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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樊樓之辯】

王梓鈞 3454 2024-01-31 01:10

  樊樓。

  自從改成這個名字之後,文人就喜歡來此宴飲,商賈也跟着附庸風雅。

  一個大約四十歲的讀書人,此刻拿着雜志,站在大堂裡說:“這篇雄文,是蒼虛子的新作,針砭時弊,句句入理……”

  明代小說作者,全部使用筆名,甚至連筆名都懶得留下,出版時隻注明“某某編校”。
如今刊物流行起來,除了詩詞之外,其餘文章也喜歡用筆名。

  這位“蒼虛子”,鬼知道是誰,經常寫文章指點江山。

  那讀書人念道:“《禮記·内則》有雲:子能食食,教以右手……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八年……”

  讀書人害怕有食客聽不懂,念完一段,便翻譯一段:“什麼意思?
就是《禮記》定了規矩,孩童能吃飯了,教他們用右手。
孩子會說話了,要教他們應答之禮。
男童用唯,女童用俞。
身上帶的荷包,男童用皮革做的,長大了能夠武勇;女童用絲帛做的,長大了能夠紡織。
到了七歲,男女就不該同席吃飯……到了十歲,男孩要離家學習詩書、算數,女孩要在家中學習做家務……”

  “這男人該做什麼,女人該做什麼,一出生就定下來了。
聖賢傳下來的道理,又怎會出錯?

  “當今聖天子,學究天人,悟出格位論。
格位論的道理,我等讀書人都贊同。
格位論說,世間人格平等,但位格有不同。
男女也平等,但司職不同。
男為乾,女為坤,男為剛,女為柔,男主外,女主内。
蒼虛子先生,也認為男女該平等,但應該各司其職。
男人在外面忙活,女人就該持家在内,如此夫妻和諧,才能家業興旺。

  “《易·家人卦》也說,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
男女正,天地之大義。
這女人出來抛頭露面,既違背了《禮記》,也違背了《易經》。
長此以往,男女之位不正,天地大義不存!

  “而今,男童女童,共坐一室讀書,此不顧男女有别,大大的有傷風化!
又有女子為官為吏,整日與男人厮混,此非傷風敗俗?
這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女子參加科舉……”

  “嗙!

  就在此時,一個年輕學子猛拍桌子,站起來指着那讀書人大罵:“胡說八道,混賬至極!

  讀書人被突然打斷,陰沉着臉問:“閣下是誰?

  年輕學子昂首挺兇:“在下唐甄,字鑄萬,四川達州人,成都大學畢業,乃本科的趕考士子!

  中年讀書人頓時有了話頭:“既為趕考士子,那更該幫着我說話,怎能讓女子占了科舉名額?
你不該來搗亂!

  明代就已經出現女權思想,準确來說是平權思想。

  曆史上,唐甄在滿清做了十個月知縣,幹得不痛快便去經商,晚年不做生意了又去講學。
此君的“德位論”,跟趙瀚的“格位論”很像。

  他認為天地平等,衆生平等,男女平等。

  天在地之上,是位不同。
地在天之下,是一種謙讓美德。
夫在上,是位;妻在下,是德。
夫妻之間,是平等的,應該互相尊重。
夫妻關系,是社會的基礎。
丈夫不尊重妻子,就會家道不和。
皇帝、官員、百姓也是平等的。
皇帝不尊重臣子,官員不尊重百姓,此國必亡。

  唐甄指着對方,問道:“男耕女織可否?

  中年讀書人說:“正該如此。

  唐甄又問:“你可去鄉下看看,田野耕作之民,是否也有女子?

  “這……”中年讀書人辯解道,“田間女子,是去給丈夫送飯的,順便幫一些小忙。

  “你要麼是自欺欺人,要麼就不知農事,”唐甄絲毫不給其留面子,“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在我四川,根本沒有男耕女織之别!
到了農忙時節,農婦也要下田插秧,農婦也要割稻打谷,農婦也要挑糞澆地。
蠶桑之事,男子也要采桑,男子也要喂蠶,男子也要剝絲。
哪來的什麼男耕女織?

  中年讀書人屬于前朝秀才,聖賢經典讀過許多,大道理也滿肚子都是。
可面對這種事實,他完全不知如何反駁,隻能硬着頭皮說:“川蜀之地,教化不興,須當注意男女有别。

  唐甄譏諷道:“注意男女有别,難道隻能男耕女織?
插秧時節就那幾天,現在農民都分了土地,家家戶戶田多得很。
難道丈夫插秧忙不過來,妻子隻能在家幹着急?
為了所謂的男耕女織,把農事誤了誰來負責?
你去幫農民插秧嗎?

  “我……”中年讀書人在努力回憶經典,想從聖賢書中找到反駁之詞。

  唐甄卻不給他喘息之機,繼續說道:“你懂不懂什麼叫世易時移?
男耕女織,乃古之禮法。
在下通讀了曆代農書,這種田的工具,是一直在變好的。
古代農具簡陋,耕田着實辛苦,女子力有不逮。
而今農具精良,女子也能耕田種地,為何還要死抱着男耕女織不放?

  中年讀書人放棄了在男耕女織上掙紮,試圖轉移話題:“咳咳……農事辛勞,既然女子可以幫忙,那酌情違背禮法也是可以的。
但男主外、女主内,萬萬變不得……”

  “荒謬!

  唐甄再次打斷:“女人插秧耕田,就說明女人也可主外。
男人采桑剝絲,就說明男人也可主内!

  中年讀書人感覺抓住了漏洞:“男主外,女主内,關鍵在于一個主字。
女人幫着丈夫插秧,但做主的還是丈夫,農活還是要丈夫做得更多。

  唐甄笑道:“那女子也可參加科舉啊,當今也沒幾個女子科舉,也沒幾個女子做官。
這科舉的,做官的,還是以男子為主。
這不跟妻子幫着丈夫插秧、丈夫幫着妻子剝絲一樣嗎?

  中年讀書人郁悶得快吐皿了,氣急敗壞道:“科舉與農事哪能一樣?
國家掄才大典,此社稷之基,萬萬不可胡來!

  唐甄說道:“農為國本,農事也是社稷之基,與科舉一般無二。
閣下難道認為,農事不是社稷之基嗎?

  “我……你……”

  中年讀書人很想暈過去,因為樊樓裡的食客,許多都在看他笑話。

  另一個讀書人看不下去了,站出來幫忙道:“《禮記》有雲,婦事舅姑,如事父母。
雞初鳴,鹹盥漱,栉縰,笄總,衣紳……女子若是為官,忙于案牍之事,又如何孝敬公婆?

  唐甄反問道:“女子如果不做官,就能如《禮記》所言那樣,每天雞鳴之時,就摸黑起來伺候公婆嗎?
閣下的妻子,是否能夠做到?

  第二個讀書人愣了愣,随即說:“吾妻甚賢,自能做到!
你不要扯這些沒用的,如果女子科舉做官,又哪有時間相夫教子?

  唐甄說道:“殷實之家,自可雇傭仆人伺候公婆,自可雇傭先生教習子女。
貧寒之家,女子便不做官,也整日忙于生計,哪來的時間相夫教子?

  那讀書人大怒:“你胡說八道,就算是貧寒之家,忙于生計也該相夫教子。
更何況,雇傭仆人伺候公婆,能跟自己伺候一樣嗎?
雇傭先生教習子女,能跟自己教導一樣嗎?

  唐甄負手而立:“在下兩年前,就于成都大學畢業,一直在遊曆各地。
特别是江南,紡織大興,無數女子做織工。
她們賺到的銀兩,遠遠多于丈夫,這已經不是幫忙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女主外!
我去問過不少織工,她們沒時間相夫教子,也沒時間侍奉公婆。
但她們同樣家庭和睦,甚至公婆憐其辛苦,還會做好飯菜等兒媳回家享用!

  唐甄環視四周,指着許多食客說:“你們這些人,隻知抱殘守缺,隻知男女有别,隻知尋章摘典,何曾去關心鄉下農民,何曾去紡織工廠裡看過?

  “說得好!

  又一個年輕學子站起來,朝着食客們拱手:“在下顔元,字易直,河北博野人。
河北屢遭兵災天禍,人煙稀少,百不存一。
朝廷不斷移民,鼓勵開墾荒地。
我河北的女子,不論是本地的,還是外省移民的,在鄉下哪個不跟丈夫一起勞作?
墾荒你們見沒見過?
累人得很,肩挑背擡,女子何曾躲避?
便是河北的城裡女子,也因人丁不旺,照樣做着男子的活計。
博野縣城最大的酒家,便是一個婦人在經營,她的丈夫反而隻能幫工!

  顔元的思想,是從自身遭遇出發的,他在河北見過太多的人間慘事。

  因此在曆史上,他說如果沒有女子,人類就不能繁衍,夫妻之間應該是平等。
還說隻知道斥責女子失貞,男子搞婚外情也該譴責。
這種想法的誕生,大概是因為河北戰亂,失去貞潔的女子太多。

  這種平權思想的出現,一是因為生産力發展,女人可以做工,也可以幹農活,經濟地位必然帶來家庭地位提升;二是因為改朝換代、戰亂不休,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禮教束縛。

  趙瀚以皇帝的身份提出“格位論”,無疑又在其中澆了一勺油。

  商景蘭就在二樓吃酒,笑着說:“說得好,可以結交一番。

  劉淑英的目光,一直落在唐甄身上,說道:“天下也有好男兒,能為咱們女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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