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屯兵嘉峪關之事一出,朝野上下聚焦在空饷上的目光不約而同被轉移。
空饷這個内憂在外患的幹擾上以虎頭蛇尾的方式落幕。
天順帝再不提西北空饷幾字,他再蠢也知道,這檔口調查西北将領空饷,前腳查出來,保不準後腳被查的将領倒戈相向,給瓦剌大軍行了方便。
然而瓦剌大軍不早不晚,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嘉峪關,天順帝不由心緒翻湧,忍不住将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淩淵和陸國公府,隻是無憑無據,他也不好說什麼,隻能捏着鼻子認了。
可在京畿這一塊上卻沒有這般草草收場。
經過這幾日調查,并沒有找到幾位都督吃空饷的證據,但是他們各自有下屬被揪出來,一個監管不力的罪名跑不了。
皇帝倒想把趁機他們都撤了,然而自己的心腹
中軍都督也沒有例外,若要革職隻能一塊革,否則堵不住悠悠衆口。
權衡利弊一番,皇帝選擇罰了三位都督兩年俸祿,就讓他們官複原職。
兵部尚書卻沒這好運,他統領兵部,出了這樣的事難辭其咎,君臣角力之下,兵部尚書被罷了官,性命倒是無礙。
同樣被罷官的還有錦衣衛指揮使,朝野上下參廠衛倒行逆施的奏折雪片似的飛來,加上民間群情激憤,天順帝也不得給出一個交代,遂錦衣衛指揮使被問責。
西廠陳忠賢卻讓天順帝咬着牙硬保下來。
最終,空饷一案,受影響最大的還是江南,尤其是江南水軍。
一開始前去調查之人是陳玹,查的七七八八後被皇帝召回,另外派欽差大臣前往。
結果觸目驚心,江南軍中空饷高達五六成,還可以明目張膽的買閑,買官。
憋了滿肚子火的皇帝可算是找着了地方發洩,凡是涉案人員全部從重處理,帝王一怒,皿流成河。
這一陣,便是内宅都不能免俗的談論起江南。
如今兒,白洛氏和白奚妍又來請安了,說了會兒閑話,白洛氏就掩嘴笑起來:“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那南甯侯夫人,不,”白洛氏一拍大腿,幸災樂禍般看着何
氏:“人家可不是侯夫人了,該說是罪婦,韓氏可算是遭報應了。
”
白洛氏對于南甯侯夫人的怨氣來源于早些年的冷眼以及洛老夫人因着他們家才中了風。
何氏嘴角微微一翹,笑容矜持,并沒有如白洛氏那般喜形于色。
但是她心裡的喜悅隻會比白洛氏更甚。
洛婉如在韓氏母女倆手裡吃了多少虧,毀容,摔下山坡重傷,一件件一樁樁她都記着呢,可礙于侯府
勢力,她隻能咬着牙咽下這口惡氣。
眼下這口氣可算是出了。
從去年開始就賦閑在家的南甯侯因為水軍的貪腐連爵位都丢了,要不是文陽長公主的面子,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而韓氏則是不知被打哪冒出來的先侯夫人舊仆告到了順天府,狀告韓氏戕害先夫人楊氏。
耳聰目明的都知道這是江枞陽在替母報仇呢,南甯侯府倒了,韓家早在去年就沒了,而江枞陽正是皇帝跟前紅人。
順天府自然知道該怎麼判,倒是有幾個嫉恨江枞陽把空饷這事捅出來的人向順天府尹打招
呼,然而都沒有幫江枞陽打招呼的人來頭大——皇帝,皇帝在早朝上都問了幾句。
于是韓氏謀害楊氏罪名成立,被判處死刑,連因為害人而得來的正妻之位也沒了,哪能讓一個戕害原配的繼室繼續頂着正妻的身份,豈不滑天下之大稽。
判決下得這麼快,不少得知韓氏所作所為而咬牙切齒的原配夫人功不可沒。
“說來婉如這病也養了快一年了,該是好了,大嫂怎麼還不把她接回來,咱們婉如都十六了,可還沒許人家呢!
”白洛氏狀似不經心的問。
廳内霎時一靜。
洛婉兮擡眸瞧一眼滿臉不經意的白洛氏,捕捉到她眼底的一閃而逝的笑意。
為了洛婉如名聲計,洛老夫人對外宣布的是她在臨安養傷,她被江翎月逼得摔下山坡之事人盡皆知,倒也能糊弄過去。
可自家人
知道自家事,白洛氏豈能不知道洛婉如是在挨罰。
何氏臉色驟沉,冷冷的盯着白洛氏臉上浮誇的擔憂:“哪及得上二妹你手腳快,給奚妍找了這麼個萬裡無一的好婆家。
”何氏站了起來:“我還有家務要處理,先行一步。
”說罷甩袖離去。
八月進門的蕭氏看婆婆走了,尋了個借口,尴尬的向白洛氏、施氏幾位長輩屈膝一福,緊随其後。
白洛氏一張臉青了白,白了紅,萬想不到時至今日何氏還會這麼打她臉。
施氏瞧着她臉色變化,就覺痛快,譏诮一笑:“我勸二姐一句,别揣着明白裝糊塗,打量着誰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說罷起身一理裙擺,對洛婉兮道:“我頭暈,你扶我回去歇息一下。
”
洛婉兮便起了身,對滿面羞紅的白奚妍點了點頭,扶着施氏離開。
施氏一走,左右為難的吳氏愣了一會兒,最後也尋了個借口告辭。
被氣了個倒仰的白洛氏指着匆匆離去的吳氏,憤憤不平:“連她也敢下我臉,她以為自己是誰!
”
“娘!
”白奚妍打算張口欲罵的白洛氏,泫然欲泣:“您到底要做什麼,一家人好好說話不行嗎,您為什麼一定要夾槍帶棍,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
”
白洛氏被女兒說的心頭讪讪,嘀咕:“當年你大舅母不就是這麼對我的,我還她兩句怎麼了?
好了好了,我以後不說了不就成了嗎!
”
類似的話,白洛氏沒說過十遍都有八遍了,讓白奚妍如何信她。
她隻覺得心力交瘁,母親的脾氣被人捧得越來越左,早晚有一天要把親戚朋友都得罪了。
“你二姑這個人壓根就不知道見好就收這四個字怎麼寫!
”離開的施氏如此對洛婉兮說道。
何氏已經讓着她了,可她非要往傷口上踩兩腳才痛快。
在一個母親面前拿女兒作筏子,純粹是自己找難堪。
真論起來,何氏有個嫁到淩家的女兒,未必怕了她白洛氏,不過是忌憚無事也能生非的廠衛,不想惹麻煩。
可惹了也就惹了,白洛氏有沒有那個讓陳家為她出頭的本事還是兩說,這一陣她是琢磨出來了,這姑姐
扯着陳家的大旗扯得歡,可陳家未必拿她當回事。
洛婉兮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白洛氏委實叫人難以言喻,偏這還是至親,想遠離都離不得。
“對着自家人都如此,對着外人,二姑怕是更不會收斂。
眼下陳家得勢,她也水漲船高,哪天陳家若是……”洛婉兮搖了搖頭:“牆倒衆人推,這世上從來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如南甯侯府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前兩任西廠督主可都沒什麼好下場。
施氏眉頭一擰,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你跟她說這些,她聽得進去才怪了,說不得還要啐你兩口,隻當你眼紅她,我是懶得跟她說了,就是可憐了兩個外甥。
”
想起羞得滿臉通紅的白奚妍,洛婉兮默了默。
施氏也沉默下來,被白洛氏這一鬧,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與洛婉兮息息相關之事,斟酌了半響,她壓低了聲音道:“大房想把婉如接回京。
”她說的是大房而是大房某一個人。
洛婉兮便知道這不隻是何氏的意思,洛大老爺、洛郅、洛婉妤該是都有這個意思。
正如白洛氏說的,洛婉如都十六了,再在臨安待下去,婚事怕是要被蹉跎。
見洛婉兮垂下眼,濃密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片陰影,施氏的心也跟着抽了下。
長房得勢,能讓洛婉如在家廟待上一年多,施氏覺得已經是極限了。
“回來就回來吧,她早晚都是要回來的。
”對此她有心理準備,隻是這一日不想來的這般快。
施氏沉沉一歎:“但願她那性子能好一些。
”洛鄂的婚事也有眉目了,十月她就要離開,到時候便是想幫這侄女,也是鞭長莫及,愛莫能助。
洛婉兮笑了笑。
施氏拍了拍她的手道:“這一陣心驚膽戰,大門都不敢出,過幾日咱們去白馬寺上香,你也能出門散散心。
”
洛婉兮點了點頭:“好!
”
……
湛藍天空下,粉牆黛瓦綿延無盡頭,江枞陽走在空寂的夾道内,望着牆角下的青苔微微出了神。
韓氏被判處秋後問斬,她的名字也被從族譜中抹去。
他那父親對他們母子二人心狠手毒,對韓氏倒是一往情深,要不是族老和文陽大長公主,他都不肯寫休書。
不過再不願,他也還是寫了,想來他的深情
也不過如此。
韓氏将死,江進被奪爵,他的黨羽深陷空饷一案。
樹倒胡狲散,不出一年半載,他數十年積累的勢力就會土崩瓦解,到時候就該輪到他了。
江枞陽眼底倏爾浮現一抹戾氣。
踏踏腳步聲自拐角處傳來,江枞陽收斂異色擡眸,就見楊炳義出現在不遠處。
楊炳義也看見了他,神色不由複雜,是他将江枞陽推薦給了皇帝,他也知道此子要報仇。
幫他是看在昔日好友份上,但是萬想不到他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
望着眼前高大挺拔,眉目清冷的青年。
楊炳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江枞陽躬身,拱手行禮,恭恭敬敬。
楊炳義幽幽一歎:“你且好自為之!
”滿朝武将被他得罪了大半,雖然皇帝看起來十分重用他,從他父親頭上奪的爵位都讓他繼承了,可不過空有個名頭罷了。
歸根究底,皇帝還是拿他當刀子使。
“多謝您!
”江枞陽一揖到底。
楊炳義一捋長須,自他面前走過時留下一聲歎息,頭也不回的離開,漸行漸遠。
打他進了錦衣衛,他們便是殊途。
片刻後,留在原地的江枞陽方緩緩起身,回頭望一眼空無一人的夾道,神情漸冷,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