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你要帶我去哪裡?
”
太子司馬衍疾步跟在興男公主身後,肋下塞了一柄尺餘長的儀刀,因為要用衫擺遮住,這讓他本就略顯矮胖的身軀看上去更加臃腫,就連動作都笨拙了幾分。
“不要問,跟上了我!
稍後我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
興男公主亦換下了衫裙禮服,穿了一件右衽錦袍,外罩白紗披風,用以遮擋腰間的儀刀,還有靴筒裡藏着的另一柄。
如今已是盛夏,雖然天空陰雲密集沒有豔陽高照,但也是悶熱得很。
行出不多遠,公主額頭上便沁出細密汗珠,這讓她頗為氣悶,回頭對太子低吼道:“你快一些,怎麼走得這麼慢!
”
“我下半日都在随大舅學《詩》,到現在還沒傳膳……”
太子苦着臉說道,但見阿姊秀目猙獰,不敢再争辯,連忙邁着小短腿快步跟上去。
“學《詩》?
學《詩》能像父皇那樣剿滅逆臣?
能讓我家鼎歸江北?
”
公主略顯忿忿嘀咕一句,太子聽到這話眉梢也是一揚,頗為振奮道:“阿姊說得對極啦!
學《詩》本來就無用,我實在不想再随大舅進學!
阿姊,你能不能幫我……”
“你休想!
”
想到大舅庾亮那不苟言笑的樣子,興男公主心内也感犯怵,一如對母後的敬畏。
不過,大舅對她而言則更想敬而遠之。
看到太子略有失落的神情,公主也覺不忍,她雖然不敢頂撞大舅,但給太子打打氣還是可以做的:“你是儲君,他是臣子,哪有君王畏懼臣子的道理!
”
“可、可是……我若不聽大舅教誨,母後又要訓我……”
太子一臉苦色道,母後待他什麼都好,唯獨進學一樁非要讓大舅親自教導他。
大舅秉性方正嚴厲,每每看到那副模樣便讓他心生凜然,稍有出錯大舅便要去摸戒尺,則更讓他心悸不已,又不敢向母後訴苦。
公主本身亦隻是一個十歲女郎,聽到這話後,心内縱有幾分不滿,但也實在無計可施。
在她看來,太子雖然時常惹惱她,借母後之勢來壓她,但這終究是自家人的事情,因而有些不忿于大舅對太子太嚴厲的管教。
“唉,你這小子,真是蠢得讓人不能省心。
我教你一法,以後若再不想聽大舅講《詩》,就用熱水敷了手腳臉頸扮病,母後見你燙得灼手,也不會讓你再去聽學。
”
悶頭走了片刻,公主才停下來,示意幾名宮人遠一些,然後才低聲對太子說道。
“這法子可行?
”
太子聽到這話,眼中便露出灼灼神采,繼而恍悟道:“難怪阿姊你每當做錯事就時常要生病,原來是這麼做!
”
公主略有得意道:“我又不是時常做,偶爾為之。
反正以後我都不在你家住,也用不到這法子。
隻是你要記住,不要讓宮人、尤其是蔡嫫她們幾個母後身邊人知道,也不要常做。
若這法子洩露了,我也不再幫你!
”
太子聞言後連連點頭:“阿姊你放心,我一定守住這秘密!
”
“快行吧,天都要黑了!
”
幫了幼弟一次,公主心情也開朗一些,看看天上陰雲更濃,便又催促太子快行。
眼下苑中宮人不少都在公主宮内忙碌,因而苑内别處人迹便不多。
至于入值的宿衛,則隻能守在固定的位置,不能四處遊弋以免沖撞了貴人。
所以這姐弟二人并幾名内侍宮人穿行過大半宮苑,遇到的人并不多。
“阿姊,我累啦,我不走啦!
我要回去傳膳,我餓啦!
”
行了小半個時辰,太子已是累得叫苦不疊。
而公主因為穿着太厚重,同樣香汗淋漓,鬓發都貼在了粉頰上,聽到太子的抱怨,她擦擦額上汗水:“我都沒有叫累,你還敢說自己是男兒!
”
“可是我真的好累……”太子神情頗委屈,既不願承認自己不是男兒,又實在走不到了。
“你再忍耐一些,就快到了!
你不是想要我房内投壺,待稍後回去,我就讓你帶走!
”
公主也有些後悔,為了不太引人注目而徒步行來,早知道走得這麼累、這麼熱,就該坐步辇過來。
天上飄起淅淅瀝瀝的雨點,宮人們連忙上前為兩人遮雨,公主卻一把将宮人推開,難得享受些許清涼驅散暑意。
終于在行過一條長長的回廊後,目的地依稀在望,公主示意太子同往旁邊小亭暫歇片刻。
一邊接過團扇扇着風,公主一邊叮囑太子道:“父皇常常宿在西池,這裡宿衛、供給規格都要超過母後宮,其他貴嫔、夫人常常以此譏笑母後,阿琉你稍後與我一同沖宮進去!
一定要拿出氣勢,不要被宿衛攔下!
”
“可、可是父皇在此啊……”
太子聽說此行為此,肥嫩臉頰頓時皺起來。
父皇待他們态度恰好與母後相反,對他嚴厲至極,待公主卻疼愛有加。
聽聞要在父皇面前放肆,太子當即便心虛起來。
“那你就忍心見母後每天獨自垂淚?
阿琉,你是我家男兒,就該要有擔當!
今次我帶你來一次,以後你要記得這般護住母後,不再受旁人欺侮!
”
興男公主秀眉一挑,難得語重心長的對太子說道。
“可、可是……阿姊,要是父皇真罰了我,你要幫我求情。
還有……還有,除了投壺,你還要把青玉屏送我,我還要……”
太子已經決定行上一次,但難得有這機會可以敲詐一次公主,不免要獅子大開口。
“等我出了宮,那些器具你想要都搬走,我的新家裡多得很!
”
公主也豪邁道,繼而将儀刀抽出來持在手中,眼見宮人們臉色一變要上前阻止,她将儀刀一橫,輕喝道:“你們敢!
阿琉,拔刀,我們沖!
”
“沖啊!
”
公主話音剛落,太子已經将儀刀抽了出來,握在手中大吼着沖向西池宮門。
“蠢小子,你是生怕人看不見你!
”
公主一跺腳,連忙也往前跑追上太子,兩人還未靠近宮門,已經有一隊宿衛神色肅殺沖了出來攔在宮門前,待看到沖來這兩人的面貌,那帶隊者臉色不禁一變,連忙示意衆人收回兵刃,繼而以軍禮行道:“末将參見太子,參見丹陽公主!
”
太子見這麼多宿衛沖出來,心裡已經生出些許怯意,手中高舉的儀刀也垂了下來。
興男公主卻不肯罷休,手持儀刀往前一推:“你們讓開,我和太子要拜見父皇!
”
宿衛将領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顯露難色:“公主,陛下已經……”
“我不管,今天定要見到父皇!
”
公主臉帶威吓揮了揮儀刀,臂肘撞了撞太子,太子醒悟過來,同樣扯着嗓子大吼道:“阿姊說得對,今天定要見到父皇!
你們快退下!
”
“不要廢話!
阿琉,我們沖!
”
見宿衛們并無退避之意,公主喊了一聲,旋即便握住儀刀胡亂劈砍着沖向宮門。
太子見狀,有樣學樣,也叫嚷着跟在公主身後往前沖。
如此一來,宿衛們頓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阻攔。
這兩位殿下手中儀刀僅僅隻是木質鑲銅着漆的禮器而已,雖然傷不到人,但擺出這幅架勢,誰又敢真的手持利器上前阻攔。
于是宿衛們隻能用身軀承受着儀刀的劈砍,連連後退,不多時便被兩人沖進了宮牆内。
“阿琉,你往東面沖!
”
進了西池之後,視野開闊起來,公主視線一掃,便拍拍太子肩膀吩咐一聲。
太子得了指點,亦是頗為豪邁,揮舞着儀刀大吼道:“誰敢攔我!
”
趁着宿衛們阻攔太子的空擋,興男公主撞開一人,從缺口裡拔足飛奔,很快便沖到了一座偏殿前。
殿内宮人見狀,紛紛大驚失色,不知該怎麼做。
一個女聲在殿内響起:“快,用步屏攔住公主!
”
宮人們聞言,連忙拉起步屏,自殿中沖出來,用手中步屏層層疊疊将公主困在一個狹小空間内。
公主左沖右突,隻見到空間越來越狹小:“阿琉救我!
”
太子正在宮牆下繞着圈的往外沖,聽到這叫聲,頓時紅了眼:“放開我阿姊!
”
一邊大叫着,太子一邊沖向公主被困的地方,但他一個幾歲小童,又怎麼能擺脫這麼多宿衛,過了沒多久,他也被步屏阻攔了下來。
一通沖殺,這會兒他氣力已經耗盡,儀刀也丢在了地上,趴在那步屏上頹然道:“阿姊,我救不了你啦……”
“宋姬,你快命人将我放開,我要見父皇!
賤婢,你敢攔我!
”
聽到那層層步屏後公主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廊下的宋姬神情變得糾結起來,同時又擔心的望向殿中,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理。
少頃之後,殿内響起宮人詢問聲,宋姬連忙行入殿中,便看到皇帝靠在卧榻上已經睜開了眼睛,神情頗為倦怠:“外間何事喧鬧?
”
皇帝心情非常不悅,他近來傷痛加倍,夙夜難眠,隻能纏綿榻上,在午後時淺睡片刻,卻又很快被吵醒了。
宋姬還未開口回禀,殿外已經響起興男公主悲憤叫聲:“父皇,你真的厭見興男?
我就要離宮嫁人了,你都不肯見我……”
皇帝在榻上聽到這話,錯愕片刻,而後又聽到宋姬低語道:“太子與公主沖進門來,要見陛下,妾不敢做主,隻用步屏阻攔在殿外……”
“朕的兒女,哈,朕……”
皇帝以手掩面,蓦地轉過身去,繼而雙肩微微顫聳,瘦削身軀外的細絲中單浸出一片片皿痕。
宋姬跪在榻下,不敢擡頭,良久後才聽到皇帝沙啞略帶顫意的聲音:“給朕更衣,我要見一見太子和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