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剛在客棧住下,就聽街面上傳來響動。
他連忙出門去看,卻見前方有一頂藍呢大轎,後面跟着許多帶刀随從,再後面是一長串的挑擡隊伍。
回到店中,趙瀚向掌櫃打聽消息:“敢問先生,外面這許多人是甚來頭?
”
掌櫃朝門外瞟了瞟,搖頭歎息道:“太監總算挪窩了,河口鎮的士紳商賈可有得受。
”
“原來如此,多謝指教。
”趙瀚拱手說。
明代有地方鎮守太監、分守太監,最初隻是監督和協助邊疆軍事,漸漸普及到全國監督軍政事務。
後來,“礦稅監”突然膨脹,太監專門跑去地方監督收稅。
遼東亂局,除了文官武将的功勞,礦稅監高淮也難辭其咎。
高淮原本是北京混混,在崇文門替人收稅為生。
他聽說萬曆要派太監到地方收稅,竟然揮刀自宮,賄賂寵臣謀到遼東稅監的職務。
由于搜刮本事高明,萬曆把遼東鎮守太監的府邸賜他居住。
高淮洋洋得意,自命為鎮守太監,遭到官員的彈劾。
萬曆聽了,不但不怪罪,反而說“朕固命之矣”,真把高淮升為遼東鎮守太監。
十年時間,僅遼陽一地,四十七家大戶全部破産,而皇帝隻得到四萬五千多兩銀子。
九成以上的銀兩,被司禮監和高淮本人吞掉。
大戶會把自身損失,悉數轉嫁給百姓。
大戶都被搞破産了,百姓的日子會如何慘狀?
于是遼東有妖道現世,蠱惑三千多人(《朝鮮實錄》記載為五萬人)起義,盡起遼東精銳鎮壓半年才平息。
鬧出這麼大動靜,高淮居然屁事沒有,繼續奉皇命搜刮遼東。
大量遼東軍戶、工匠、百姓,被逼得主動逃去投奔女真,努爾哈赤的實力迅速提升。
最後實在太不像話,萬曆皇帝壓不住輿論,終于把高淮給召回來。
這太監離開遼東十年之後,薩爾浒之戰就爆發了。
崇祯繼位之初,曾撤銷大部分的鎮守太監、監稅太監。
可是,隻過了一兩年,又把太監派往全國。
因為他不信任文官和武将,想要利用條件來掌控軍隊和稅收。
皇帝重用太監的消息傳出,大量百姓揮刀自宮。
閹人多得用不完,朝廷隻得重申法令,民間自宮者要治罪,左鄰右舍都會被連坐。
卻說鉛山稅監王衡,本是京城文吏出身,狠心給自己一刀,又靠賄賂得到肥差。
這貨孤身赴任,用了一年時間搜刮,又拿錢大量招募地痞流氓。
如今,他在四條水道私設鈔關,為了方便控制,于是将大本營移到河口鎮,那裡才是整個鉛山縣的中心所在。
船隊浩浩蕩蕩殺往河口,王衡來到浙江會館門口,對手下說:“此處甚好,讓裡面的人搬家。
”
一時間雞飛狗跳,商人被悉數趕出,浙江會館成了太監的稅監府邸。
這死太監謀劃多時,早就掌握河口鎮的情況,地方士紳們卻還後知後覺。
又過半日,鐵腳會頭目費诨,被悄悄請到會館。
費诨吓得不輕,噗通跪地道:“草民,拜見……拜見……嗯,拜見稅監老爺!
”
王衡把玩着一塊玉佩,笑着說:“前些日子,河口鎮抗稅,還打死了稅吏。
聽說是你帶頭的?
”
“跟草民無關,是士紳老爺們串聯指使。
”費诨連忙撇清關系。
“來人!
”王衡突然喊道。
費诨吓得渾身哆嗦,連連磕頭:“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
王衡笑着安慰:“莫慌,不要你的命,還會給你好處。
”
二兩一錠的銀子,足有五錠,很快擺在費诨面前。
費诨不解其意,傻傻看着太監。
王衡誘惑道:“鐵腳會毆打稅吏,還打死了兩個,這是要吃人命官司的。
咱家寬宏大量,可以既往不咎。
你可将功贖罪,做鐵腳會的大當家,今後隻聽咱家的差遣?
”
費诨推脫道:“草民隻是鐵腳會的四當家,說話實在沒什麼分量。
”
“咱家說你是大當家,你就是大當家!
”王衡微笑凝視。
費诨左右為難,但為了保住自己,終于還是咬牙磕頭:“多謝老爺提攜,今後都聽老爺的話。
”
“把你的人叫來,跟咱家一起控制鐵腳會,”王衡繼續利誘,“若是做得好,今後保舉你一個官身。
”
費诨本就是大戶子弟,隻可惜宗支比較偏,到他這一輩徹底衰落。
他還被族人給坑了,僅剩的田産也被謀奪,隻能在碼頭做苦力為生。
太監把消息打聽得清清楚楚,專門選擇費诨當二五仔。
費诨腦子裡千回百轉,他不願背叛鐵腳會的兄弟。
但是,太監威逼利誘,要麼去死,要麼投效,投效了還可能做官。
很容易做出選擇!
費诨離開浙江會館,剛出門就見數百力夫,已将會館大門給堵住。
卻是大當家孫顯宗,聽說費诨被太監抓走,立即帶着兄弟們前來營救。
不愧是結拜兄弟,費诨心中一陣感動。
孫顯宗問道:“賢弟,那太監沒刁難你吧?
”
“哥哥放心,他不敢的。
”
費诨走上前去,突然抽出匕首,朝孫顯宗的肚子捅了一刀。
“你……”孫顯宗難以置信。
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費诨立即撤回會館,大喊道:“姓孫的吃裡扒外,快快将他打殺了。
大柱兄弟,咱們可是說好的!
”
李大柱連忙喊道:“我沒有,這厮誣陷我,快給大哥報仇!
王衡站在樓上,全程目睹經過,颔首贊道:“果然是聰明人。
放箭!
”
這太監的手下,全是地痞流氓出身,弓箭射得歪歪扭扭,并未造成多大的傷亡。
但鐵腳會的苦力,卻被吓得四處奔逃。
費诨趁機進行勸降:“李兄弟,跟我一起幹吧!
”
李大柱頭皮發麻,被費诨吼了幾嗓子,他哪能洗去自身清白?
索性臨場變節,召集身邊幾個心腹,朝着孫顯宗、孫振宗、張鐵牛等頭目殺去。
孫顯宗被捅了一匕首,早就遭受重創,撤退不及被當場打死。
“狗入的,還我哥哥命來!
”
孫振宗也不逃了,提着棍子帶人殺回,太監亦派人持刀砍殺。
一方用棍,一方用刀。
一方驚慌失措,一方早有準備。
勝負立判,瞬見分曉。
張鐵牛被砍了兩刀,不敢再戰,揮舞木棍竟沖殺出去,趁亂逃得不見蹤影。
混混組織,真沒什麼用,被太監輕松分化掌控。
由此,太監王衡控制河口鎮,費诨、李大柱充當爪牙,鐵腳會成了稅監的打手。
……
鵝湖費宅。
安頓何師爺派來送信的文吏,費元祎眉頭緊皺,叫來心腹家仆:“老五,大少爺房裡,究竟是怎生回事?
”
“老爺,小的沒聽明白。
”老五回答。
“你拿去看吧,”費元祎把信扔出去,“給那趙瀚落籍,算是為費家培養做官的。
可趙瀚已經被除名,今後做不成官了,為何還要還他身契,又送田産、送銀子給他自立門戶?
”
婁氏的舉動太反常,由不得費元祎不起疑心。
老五看完信件,也是摸不着頭腦,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太扯淡了,我當初怎沒這種好事?
費元祎又問:“讓你打聽消息,三個多月了還沒有眉目?
”
老五回答說:“景行苑的口風很緊,小的撒了許多銀錢,大約把事情查明了。
那天小姐确實自盡,似乎被丫鬟給救了。
小少爺也不在家,都是那個趙瀚指揮的,包括砍斷咱院裡奴仆的手指。
”
“好啊,好啊,又是趙瀚!
”費元祎連連冷笑。
老五當天被落了顔面,也把趙瀚恨得牙癢癢,趁機诋毀道:“這厮小小年紀,便目無主人,再長大一些還得了?
”
費元祎嘀咕道:“老夫還是想不明白,區區一個家奴,已經做不成官了。
為何要還他身契,花銀子送田産幫他自立門戶,這種事情可真是聞所未聞。
”
老五心念一轉,震驚道:“那個趙瀚,該不會……該不會……”
“說!
”
費元祎呵斥道。
“趙瀚那厮雖然年幼,卻也身體健壯,而且長得還俊俏。
該不會與少夫人有染吧?
”老五直接想歪了。
費元祎頓時瞠目結舌,越想越有這種可能,漸漸氣得渾身發抖:“敗壞門風,敗壞門風,這種事竟也做得出來!
”
老五連忙說:“老爺,此事不能張揚,連提都不能提。
”
“對,不能提。
”費元祎心頭恐懼萬分,生怕醜事被傳出去,他今後别想在鄉紳隊伍裡混了。
老五建議道:“須得讓趙瀚消失無蹤。
”
費元祎思慮再三,叮囑說:“你帶五十兩銀子,跟着送信的一起去縣城,讓那何師爺把趙瀚抓起來關了!
弄死,在牢裡頭尋機弄死!
”
明末流民很多,大量失地農民,逃到城裡尋求生計,這種遊民也可視為流民。
一般而言,官府是懶得管的,真要全都抓起來,縣衙大牢非得爆滿不可。
但是,官府保留抓捕流民的權利,皂吏也會尋機勒索城内流民!
婁氏真沒有想到,師爺竟貪婪到那般程度。
拿了四十兩銀子還嫌不夠,又跑來費元祎這裡報信,橫生出這麼許多枝節。
在何師爺眼中,趙瀚就是個臭蟲,一伸腳就能踩死那種。
家奴出身,流民身份,年歲又小,不是臭蟲是什麼?
别說什麼莫欺少年窮,等再過兩三年,趙瀚還沒長大,師爺就要跟着知縣調走了。
因此,費元祎才是值得結交的對象,隻要跟鄉紳搞好了關系,會讓師爺這幾年過得很舒服。
趙瀚給出五十兩銀子,費元祎也出五十兩銀子,師爺的選擇肯定是:拿走一百兩銀子,乖乖聽費元祎的話!
這種做法,從來沒有過閃失。
前提是,别碰上不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