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抑盤腿斜身靠坐在那張有些軟的榻上,慢慢的喝了口一旁驿館侍人端上來的,昔年大唐時期江南禦供的龍井熱茶。
那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微微擡了起來,看了看眼前左側胡凳上坐着的曲句和王瑜,以及目光掃向右側禮部侍郎薛用丕和禮部員外郎黃嚴,其餘幾位職位偏小的官員都站在薛黃身後,一身铠甲的伍彥柔肅手站在諸官的對面。
看到大家都不吱聲,于是李抑輕淡淡的開口道:“諸位在座的各位同僚,眼見馬上就要到京城了,如今殿下也接到了,如何看待今天迎接殿下的事啊!
大家都說說自己的看法。
”他看似身材魁偉聲音卻輕輕的帶着江南的軟侬之音。
今晚在這裡禮部的兩位大佬現在名義上都是他的下屬,其餘的那些随行官員職位和官職又不夠身份,可能因為今天的事情比較敏感大家都不敢先吱聲。
大家不由都看向了同為王傅的王瑜和曲句這邊,李抑似乎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也不着急和大家一起看向了王瑜和曲句。
大家顯然都還沒有從方才迎接衛王的場景中消化過來,在場的每個人都是大漢朝廷現在的官員,平時在朝或者外放回京任職的,都會自認為了解和探聽清楚這衛王的行為和愛好。
畢竟衛王是當今皇帝的長子,雖然皇帝正當盛年,但是現在皇室裡直系男丁都沒有幾個了,皇帝的嫔妃諸多天天輪流寵幸,就是鐵打的漢子也掏空了。
看着皇帝的身體狀況大家都明白,所以也是時候該立皇儲了。
這衛王顯然就是首選,這些混官場的比誰都精自然要了解他。
但是說到要評論衛王,私底下還可以偷偷的,如果在這裡的話,以後傳到衛王耳裡,大家想到衛王的性格就不寒而栗。
這平時裡衛王古怪的性格行為和各種荒誕的想法,在座的諸位自認為都是了如指掌的。
如果說以往的衛王行為荒誕無稽天馬行空,但是今天的表現卻似乎有些太出人意料了,太正常了又似乎有些在情理之中。
有些官員都還一直擔心衛王會對王瑜不利,也擔心自己這次和王瑜來迎接衛王,會不會是自己仕途的終結。
但是直到安頓好了衛王一行,也一直到了大家忐忑不安的都用了晚餐。
倒是那自從進了房間的衛王倒頭便睡,卻再也沒有出來。
就連膳食也是侍人内宦送進那驿館房間裡面的,大家還以為他會在房裡醞釀什麼,怎麼來對付這些人,不由都忐忑不安的聚集在李抑這邊求個心安和庇護。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讓大家等了許久,得到的直接驚吓卻是,衛王連服侍他的内侍太監都趕了出來,就也連一向受他寵愛的内定侍妾,那個美人馬珍珠也被拒之門外了,這就有些不知讓人從何說起了,也令人感覺撲朔迷離心驚膽戰了,如果不出意外大家都感覺要大禍臨頭。
“李大人,王大人,曲大人,卑職這心裡揣測着,咱們這衛王殿下是不是此行于羅浮福地受到道尊神仙的教誨和點悟,從而大受啟發心裡有所變化,昔日心裡的想法和行為徹底的改頭換面了呢?
”看着大家都沒有人說話,而王瑜和曲句一時沒有接口,一旁的員外郎黃嚴硬着頭皮,心裡朝好的方向想着,把大家的視線拉了過來。
其實在他心裡是半點底氣也沒有的,但是如此情形如果不讓大家心安,就連他自己的心裡也是很擔心的。
他本是大漢高祖乾亨年間開科的進士,自從出仕後便接連的放了幾次外任,到了當今皇帝手裡方被漸漸提拔到了京城興王府内朝來任職京官,這一路仕途曲折起伏使得他已經頗有才能和變通。
此次來迎衛王顯然也是皇帝給了他的一個好的信息,他對此次的行程事先很是樂觀,也對三個王傅做了深入了解。
知道這個上司李抑一直在禮部侍郎上待着,雖然兼這南海刺史和諸王師,但是南漢朝廷一直沒有尚書,誰知道自己時來運轉升了郎中下的員外郎,這次回京如果順利皇帝一定會有賞賜。
眼看說着他卻直接升了禮部尚書,雖然朝中還沒有行文,但是原來是禮部隻有一個侍郎,原來任職郎中的薛用丕已經快馬着授侍郎,所以肯定是鐵闆釘釘的事了。
想到這件事黃嚴就有些興奮,回京的話李抑肯定還會加授太師;王瑜是興王府文人士子讀書人的偶像,來之前已經被皇帝提為侍讀學士,回去的話肯定會成為南漢朝廷第二個女侍中,就是退一步至少也是太傅啊;而曲句是個低調不是張揚的性子,此前在韶州做觀察使被皇帝召回權知連,宜,嚴,梧四州都督,是這幾年朝廷難得一見的武官連升的實權将領。
黃嚴便知道這次主要的任務,就是自己和這個侍郎薛用丕去完成就好。
薛用丕因為開始就陪着衛王在羅浮山求醫,朝中許多人還以為他會被皇帝棄用了,誰知道随着施真人救治衛王,他不但俨然成了香饽饽,而且被皇帝快馬傳旨升級。
黃嚴慶幸自己沒有在大家都看薛用丕笑話的時候,自己沒有人雲亦雲也沒有跟風。
所以此行黃嚴知道實際上主要就是看自己,是否能不能在最後關頭把事情圓滿辦好。
黃嚴感覺不會太難。
偏偏接回衛王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王瑜會來着這一出,此時黃嚴心裡隻念阿彌陀佛,也把王家十八代祖宗和女性問候了個遍。
但是看看三個王傅在座都沒有說話,李抑現在偏偏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他開口了如果沒有人應承也是不行的,于是黃嚴便隻有硬着頭皮出來打了個含含糊。
但是他在官場淫沁這麼多年,早已經練出來一套心得來,言語間自然也是謹慎有餘,意思其實卻和沒有說話一樣。
大家也明白這一套,不過是下屬怕上司說話冷場而已,打開話茬讓大家接。
大家都在心裡暗罵黃嚴無恥,一旁薛用丕也是個人精,心裡暗贊黃嚴精明,畢竟在大漢官場也是混了二十多年了,這上司的面子光彩和心裡所想還是要給予和懂的揣摩的啊。
果然,便見李抑正了正身子,眼睛裡暮然閃過一絲精光,看了看一臉正經的黃嚴,便接下口沉吟道:“這個老夫倒是情願如此啊!
”他便又微微坐直了身子來,他本來就偉岸這一挺直了身子,這一看卻也是氣勢逼人。
“方才迎接殿下時如若不是伍将軍和薛大人在一旁及時暗示,指點說咱們迎接的這位是衛王殿下,即便是老夫和殿下一起朝夕相處好幾年了,也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啊!
沒想到,沒有想到啊!
至于這殿下的外貌變化和氣質的改變,是好是壞此事現在倒不急于一時分析,倒是現在老夫感覺有一事比較麻煩啊!
”李抑又沉吟起來。
他見諸人不接口便又接着說:“方才伍将軍帶人在驿館内那行所外面巡邏,便聞聽說殿下不許侍衛們接近他住的房間周圍的地方?
至于不接近房間周圍這倒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出于對殿下的安全着想,這伍将軍自然也可以安排侍衛們遠遠離着那房間周圍,隻此一晚料想也不會有事。
隻是到如今老夫和諸位同僚都還沒有和殿下請安,如此甚是失禮啊!
“他看大家聚精會神聽自己講,知道這些人無疑都是沒了主意。
”而更麻煩的是那馬美人,此次托玉夫人在陛下那裡得請一起來接殿下。
卻不知道為何怎麼惱了殿下,卻也被殿下請将了出來,哭哭滴滴的此刻就坐在隔壁的精舍,這個老夫就不知道殿下是有何深意了,老夫和這王少傅,曲少傅添為殿下王傅,對殿下行為乖張率性任為深感慚愧啊!
不說那深宮裡面正受寵的玉夫人,就是整個興王府的人,那也是知道殿下平時對馬美人的寵愛啊!
這件事确實有些讓人奇怪啊!
不知道諸位有何高見啊!
”
說着他下意識往一旁的王瑜看了看,見她在發呆似乎沒有聽自己說話,不由輕咳了兩聲示意。
果然王瑜似乎回過神來,但是臉色卻有些泛白,李抑不由頓了下又淡淡的朝她說:“王少傅,你有何高見啊!
”他雖然平時待王瑜如子侄女一般,又和王瑜的父親王濟是好友,但是現在和王瑜同朝為官,雖然自己有着實職,王瑜不過和自己一般是王傅,但是此刻又是諸多同事下屬在座,王瑜此前也被禦任了侍讀學士,于是便稱謂以場面上的語文。
王瑜在心裡此刻其實很是糾結,知道自己剛剛的話讓這些官員吓到了,自己是沒有關系了反正已經想好了,隻怕要連累這些人了。
但是王瑜也是知道此次來羅浮之行皇帝心裡的想法意思,自己祖父當年不許高祖皇帝稱帝而名揚天下,高祖皇帝對自己祖父十分敬畏,便也厚待王家一脈。
到了今上手裡也是一樣尊崇王家和自己父祖,王家在嶺南乃至整個中原仍是大閥,為了王家整個家族王瑜也會來的,昔日的屈辱和不快都可以不論了。
可是不知道此刻為了什麼,自從剛剛一見到衛王後,一向很冷靜的自己還是忍不住控制。
自己對他往日的種種不忿,看到他聽到他的想法和言語的意思便批評他,王瑜便知道在自己心裡,其實一直便感覺衛王實在是很難堪的一個人啊!
可是作為自己在興王府的往日名聲,和家族裡的名聲和以後的利益,如若不是為了整個家族和昔日祖父父親的名望,王瑜實在是不會繼續接受作為衛王王傅的。
雖然說少傅這個位置很多人都會想做,因為如果衛王接受儲君自己就是太子太傅,皇帝的老師自然可以名留青史的。
但是想想今天剛剛衛王回驿館的事情,又想到方才馬珍珠被衛王趕出來,哭哭啼啼哀哀怨怨的樣子。
難道他又在醞釀什麼古怪?
即使他想做什麼,王瑜心裡也暗暗下了個決定。
于是王瑜心緒不甯的便低聲道:“這馬美人自進王府以來,受殿下的寵愛确實是大家有目共睹,所以說依着殿下平時的性格,即使因為墜馬這件事受了重傷是有些因為馬美人撮使的原因,但是以殿下平時對她的寵愛,想着應該也不會怪罪馬美人才對啊,即使殿下生氣了想也不至于對她這麼冷淡。
”
當天王瑜在教授衛王的時候,可是經常見過馬珍珠在衛王面前受寵愛的得意,做過許多王瑜不敢想象的,逗弄衛王開心出格的事情。
可是那衛王卻是從來沒有生氣,而且似乎有馬珍珠在身邊而十分高興,王瑜看的出來那是真心的,是一種少年對自己知心朋友的愛,何況馬珍珠還算是衛王的侍妾呢?
但是以以往王瑜的性格和包容的心思,加之自己本身又是女孩身,哪裡會當着這些政客拿出來說啊!
心裡面想到了剛才的事情不由便又接着說道:“殿下每每有荒唐出人意料之事,也許他又想玩什麼花樣吧!
但願在此次回京之前他不要有出格之事,然如若殿下一直這般荒誕不經,則當是我們王傅之錯啊!
此次回京興王府,殿下如若再不改變往日的荒誕和不思取上進,則瑜即使便以身就死,亦當上書死乞陛下堅辭王傅一職,更堅拒以殿下為立!
”她說這話的時候言辭堅決至極,一雙美目中決絕之意淩然,此刻即使她以一女身而于當場,然氣勢之強盛雖須眉亦當肅然起敬,這顯然和她那柔弱之軀和堅韌的性格似乎毫無半點關系,而是長久以來衛王确實太過太荒誕所緻。
李抑眼睛開合不定,微微側首看向王瑜,不知道心裡想些什麼。
聽王瑜這話裡意思,不但是她自己曆來所受的委屈和不甘,顯然也是提點平時大家對衛王不約束啊!
李抑心裡有數但是也知道她有怨氣。
自從李抑的父親于唐末避居到嶺南以來,便知道大唐昔日的光芒不再。
便以身全力輔佐大漢高祖皇帝劉岩,在這偏安的嶺南建立了大漢皇朝,成為當年最有名的幾個開國文臣之一。
而李抑也自幼才華過人,也一帆風順的步入了大漢官場,幾乎沒有阻力的一路順利的升到了現在的高位。
當今皇帝文治武略方面李抑認為絲毫不遜于高祖,一心以圖開疆拓土進師中原,可惜在朝中卻沒有相關的進取的,文武官員以來大膽輔佐他,這也可能是因為大漢朝諸臣,生怕皇帝忌諱自己野心不敢過分張揚(張揚的都被殺被貶了)。
而且當今皇帝一直身體不好,李抑心裡便隐隐感覺要想施展一身所學,就必須要寄托在朝中繼承者身上了。
自從升任王傅以來,李抑自認自己也花費了不少心皿,對幾個皇子深入了解和教導了。
平時衛王雖然不說學到多少東西,但是至少對自己還是有些聽從的。
思及此,想到衛王以往對王瑜的行為,心裡暗暗歎了口氣,便接口道:“王少傅勿憂,此事老夫想想尚需靜觀啊!
雖然不知道此次殿下在道尊神仙身邊受了多少教誨,但是觀他寥寥數語卻也較平時有所不同啊!
而且看殿下昔日滿腦肥腸之像盡去,如今是頗顯精幹哩!
本朝自代祖皇帝便以武功立國,高祖皇帝更是以武功盡得如今天下,雖然大漢朝如今以文治國,但是泱泱中原諸侯軍閥并立,要想大漢朝強國立本到時候能夠一統中原,成就千秋不朽霸業,就必須有武功開疆拓土,如今殿下隐現彪悍精武之像,老夫想隻要吾等佐以文治進取,他日殿下不失也可以成為一代明君啊!
諸位以為如何!
”
他絲毫沒有感覺自己的話語讓這些人震驚和觸動的程度,因為雖然皇帝要立衛王為太子,大家幾乎是心知肚明也和自己暗示過,但是畢竟還沒有實際挑明。
李抑這麼一說無疑就是擺明告訴了在座的,我來的時候皇帝跟我說了什麼!
一時之間這廳裡的人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顯然大家都變得紅光滿面,心裡已經是熱皿沸騰了,就是一旁心亂如麻的王瑜也靜思起來。
“諸位大人和在座的同僚那都是在朝為官多年,自然應該也比較了解皇帝陛下,就是不說咱們大漢朝廷,想想當今天下間多少奇人異事,那施道尊神仙乃是在世的陸地神仙,想想咱們這殿下能夠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得的事情啊!
就是昔日那縱橫天下的李亞子,也是因為被他老人家稱贊了幾句,而被朱溫深忌打壓不得啊!
不管昔日咱們殿下如何不堪和任性妄為,往後必定是會龍騰四海的,吾等同僚須自當以全力佐之啊!
”李抑捋了捋颌下的胡須輕松而言。
看着大家打了雞皿一樣亢奮,李抑一臉自信的看着諸人,這才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啊!
便又看向對面肅立的伍彥柔說道;“至于殿下安全的事情就需要伍将軍費心了,而其餘未料的東西吾等隻有靜觀其變,看看等下能不能見到殿下再說吧!
”
李抑的心裡面雖然有些疑惑,和對衛王行為底氣不足,但是又想想皇帝的暗示,看看廳裡的這些人打了雞皿一般,臉上不由卻也是很平靜了。
而曲句一直沒有說話,坐在那裡泰然自若的聽着李抑說話。
其實心裡也是思緒萬千,這衛王自幼便是他教授弓馬刀箭,對于這衛王在心裡他也是自認還是比較了解的。
衛王自十歲後身體漸漸變胖,也是在内宦的引導和教育下,漸漸的很少練習弓馬刀劍。
因為那些内宦知道皇帝曆來喜歡衛王,為了讨衛王歡心,便想出許多讨少年喜愛的事物來。
衛王少年心性自是大喜,便找出諸多借口來躲避練習弓馬,曲句漸漸便很少見衛王了,尤其自己去韶州任觀察使後便停了。
但是,可能因為幼時便在一起,曲句對衛王還是很有感情的,尤其剛剛看到衛王人瘦了下來,曲句不由又感覺到很是親切。
而且,曲句也方才在衛王的眼裡看到了一些東西,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情,曲句懂得那是一種發自内心的東西,他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小衛王和自己在一起時的親切和感情。
當然,曲句也知道那一刻眼神的交流,衛王明顯的是懂了自己。
曲句是個不擅言辭的人,偏偏也是個很冷靜的人。
看到剛剛的一絲交流,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是曲句看到了衛王的變化,那是一個人思想的完全蛻變,從少年蛻變成一個有着複雜心思的成年人。
曲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衛王小小年紀的身上會有這麼大的變化,但是他很是感覺高興,他知道衛王懂了自己。
反倒是李抑和王瑜兩個聰明人沒有感覺。
因為自從唐朝末年黃巢起兵以來,天下紛争戰亂不斷,這幾十年間整個中原四分五裂,諸侯軍閥并立各種朝廷政權更疊不斷。
便也使得多少文臣武将想建功立業開疆拓土,甚至青史留名逐鹿中原。
曲句卻很是了解自己,自己是那種天生的戰将,就是為了那戰場而生。
自己對别的沒有興趣,隻想跟随一個明主征戰天下。
自己爺爺曲灏做到了交州王,割據一方成為霸主,可是最後還是被高祖皇帝征服。
曲句自認為沒有興趣成為稱霸一方諸侯軍閥,加上當今皇帝即位後隐現魄力,意圖開疆拓土染指中原。
而這幾年确實也是有了不少的進展,一舉得了大楚國嶺南的十餘州地盤,曲句便熱皿沸騰了。
可是偏偏這一年來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幾乎朝政和治理都交給了龔澄樞那個内侍和盧瓊仙那個女侍中,所以曲句便盼望衛王能夠成為太子,希望這個昔日自己教導的殿下可以讓自己一展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