粉碎。
失皿的白洛氏再是撐不住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娘,”尚在大哭的白奚妍膝行到她身邊,凄聲:“來人。
”
“不要驚動外人。
”白洛氏不忘叮囑。
望着臉色煞白的母親臉上依稀可辨的欣慰,白奚妍忽然覺得一陣陰寒深入骨髓,冷的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
三天後,白洛氏帶着白暮霖和白奚妍搬到了城東一座三進的宅院裡,這是早年白父進京趕考時置下的,對外說是為白奚妍備嫁,總不能在舅父家出閣。
洛老夫人也醒了,神智尚算清明,卻無法說話,連吞咽都有些困難。
期間白洛氏來過幾回,都被洛大老爺派來的人攔在了院外。
搬走那天,白洛氏帶着兒女在榮安院辭行,白洛氏依舊被攔住了,她讪讪的看着兒女:“你們去吧。
”洛大老爺并沒有遷怒外甥。
屋内在喂洛老夫人喝水的洛婉兮聞白暮霖和白奚妍來了,低聲對洛老夫人:“表哥表姐過來辭行。
”在洛老夫人醒來那天,她們就委婉說了白洛氏搬走之事,這事沒法瞞,洛老夫人神色十分平靜的接受了。
洛老夫人眼珠子動了動,眼底浮現一抹悲意。
洛婉兮知道那是為了白奚妍。
門口的珠簾輕輕晃動起來,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洛婉兮回頭,便見白家兄妹倆一前一後進了屋。
兄妹倆臉色都不好,尤其是白奚妍整個人都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憔悴來。
她起身,與二人見過禮後便退開幾步,将床頭的位置讓出來。
白奚妍坐在床頭拉着洛老夫人幹枯的手,話一出口就帶上了嗚咽:“外祖母你好好養病,我們會時常回來看你的。
您别擔心我們,我們會好好的。
”洛老夫人眨了眨眼,悲從中來。
自己都這樣了,白洛氏也沒改變主意。
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把白奚妍嫁進陳家。
白洛氏想轄制白奚妍,有的是辦法。
她身體尚好時都未必攔得住白洛氏,更遑論現在口
不能言手不能動。
洛老夫人渾濁的眼裡湧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白奚妍忙用帕子替她拭淚,自己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外祖母您勿要傷心,要是再傷了身子就是我們不孝了。
”白暮霖忍着心中蕭瑟開口。
他接了洛老夫人當天晚上就回了書院,可第二天又被人匆忙叫回來,被告知,母親将外祖母氣得中風,大舅限他們三日内離開。
白暮霖整個人都是茫然的,他知道是因為妹妹的婚事,他也覺古怪,可母親不說,妹妹也不說,自己問得緊了,兩個人就哭,哭的他什麼話都問不出來了。
洛老夫人悲意稍斂,吃力的反握住白奚妍的手,眼中的擔憂濃的化不開。
白奚妍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不敢再待下去,怕自己忍不住崩潰大哭。
這幾日她總是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聽了母親的話,不告訴外祖母,那麼外祖母也不會那麼生氣,母親就不會情急之下口不
擇言,外祖母也就不會被氣中風!
“外祖母,我下次再來看您。
”說着白奚妍抽出手,起身胡亂一福就往外走。
洛婉兮雙眼微微睜大,白奚妍經過她身邊時說了一句‘對不起’,很快很輕,但是她絕沒有聽錯。
白暮霖也匆匆說了幾句話告辭,臨走時神情難辨的深深看了洛婉兮一眼。
背對着他正在安撫洛老夫人的洛婉兮并沒有看見,洛老夫人卻看見了,她忍不住老淚縱橫。
“祖母,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就别操心了,咱們好好養着,安安心心把身體養好,好嗎?
”望着眼角不斷分泌出淚水的洛老夫人,洛婉兮話裡不由帶上哽咽。
祖母的身子生生就是為了兒孫操勞壞的。
洛老夫人看她眼裡水盈盈一片,秀麗的臉龐上擔憂與哀求交織,心裡一抽。
從頭至尾最無辜最可憐的都是這個孫女。
去年被洛婉如壞了自小定下的婚事,還攤上了退婚的名聲。
如今又被白洛氏李代桃僵,她不喜廠衛可也得承認,陳家手眼通天。
倘若婉兮日後遇上過不去的坎,陳铉那份恩情也許就是她的保命符。
可在她本人一無所知的情況,這道保命符就被人奪走了,而自己卻
不能替她主持公道。
思及此,洛老夫人隻覺得心揪成一團,她吃力的點了點頭。
自己還在呢,他們就如此欺負她,自己要蹬腿去了,婉兮姐弟倆還不得被她們生吞活剝了。
她且得安頓好了姐弟倆才能死。
洛老夫人放寬了心,再不去想那些糟心事,又有葉禦醫以及兩位府醫精心調養,每日針灸按摩不斷,靈芝人參流水似的送進榮安院,孝子賢孫床頭侍奉。
經過一個多月的調理,洛老夫人身體明顯好了許多,吞咽不再困難,雖然依舊不能說話,但是右手已經能抓住東西。
就連葉禦醫都私下對洛大老爺說老夫人康複情況出人意料的好,這般下去,熬到來年不成問題。
洛老夫人好轉,洛婉兮自然是最高興人中的一個,接連幾日都是笑顔如花,讓人看了也不覺高興。
“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就該如此歡歡喜喜的,也叫我們賞心悅目不是。
”施氏捏了捏洛婉兮的臉打趣。
靠在床上的洛老夫人彎了彎嘴角,滿目寵愛的看着為她按摩右腿的孫女,這丫頭跟醫女學了按摩,每日裡都要為她按上半個時辰。
洛婉兮頭一扭躲開施氏的祿山之爪,嗔她:“四嬸剛吃過荔枝的手,竟然直接捏我臉。
”施氏摩了摩手指,覺得小姑娘的臉比新剝出來的荔枝都嫩滑,年輕就是好啊!
便想到了一樁年輕人的事:“今兒有七夕廟會,婉兮不妨帶着邺兒出去湊湊熱鬧,再帶上小三,也好有個使喚的。
”洛鄂十四,
能當半個大人用了,就姐弟倆出去,她們也不放心。
洛婉兮忍俊不禁,也就施氏這麼說自己親兒子,卻是道:“廟會到處都是人,我還是不去湊這份熱鬧了。
”“你不湊熱鬧,好歹讓邺兒去開開眼界,這孩子自打來了京城就沒出門玩過呢!
”施氏還能找不到法子制洛婉兮。
她也是着實心疼侄女兒,洛老夫人這一病,生生叫她瘦了一圈。
風華正茂的小姑娘,整天和
那些湯藥打交道,哪有個年輕人的模樣。
洛婉兮明顯猶豫了一瞬。
就聽見洛老夫人拍了拍被子,見洛婉兮看過來,她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外面。
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施氏便笑:“你看,你祖母都贊成了,老人家的意思可不能違逆。
待會兒你就帶着兄弟倆出門。
母親這你放心,有我呢!
到時候咱娘幾個也到院子裡看那些小丫鬟們穿針乞巧。
”
洛老夫人又點了點頭。
如此,洛婉兮也不再推拒。
到了申時三刻,太陽落山了,洛婉兮換上一身輕便的衣裳,帶着兩個弟弟出了門。
洛鄂生的挺拔,雖然比洛婉兮小了一歲,但比洛婉兮還高了半個頭,走出去倒更像兄妹。
洛婉兮與洛邺坐了馬車,洛鄂騎着馬跟随在側,隔着窗戶問:“四姐,你想先去哪兒?
”
洛婉兮把即将脫口而出的地名咽了回去,擺出一張初來乍到的臉:“我也是第一次來京城,不知哪兒好玩,你看着安排吧!
”
洛鄂便道:“咱們還沒用晚膳,先去朱雀街,京城最地道的吃食就在那條街上。
”
一聽吃的,洛邺眼睛都亮了,趴在窗口眼巴巴的望着洛鄂:“三哥哥,最好吃的什麼?
”
洛鄂仰了仰腦袋:“最好吃的啊!
”
片刻後,姐弟三人站在了‘徐記鹵煮’的店鋪門前,看着一臉獻寶的洛鄂,洛婉兮想,這是不是傳說中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路上她就在琢磨,怎麼在不破壞自己溫婉形象的前提下吃到一碗鹵煮火燒。
萬萬想不到竟然這麼快就夢想成真了,洛婉兮努力壓下忍不住上翹的嘴角。
洛鄂還在滔滔不絕的介紹,似乎有點怕被嫌棄:“這家店瞧着是不比那些酒樓氣派,可在京城十分有名,據說不少達官貴人都會喬裝改扮過來,就為了吃一碗鹵煮火燒。
你看他這二樓專門改成了廂房,就是
為了那些貴人方便。
”
“鹵煮火燒是什麼?
”洛邺好奇。
洛鄂:“……就是豬身上的肉。
”說了肯定沒胃口了,尤其是他四姐,洛鄂瞥一眼他那清如玉壺冰的堂姐,突生一股罪惡感:“要不我們去仙客樓吧,這時辰應該還有廂房。
”
洛婉兮立馬道:“不用!
”她緩了緩語氣,微笑:“來都來了,就在這兒吧,門庭若市,想來味道肯定不錯。
”
已經被從店内飄出的香味勾的口舌生津的洛邺點頭如搗蒜,跟着他姐往店裡走。
留在原地的洛鄂愣了一瞬,見二人都走了,趕緊追上去:“我先去問問裡面有沒有廂房。
”總不能讓洛婉兮在大堂裡坐,沒見這會兒多少人眼睛都快看斜了,斜的洛鄂心頭無名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