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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2僭主定勢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338 2024-01-31 01:10

  “哪一點?

  慕容儁聽到這裡,已是充滿了好奇,又忙不疊發問道。

  慕容皝卻并不急于回答,隻是望向門窗之外的天空,歎息道:“蒼天賜予,都有定數。
當時不取,過時不候啊!

  他收回視線,見慕容儁仍是一臉的茫然,心中便有了幾分不滿,于是不得不講得更清楚一些:“沈維周目下可還是晉祚良臣呐!
雖然他不臣姿态已是昭然,邊荒都聞,但一日不跨過這一名禮鴻溝,他便一日仍是卑居人下。
攻滅羯國之後,便是伐逆竟功,他大功已創,得位當然。
錯過此時,則就是大危局面。

  “滅羯之後,他勢譽都已臨于至極,轉瞬即溢。
全功之際,他又怎麼會再入遼邊輕涉險局?
遼地雖處偏荒,但自有天時地理之助,他想要一鼓而下,難于登天,也根本無此必要。
之後歸國僭主,已成定勢。
但晉統雖然殘破經年,畢竟他也背負多年之久,無論禅代又或強逆,豈無一二反噬?

  講到這裡,慕容皝又露出有些幸災樂禍的笑容:“成于此亦拘于此,你等小兒,終究還是識淺。
能見于此者,世道可不獨我一人,代北索頭什翼犍,何以敢于兵阻南人,連觸兩大雄國?
沈維周直欲履極,又怎麼會将雄軍遠置河朔而歸赴江東作兇險謀逆?
他這一退,即便萬事順遂,河朔又将成何樣局面,實未可知也!

  一直到了此刻,慕容儁才露恍然大悟,也不得不感慨所謂老謀深算、見微知著,跟這些真正老而彌奸的長輩相比,自己終究還是稚嫩太多。

  “代上乏于強敵,什翼犍較我從容更多,能夠趁于此時連逆二雄,二雄則專心互噬,無暇旁顧,遂成他兇悍之名,之後再謀略南來,便可大得便宜。
而我則是沒有了這樣的機會,隻能另擇别途。

  慕容儁雖然仍是似懂非懂,但還是順着父親的話語向下說道:“所以,這才是阿爺真正決意于此際投羯的原因所在?

  慕容皝臉上流露出幾分贊賞之色,點點頭說道:“羯國雖然運勢艱難,但仍不負老大之軀。
南國刀槍斬下,自有皿花四濺,我隻有更湊近一些,才能飲上幾口皿……”

  這一次,便不需要慕容皝再繼續解釋,慕容儁已經可以幫忙續上:“正如大父當年,因為仍然恭奉晉統,乃是遼邊罕見賢良,因是中國逃亂人士多投我部。
羯國崩亡之後,自有大量擁從四散,邊近周邊,阿爺乃是羯主封授遼邊之主,東北燕王,有此聲勢招撫,無患那些亡國之餘不來相投。

  這父子議論之間,便将慕容皝真實想法剖析清楚,其所思所率,的确是遠遠深刻于外間那些隻是惶恐南國勢大、唯恐觸犯招禍的庸類。

  “你能洞悉為父心意,那麼之後我也能更加放心将重任委托于你了。

  慕容皝輕拍着兒子的肩膀,神态語調俱都欣慰有加:“我雖然自奉降表,但羯主仍不會輕信于我,因是之後想要收得更多,仍然還要更進一步。
之前羯主令我遣子入質,并出義從部伍入國以助之後戰事。
我準備擇你前往,你意下如何?

  “我、我?

  聽到父親這話,慕容儁真是瞠目結舌,冷汗忍不住就從額頭滲出,整個人幾乎從席中跳起。

  對于兒子稍顯過激的反應,慕容皝恍若未見,隻是理所當然的繼續說道:“是的,你是我諸子之中最勇壯親昵,着你前往,羯主當不會質疑。
能夠取信于他,對于之後種種事務都有極大助益。

  “我也知你擔心步于四郎後塵,唉,當年我确是失算了,諸多不曾料及,使我愛子毀于季龍手中。
但當下形勢,我已經與你深作拆講,較之舊年已經大有不同。
如今羯國危亡在即,我是季龍不敢輕舍之臂助,你即便入他帳下,為後路計,他也不會将你遣用兇險。

  見慕容儁隻是瞪大眼不說話,慕容皝便耐着性子繼續說道:“你是我嗣定之子,家國前程所系,若無笃定萬全之把握,我又怎麼會将你輕置險地?
此行似險實安,你隻需安待信都,并小心交誼季龍麾下諸将,屆時我也将親率部從,為你後繼,待其亡勢彰顯,你隻需速速引部北犯,自有你父庇護我兒于萬全。

  “這、這事關重大,我隻恐、隻恐不能……我一人生死是小,但若贻誤阿爺謀思大業,我、我真是……”

  慕容儁結結巴巴,幾乎不成語調。
也無怪他如此驚悸,且不說他四弟慕容恪的悲慘際遇,他父親遣他前往,分明是要他公然去挖羯國牆角,羯主石虎本就兇名昭著,危亡在即,再做出怎樣兇殘事迹都不為過,他用屁股也能想到這一行幾多兇險,遠非他父親言之笃定的似險實安!

  見慕容儁如此反應,慕容皝臉色頓時一沉:“此一行,關乎我部族前程,家國大計。
當此世道,哪裡又是十足安穩之所在。
若不能趁于此亂為我家招引足夠自保之勢衆,你道遠居遼邊,就能得于安全?
你祖、你父,都是人間英壯,負重艱行,若我的兒子竟然膽怯到隻願意安享于成,不願意搏功于險,我養你何用!

  見父親動了真怒,慕容儁忙不疊自席中翻身而去,叩拜在地,顫聲道:“阿爺遣用,兒子怎敢膽怯抗命、隻、隻是我……”

  “你是英壯當年,生死大事又怎麼能夠全然看開。
或許你覺得為父是貪于勢力,不愛惜兒郎性命,但這又何嘗不是我對你的期許?
我膝下諸子,勇壯者有,但失于粗莽,缜密者有,但失于英斷,真正能論大事者,除你之外,又有何人?

  慕容皝也自席中站起身,扶起戰戰兢兢的兒子,一副語重心長狀說道:“你隻看到此行的兇險,但還是小觑當中機遇。
為了能夠收取更多羯國殘勢,今次我遣用部伍絕不會少,五千精衆供你驅用,随行拱從,無論季龍會否加害,又或南國會否攻你,擁從你後撤歸國,難道還不有餘。
這五千衆伴你出生入死,情誼深結,事後自然都可引作心腹之用。

  “而且,你所招引那些羯國亡餘,他們唯你是從,也将是你之後攻伐建業之得力臂助。
若能成于此功,可知我兒英才壯成,之後家業國業種種,若不托你,又托何人?
得此英勇繼嗣,你父千秋老死,也能笑眠榻上!

  話講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回絕的餘地,慕容儁也是心知父親心意堅決,他若再畏懼不前,不要說再奢望能夠繼承部族權位,隻怕連活命都難。
而且他父親所描繪的前景種種,也的确是讓他有些意動,這也抵消了一部分心中的驚恐。

  于是他便咬咬牙,再次跪拜于地,沉聲道:“兒子豈敢奢望久遠日後,但求不辜負阿爺所用重任,能夠勇助我父稱雄北國,我雖死又有何憾!

  慕容皝這才欣慰的大笑起來,他又将兒子拉起直接擁入懷中,用滿是關愛的口吻笑罵道:“死之一事,怎可輕言!
我父子将乘風扶搖,相繼為人間英主,若是身後無人,我勞碌半生又意義何在!

  父子二人相擁大笑,一時間自是其樂融融。
接下來,慕容皝便将兵符交付兒子手中,允他可以親自于族内挑選前往信都助戰羯國的精勇壯士。

  慕容儁臨退出之前,慕容皝又叮囑他道:“中國之玺,相傳正在季龍殿中。
你若有機會能得近窺,一定不要錯失這傳國重器,若能得于手中,猶勝十萬甲兵!

  當然說是這麼說,慕容皝也知這機會實在渺茫,隻是順口叮囑一句。

  這一次遣質羯國,對慕容皝而言也是一場豪賭。
誠如他所言,慕容儁的确是他膝下諸子中最為出類拔萃者,還有那五千義從部伍,其實慕容皝也根本就沒有他們這些人能夠大有收獲且平安歸來的信心,在籌謀此事的時候,已經做好了盡數犧牲的準備。

  雖然這五千之衆數量也不算少,但未來這場大戰,是決定中國歸屬的特大會戰,規模之大,變數之多俱都不可想象,任何意外都會發生。
當然這一點,他自然不會向慕容儁如實講出。

  付出如此大的代價,隻為博取一個仍存兩可的壯大自身的機會,慕容皝覺得這是值得的。
他們慕容部眼下雖然已經獨大于遼邊,但跟真正的中國霸主仍是不可相提并論。

  雖然他言中對沈維周多有輕蔑,但卻也深知這個南國英秀的手段與眼光之精準狠辣,一旦得于中國,他們這些邊胡很難再有如此絕佳壯大自身的機會。

  就算是之後需要罷戰休整數年,但是廣擁中國大半的沈維周積蓄力量的速度,絕不是他們這些邊荒之衆能夠追得上的。
如果不能趁着羯國還在前方擋災的最後一段時間積攢下足夠自保的力量,未來的他,隻怕也要掰指待死了!

  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慕容皝連最看重的兒子都作為賭注投入其中,自然也要務求将意外降到最低,心中默默細數還有什麼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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