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顆星
紀見星在加州的私人健身教練曾語重心長地跟她分析,男性在力量上占據與生俱來的優勢,女性則是勝在敏銳度、耐力和柔韌性,所以,女生應主要練習快跑、長跑,輔以格鬥、散打等技巧。
說這話時,将近兩百斤的壯漢老外正将她單手反剪壓着後背,牢牢按在軟墊上:“打不過就想辦法跑。
”
“我們中國有句話跟你的意思差不多,”紀見星被控得動彈不得,喘着氣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
壯漢教練立即追問這位和他思想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的知音是誰,并表示有機會要見一見,她哪裡知道是哪位古人的智慧火花,便含糊地說對方已經去世了。
教練難免遺憾:“願上帝保佑他安息。
”
“恐怕你的上帝無能為力。
”
“Why?
!
上帝是萬能的!
”
紀見星瞅準他分神的時機,靈活擺身,瞬間脫離桎梏,她撩了撩頰邊掉落的幾根碎發,嫣然一笑:“因為按照屬地管理原則,他歸我們那兒的閻王爺管。
”
回憶照進現實,紀見星正要“走為上計”,剛挪動腳,便聽到男人不鹹不淡的聲音:“你走出那道門試試。
”
威脅她?
紀見星花0.1秒做出決定,試就試!
她迅速往門外撤退,然而有雙長腿更快,她眼睜睜看着門被撞上,“砰”的一聲重重砸進耳朵,心跳不自覺跟着加速。
被人鎖在屋裡要怎麼逃跑?
這道題超綱了,教練沒教過。
男人轉身朝她走來。
紀見星如臨大敵,趕緊說出報警暗号:“小黃魚。
”
藍牙耳機一片死寂,完全沒有回音。
“你想幹什麼?
我警告你别亂來啊,這可是法治社會。
”紀見星見他漸漸逼近,丢盔棄甲,不停退後,“我跟人約好了,要是兩分鐘後沒出去,她就會報警。
”
估計是這話震懾到他了。
男人在水晶吊燈下停住,落着碎光的黑眸深不見底,氣場強大到難以忽略:“報警?
”
紀見星聽出他話裡的别樣意味,心頭咯噔一下,對哦她剛才說自己是協助警`方突擊掃`黃的街道辦工作人員來着,這不自相矛盾嗎?
既然謊言被戳穿,也沒必要再兜圈子了:“掃`黃是假,但報警是真的。
”
他并不出聲,繼續靠近她,微揚的眼梢,淡掃出危險之色。
紀見星屏氣凝神,默默計算着把他放倒的可能性有多大,不料她做好格鬥的準備,蓄勢待發之時,他竟越過她走了。
?
?
?
談行彧在沙發坐下,示意她:“坐。
”
紀見星仿若未聞,原地不動,她盯着他的背影,準備發信息報警。
幾乎同時。
男人淡得聽不出情緒的低沉聲音傳來:“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報警。
”
紀見星:怎麼,他背後還長眼睛了?
“你未經允許擅自闖入我的房間是既定事實,而我并未對你造成任何實質性的……”他微妙地頓了頓,“侵犯?
”
以牙還牙,正中要害,紀見星被反擊得啞口無言,饑腸辘辘的小腹卻叫得歡快:“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
她:“…………”還挺有節奏感。
尴尬之際,巨大的拍門聲響起:“姐!
你還在裡面嗎?
”
“我在!
”紀見星如聞天籁,趁他不注意沖到門邊,握上把手,用力往下壓,滴滴聲提示她,這是内置密碼鎖。
“姐,你沒事吧?
我手機沒電了。
”
“姐,五分鐘應該過了,還要報警嗎?
”
紀見星刻意拖長了“不”,加重了“要”的音調:“不要報警。
”
不,要報警。
終究是被父母保護得太好、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彭芃芃沒聽懂她的暗示,隻奇怪道:“那你怎麼還不出來?
”
紀見星額頭輕壓着門,如果我能出去的話……
門外又出現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在這做什麼?
”
“我姐在裡面。
”彭芃芃指着門說。
閻肅嚴肅地審視着她,短發,個子不高,臉頰還有嬰兒肥,懷裡抱着書包,看起來像學生,可他明顯不相信她的說辭,根據經驗自動将她劃分為某類女人,冷聲道:“請你立刻離開,不然我要報警了。
”
紀見星求之不得,快去報!
我謝謝你全家。
身後忽然有黑影斜過來,她飛快從門上彈開,男人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解了密碼鎖,按下把手,拉開門,走廊的燈光傾瀉而入。
“姐!
”彭芃芃兩眼放光,激動地上前抱住她。
紀見星拉着她奪門而出。
閻肅瞳孔一縮,談總房裡怎麼會有女人?
直到姐妹倆身影消失在走廊轉角處,閻肅堪堪回過神,作為年薪千萬的上市集團特助,哪怕泰山崩于前也得面不改色,他按捺着諸多疑問:“談總,您沒戴口罩跟……她共處一室,身體是否有不适症狀?
”
談行彧輕描淡寫道:“暫時沒有。
”
“那就好。
”
接下來,閻肅例行彙報:“蔣奉賢昨天飛去了英國,據說是參加他女朋友延期的畢業典禮,回國時間未定。
”
“後天和周老的會面安排在近郊的雲水間山莊。
”
“下周二,桐城商會張老會長七十歲壽宴……”
全景落地窗倒映着談行彧稍顯冷淡的眉眼,他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在想别的事,和她有關的事。
另一邊,紀見星跟彭芃芃有驚無險地離開蘭舟酒店,在三中附近的小吃街吃完海鮮砂鍋粥,她送表妹回了學校,穿過月色回到蒹葭巷。
晚風吹來清新的草木花香,她細細回想在2018房間發生的一切,直覺那男人并無惡意,隻是,為什麼他要鎖門不讓她出去,為什麼後面門說開就開?
想不通。
走着走着,家已近在眼前,紀見星經過鄰居門外,聽到一記夾雜着滔天怒氣的暴喝:“你給我跪下!
”
她目光從虛掩的門鑽進去,看到約翰米勒先生鐵青着臉,他五歲的兒子小約翰跪在他前面,沒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
約翰米勒先生是英國人,在某次中英文化交流會上對妻子一見鐘情,愛上一個人,愛上她的城,背井離鄉到桐城定居,半年前特聘為三中外語教師,舉家搬進蒹葭巷。
約翰米勒先生暴跳如雷,以流利的中文指着兒子鼻尖罵:“小兔崽子,英語才考四十來分,你他媽算哪個錘子的英國人?
!
”他痛心疾首地握拳錘着兇口,“生出這樣的兒子,我無顔面對米勒家的列祖列宗哪!
”
“英語太難了,”小約翰委屈得紅了眼圈,“我、我學不會。
”
他媽媽提議:“要不給他換個補習老師。
”
約翰米勒先生的藍色眼珠子險些瞪出來:“還嫌他不夠丢人現眼嗎?
!
”他盯着兒子頭頂,擲地有聲,“老子親自教!
”
他就不信教不好了!
老米勒家的子孫後代絕對不認輸!
!
絕不!
!
!
小約翰如聽噩耗,撲進媽媽懷裡,“哇”地放聲大哭。
雖然知道不厚道,但紀見星還是忍不住笑了。
古人有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水土環境使然,并非品種問題。
可小約翰也實在太不争氣了,她像他這麼大的時候,英語好歹能考及格。
更幸運的是,她從沒有經曆過剛才的事,盡管在班裡每次考試排名都墊底,這得益于老紀的縱容。
她媽媽更偏向于傳統家長,盼子成龍望女成鳳心切,老紀不同,紀見星至今仍對他說過的某段話印象深刻。
“爸爸這麼努力賺錢,是為了讓你可以自由地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過喜歡的生活,做熱愛的事。
”
“我的小星星不需要和别家女孩子一樣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不需要成績拔尖次次第一,因為你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
“爸爸希望你做個快樂的人,平安健康地長大,先過好自己的人生,如果有餘力,再去幫助别人。
”
紀宗堯什麼事都願意聽老婆的,唯獨在女兒教育問題上堅持原則,半分不肯退讓,因此沒少跪搓衣闆,懼内的名聲在好友圈傳了個遍。
有他作為“保護傘”,紀見星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女時期,太縱容的後果是,偏科嚴重,如果高中繼續放任下去,估計上大學就懸了。
剛好那時百貨公司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經營危機,夫妻倆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送女兒出國念書,方便在加州上大學的兒子幫忙照顧。
深巷裡隐約傳來狗吠聲,紀見星收回遊蕩的心神,如今想來,老紀用他并不強壯的身軀為她擋了多少的補習班和才藝課啊,真不容易。
她仰頭望向夜空,漫天星辰,一閃一閃亮晶晶。
心尖蓦地泛軟,她給中國好爸爸發了條微信。
紀宗堯正躺在客房床上,輾轉難眠,聽到提示音點開消息,他立刻彈了起來,看了一遍又一遍,捧着手機壓在心口,感動得兩眼淚汪汪。
星寶:“老爸,我想你了。
”
紀宗堯吃吃地笑出聲,終于啊終于!
以前在鋼鐵兄弟樹的酒局上,他聽到别人抱怨:“我家那衰仔,成日隻知道敗家,一個月五十萬零花錢都不夠他使,沒錢了就發信息給我,說老爸我好想你啊。
他每次一說想我,我的銀行卡就吓得打哆嗦。
”
他心裡羨慕嫉妒的呀,酸水快流成河了,他家閨女十八歲以後就沒用過家裡給的零花錢了,他多想也有這種甜蜜的煩惱啊。
家裡的财政大權掌握在老婆手裡,紀宗堯好不容易偷偷存下來兩萬塊私房錢,一分不剩全轉給了寶貝女兒。
收到轉賬的紀見星:“?
”
紀宗堯:“爸有的是錢,盡管拿去花!
”
星寶:“我不缺錢。
”
紀宗堯:“收下!
每一分都是爸爸沉甸甸的愛。
”
紀見星隻好收了錢:“你還在睡客房?
”
“怎麼可能?
!
哼,小看你爸。
”
“你讓我媽用你手機發條語音?
”
紀宗堯發了條一氣呵成、不帶停頓的語音:“十點多了你媽睡了我也準備睡了你也要早點睡不準再熬夜知不知道!
”
紀見星好笑地揉揉耳朵,在朋友圈轉發了一篇公衆号文章——
“更年期男人獨守空房,一般會有這3個瘋狂的表現!
情緒敏感!
暴躁易怒!
!
一點就爆!
!
!
”
***
兩天時間轉瞬即逝,紀見星從4S店領回維修好的polo,第一件事就是去買老紀愛吃的燒鵝,安慰他受傷的心靈,回報沉甸甸的父愛。
桐城以雲水間山莊的燒鵝最為正宗,周末限時限量出售,不接受預訂,屬于有市無價的緊俏品。
紀見星開着車進入山莊地庫,各式各樣的車子停得挨挨擠擠,她饒了好幾圈總算等到角落空出的停車位,燈大概壞了,此處偏暗,她正要開車燈,一團黑影猝不及防跳到前方,她馬上打方向盤,手是快,腳卻慢了半拍,polo斜着撞上停在旁邊的車。
Twocarpengpeng的動靜使黑影受了驚吓,它慌不擇路,躲進被撞的車底。
紀見星跳下車,看着兩部親密碰頭的車搖頭歎息,出師不利,polo剛領回來開不到三小時就又廢了。
她向來對豪車、名牌珠寶包包等奢侈品不感興趣,自然認不出撞的是什麼車,拍了張照片發給林紫。
閱鳥專家:“恭喜你中頭獎了!
”
“阿斯頓馬丁One·77,半個億的馬丁王,全球限量77部,國内限量5部,報價4700萬。
”
行吧,世間豪車千千萬,她一撞就是半個億。
紀見星聯系了保險公司的人,然後蹲在馬丁王前面,打開手電筒,照見了一隻發抖的小柯基,髒兮兮的,眼神瑟縮,她招招手,柔聲哄它:“乖啊,别害怕,我不是壞人。
車底不安全,你出來好不好?
”
小柯基特别怕生,哄了好久,它才動了動,一點點往外挪。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它嗚咽着,吓得又縮了回去。
紀見星皺眉偏過頭,一雙锃亮的黑色皮鞋緩緩步入視野,她視線上移,男人白衫黑褲,風姿綽約,正不疾不徐地向這邊走過來,車庫燈光半明半暗,影影綽綽,他從明亮走進昏暗,如同夕陽墜入暮雲,明月沉落深海。
畫面賞心悅目,她看得眼睛一眨不眨,反射弧走完了香飄飄奶茶環繞地球的軌迹,腦中才浮現四個字——
冤家路窄。
怎麼哪哪兒都有他啊。
紀見星生硬地移開視線,繼續哄狗。
餘光裡,他的身影越來越近。
這男人怎麼回事?
她如此明顯地裝作沒看見他,他還要過來打招呼?
好歹是成年人了,能不能有點自知之明?
能不能給彼此留些體面?
真以為見過兩面就跟她很熟了嗎?
難道他忘記前晚把她鎖在酒店房間,還故意用她口誤的“侵犯”調戲她的事了?
當時沒反應過來,事後懊惱許久,這不,回擊的機會送上門來了。
紀見星心内暗喜,眸底波光流轉,等男人在身後站定,她學着他之前清淡的語氣,問:“有事嗎?
”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人一次,算扯平了。
然而,沒得到回應。
紀見星疑惑地瞥過去,發現他根本沒看她,看的是……馬丁王。
她眉心莫名一跳,某個可怕的猜測随之震出。
該不會半個億是他的吧?
不!
會!
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