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交所。
李铨盯着黑闆上的股價,腦子裡想的卻是航海探險。
這幾年在中國與美洲之間往返,他已經發現了夏威夷群島、大東群島、中途島、威克島、北馬裡亞納群島。
雖然其中的一半,早就被西班牙發現,但對中國來說尚屬首次。
接下來,他不打算親自去美洲,而是從菲律賓群島南下。
李铨聽西班牙人說,更南方有大島,皆熱帶雨林。
那裡的獵頭族,比呂宋和台灣還殘忍。
探險船已經造好了,一共有三艘,都不是很大,等信風來了就出發。
他開出比美洲航線還高的工資,終于把船員給招募齊整。
其中最積極的是程景明,這位蘇州富二代,沒問工資就報名了,隻想坐船滿世界轉悠。
“當當當!
貴德鹽廠漲停,貴德鹽廠漲停,貴德鹽廠的申請單不要再拿來!
”
前方的敲鐘聲,打亂了李铨的思緒。
李铨不禁吐槽:“無聊的把戲。
”
他是搞海貿的,當然知道發行股票的意義,公司可以非常便捷的從民間募資。
但股市花樣繁多的套路,導緻股票成了賭博,至少對散戶們而言是如此,這就讓李铨覺得很沒意思了。
“李指揮不下場試試手氣?
”旁邊一個富商問道。
李铨說:“在海上冒險就夠了,不必來股市裡冒險。
”
那富商恭維道:“李指揮蹈海萬裡,九死一生為陛下做生意,拳拳報國之心實令在下佩服。
”
不管李铨怎樣解釋,四海商社都被認為是皇商,而他在人們心目中就是皇商頭子。
從南京到呂宋,一路上隻要報出名号,無論官民都要對李铨客氣有加。
真的,李铨相見誰就見誰,總督、布政使這些封疆大吏,接到李铨的拜帖都是立即召見。
如今的四海商社,已經有19艘船,全都可以遠洋航行。
算上在中國、日本、美洲和檀州(夏威夷)的商站人員,公司員工已經超過6000人。
他們有私人武裝,甚至有殖民地――檀州和新登村,實質上就是四海商社的殖民地。
而且,業務已經不限于美洲貿易,有一批商船固定航行于山東、遼甯、朝鮮、日本之間。
甚至壟斷了山東到圖們江的貿易,但這個壟斷是無奈之舉。
圖們江入海口非常偏僻,隻有兩百多漢人(全是流犯),就連女真族的數量都不多。
跑一趟賺不了幾個錢,民間商船都不願去。
所以說,四海商社帶着些官方屬性。
跑圖們江不咋賺錢,繼續往美洲移民也不賺錢,四海商社卻願意去做,目光明顯是放在二三十年以後。
李铨跟身邊的富商聊了幾句,突然一個手下跑進來,低聲說:“日本薩摩藩的浪人造反了,鶴丸城被起義軍攻破!
”
“鶴丸城被攻破?
”
李铨驚訝道:“當初大同軍攻打鶴丸城,帶着火炮都廢了一番功夫,那群浪人怎麼可能攻克城池?
”
不斷有人沖進交易所,明顯也是得到消息。
十多分鐘後,主營日本貿易的公司,股價勐然開始暴跌,不到一個小時直接跌停。
……
由于大同軍去鹿兒島打了一遭,島津氏的曆史已經完全改寫。
被中國扶植起來的家督已經去世,目前的家督叫做島津義正。
而支付給中國的戰争賠款,也是六年前才連本帶利結清。
既要支付賠款,又要忙着享樂,即便走私貿易利潤巨大,島津氏也有些扛不住,于是加大對百姓的盤剝力度。
更何況,走私貿易獲利,還要分潤給幕府老中,否則老中們就揚言要嚴查走私。
江戶時代的日本農民,既像自耕農,又像是佃農。
土地都是領主的,農民隻能佃耕。
但佃租的土地,又可以傳給子孫,相當于獲得了永佃權。
那為什麼說他們像自耕農呢,因為農民不僅要交租子,還要繳納田賦。
又交租子又交稅,這在大明也不多見啊。
地租和賦稅統稱年貢,約占農民總收入的60%到80%。
你以為這就完了?
還得交雜稅,割草、捕魚、狩獵、制鹽、過橋、行船……隻要你有這些行為,就得照規矩交稅。
年貢和雜稅之外,還要服徭役,無償給領主幹活。
1928年出版的《農民暴動的研究》,統計江戶時代二百多年間,日本一共發生了574次農民暴動。
但二戰之後,日本學者繼續研究史料,發現江戶時代農民暴動超過1000次!
平均下來,每年暴動四次。
而且,時間越是往後,暴動計劃就越詳細,因為已經有了無數經驗,甚至總結出成熟的起義套路。
聰明的農民起義領導者,會提前數年開始準備。
他們往往是浪人或鄉士(村中武士),裝扮成和尚巡遊四方,刺探民心,網羅同道。
同伴數量越來越多,就裝扮成醫生和按摩師,往來于各個村落,定期進行消息傳遞。
暴動開始之前,各村代表共聚一堂,歃皿為盟,并推舉領袖。
首先遭攻擊是鄰近村落,農民軍殺到哪裡,當地百姓必須加入。
不加入的,就燒毀其房屋,逼着他們造反,類似中國流寇的裹挾。
接着去攻擊郡代官,将他們的房屋付之一炬,然後圍攻領主的城池。
最經典的桉列是久留米暴動,二十萬日本農民參加。
預先搜集武器、彈藥和其他物資,在各村設立聯絡點,決定戰略戰術和起義目标。
還确定了必須搗毀、焚燒的建築,以及該殺死哪些官員。
然而,結局都大同小異。
在起義過程中,即便領主如何收買,叛徒數量都可以忽略不計。
起義者們都很講義氣,但他們的訴求卻很扯澹,隻是逼迫領主施行善政,從沒想過推翻領主和幕府自己當老大。
往往是領主當時答應,但兩三年後,便故态複萌,而且起義領導者會死得很慘。
就像淺川暴動,農民起義軍壯大到八萬多人,而他們的起義目标,居然是讓領主同意自己的十八項訴求。
……
三個月前。
鹿兒島,河原村。
黑田太郎穿着一身僧衣,來到這個山谷中的村落。
“法師來啦,快到家裡坐。
”村吏中村四郎笑着迎接。
兩人一起進屋,中村四郎的妻子,很快被打發去烹饪食物。
黑田太郎摘下鬥笠,低聲說道:“我已經聯絡好17個村子,他們都願意起事。
還有鶴丸城的城下町,那裡有許多浪人願意配合。
你呢?
還沒有下定決心嗎?
”
中村四郎面露猶豫之色,過了好久,終于咬牙說:“我願意參加!
郡代鼓勵我們開墾荒山,承諾隻收少量年貢。
可開墾出來的山地,才剛剛養熟,就按照河邊的土地一樣收稅。
我們哪裡拿得出來?
就算不起事,我恐怕也活不到明年!
”
江戶時代的日本村吏,類似大明的裡正和糧長。
村中土地都是領主的,農民五戶結組承包。
說是五戶,有時候十多戶結組,共同承擔年貢和勞役。
一家交不出賦稅,同組的農民就得補齊,否則追究起來一并連坐。
村吏就是土地承包組的組長,他的組員交不起賦稅,首先被問罪的就是他。
而聯絡起義的黑田太郎,則屬于鄉士。
鄉士往往都比較富裕,或者是祖上富裕過,因為他們的武士頭銜是買來的。
有鄉士,就有城士。
城下武士可以穿木屐,鄉下武士不準穿木屐。
兩者相遇,城士看鄉士不慣,一耳光就扇過去。
鄉士如果敢反抗,城士可直接拔刀殺了,而且事後還不承擔罪責。
黑田太郎的爺爺比較有錢,千方百計買了個鄉士頭銜。
到了他這一代,早就家道中落,他對領主和郡代都滿腹怨氣,因為他家是被官府給搞窮的。
中村四郎說道:“請再講講《大同集》和唐國吧,我最喜歡閣下講這些。
”
黑田太郎已經講過無數遍,他張口就來:“唐人皇帝說,每個人生來是平等的。
放在日本,就是皇族、華族、士族、平民四民平等。
我是鄉士,是士族,你是平民,但我們也是平等的。
”
“真能平等嗎?
”中村四郎問。
黑田太郎說:“在唐國已經平等了,唐國皇帝也叫民始皇帝。
也就是從他開始,唐國皇帝是平民的皇帝。
”
中村四郎早就聽過這種說法,早就問過無數遍,此刻還是露出向往之色:“唐國真好啊,我們為什麼沒有生在唐國呢?
我聽人說,唐人的軍隊,以前攻打鶴丸城,從來不搶劫平民,需要什麼東西,都是用錢向平民買。
鶴丸城附近的百姓,都很想念唐國士兵,盼望着唐軍再來打一次。
”
黑田太郎繼續說:“唐國皇帝以前也是平民,他殺死了大名和郡代,把所有土地都分給農民。
唐國的農民,不再給大名種地,而是給自己種地,每年的年貢也非常少。
鹿兒島港的唐國商人告訴我,他們那邊,就算是山裡的農民,也有足夠的糧食。
遇到災荒,皇帝還會讓官員救濟。
”
“自己的土地嗎?
真是讓人不能想象啊,唐國的農民自己也能有地,”中村四郎問道,“所以我們起事,是能擁有自己的土地嗎?
”
黑田太郎說:“唐國農民可以,我們也一樣可以。
”
日本農民起義,由于《大同集》的影響,性質已經有所改變。
他們的訴求,不再是讓領主施行善政,而是想從領主那裡奪取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