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充年在二十六七歲許,被關押在都南一座丁營中的闆房裡。
雖然身陷囹圄之中,房門前有數名手持利刃的兵士在把守。
大概因為被他傷了幾名同袍,那幾名兵士神色都有些不善,間不時橫眉掃視房中。
而在不遠處,也偶爾會有放工的勞役行過,其中便有幾人時常遊弋在左近,似乎想要沖進來報仇。
但李充對此卻并不怎麼在意,他身上青袍還沾染着已經幹涸的皿漬,偶爾緩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間,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這丁營并不同于他過往印象中雜亂不堪、髒污無比的難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條理。
營房大多是土坯為基,竹木搭建起來,排列的整整齊齊,泾渭分明。
營中這些勞役們的活動也都極有規律,晨鼓一響,便都紛紛出營,列隊前往固定的竹棚進餐,進餐完畢之後便外出勞作。
但營地裡也并不因此而變得了無人氣,有老人和婦人們推着闆車在營房之間的巷子裡遊走,取走擺在營房門口的竹桶,傾倒出裡面的雜物,然後灑水壓塵。
李充在營地中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卻看到這些勞役在出入之間,并沒有太多宿衛兵士出動指揮,便能遵守秩序,一切運作井然有序,可見這些規矩已經融進他們的骨子裡,成為習慣。
如果不是這裡是什麼地方,李充真要以為自己進入了什麼訓練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軍營。
這一份管束力,讓人感到驚詫無比。
因為在營壘中感受到這些不同尋常的細節,李充不免深思背後的原因,反而忘記了擔憂自己的處境。
“時人都言那位驸馬才高難企,原本隻道是閑言追捧。
由這小處看來,果然是一位難得的良才……”
他雖然名聲不著,但也是家學淵源,并且所傳不是那種空洞泛談、言之無物的玄論,不乏經世緻用的學問。
所以尤其明白,許多看似輝煌偉岸的功勳其實有着太多僥幸和巧合在裡面,并不能真正反應出一個人的能力如何。
反而是尋常平淡的細節,能夠窺出一個人的才能所在。
古來難民便難于管理和約束,這是一群走投無路的人,性情或是癫狂、或是軟弱、或是兇橫、或是乖張,不一而足。
那位驸馬一手經營赈災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單單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讓人歎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際,房中突然闖入幾名兇悍士卒,指着李充語調兇狠道:“出來吧!
有貴人要見你!
”
“你們要将我家阿郎帶去何處?
”
被關押在隔壁的李家家仆們聽到這動靜,紛紛鼓噪起來,要往房外沖去保護主公,很快便與看守的宿衛們扭打在了一起。
“你們安心待在這裡,料來我也不會有什麼事。
”
李充行出房來,對家人們說道,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鎮定,倒不是因為李充自仗家世,認為對方會有忌憚不敢為難自己。
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屬,前段時間都内的紛争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勢之盛。
對方若真的有意為難自己,自己這家世其實也幫不了他什麼。
而且眼下已經陷于人手,就算要鬧騰,也極有可能隻是自取其辱。
被幾名宿衛押送着離開營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離,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
他還沒有靠近,便聽到房内傳來談笑聲,其中一個聲音有些熟悉。
待到進門一看,便見到江夏公衛崇正坐在房内,旁邊一個是将他并家人擒拿下來的沈牧,另一個則是曾經遠遠見過幾面的驸馬都尉沈哲子。
“這一位就是那個李充了。
”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進房中來的李充,對沈哲子介紹道,繼而又望着衛崇笑語道:“江夏公可要檢驗一下尊府這位貴親有無遭受私刑?
他帶人沖進營中來殺傷數人,鬧出不小的亂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圍上來便器械高喊名号。
雖然不受禮待,倒也沒有苛難。
”
“二郎你這麼說,倒是讓我羞愧啊!
”
衛崇自席中起身,先對沈牧施禮緻謝,又對沈哲子說道:“維周,這一次我要多謝你。
”
“弘度,你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沖動啊。
都南丁營也是國用當下,即便有錯,也該交付有司成訟。
你直闖丁營,實在欠妥啊。
今次驸馬發聲善助,弘度你要多謝驸馬和沈侯大度啊。
”
從輩分來論,李充其實還是衛崇的長輩,不過時下禮教本來就不嚴謹,況且彼此也是遠親,衛崇肯出面幫忙已經是一樁人情,以字相稱倒也沒什麼。
“驚聞先墓遭受荼毒,痛貫心肝,孝義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皿洩憤。
”
李充說到這裡的時候,神情仍有幾分激動,他對衛崇施禮說道:“身困囹圄,多謝江夏公援我。
不過沈侯亦是職責所當,縱有刑迫,不敢有怨。
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
聽到這個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揚,不免有些意外。
說實話,他對李充的興趣并不大,也沒有聽過此人有什麼才名。
反而對于其母,那位傳說中教導出書聖的衛夫人興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聽過衛崇和沈牧各自講述之後,沈哲子對這李充的印象其實有些不佳,感覺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為的世家纨绔沒有什麼區别,沖動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顧後果。
可是在一見之後,他卻發現這個李充氣度恬淡靜雅,言談也是恭謹有加,不像是一個戾氣橫流之人。
衛崇聽到李充的話,不免有些尴尬,乃至于對李充不乏怨忿。
沈家分明已經表态不再追究,這李充幹脆低頭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罷了。
若态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借此結下一份時常來往的情誼,何苦又要多說其餘再窮生事端!
當真有這份覺悟的話,那就幹脆低頭認罰,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
被他這麼一說,自己出頭反而成了罔顧人情。
心中雖然有些不滿,但是既然已經出頭,衛崇還是強笑着對沈哲子說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憤難平,或發戾聲,維周你不要介意。
”
沈哲子笑着擺擺手表示并不介意,繼而望着李充說道:“李君這麼說,倒是悖于世情。
報仇雪恨,那是孝義人情;罪而伏刑,那是術治法度。
時人各執一端,高賢亦不能厘清彼此。
李君兩端并論,我倒想請教一下,你認為此事應當如何論處?
”
沈哲子這個問題,看似尋常,其實已經牽涉到一個由來已久的意識形态問題。
魏晉這個年代,混亂之處不隻體現在兵災連連,更體現在思想上。
所謂的玄學大昌,其實隻是一個比較表象的特征,學術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體現在那些清談命題或是殘酷政治鬥争中,其實每一個人身上,都有這種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這種時下第一流的名士,學理上的造詣體現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間,這麼一說倒是顯得從容自由,思想恣意馳騁。
但其實落實在真正的行動上,仍然免不了着重刑名。
而類似言行之間的矛盾,其實在《世說新語》中比比皆是。
後人推許魏晉,多言那種放達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實魏晉人士精神很貧窮,很困頓。
他們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于是這就造成了不少所謂的玄學名士,一個個言談風雅無比,私底下都是貪鄙成風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為一個後世而來的靈魂,他在思想上的進步性體現在,他深知玄學隻是一個麻醉精神的理論,并不具備任何實際操作性,從來都不是能夠讓普世受益的學說。
像是王導那種求諸簡約的執政方法,隻能流于于世無益的愦愦之政。
這種昏聩,或者可以說能夠适應當時複雜的矛盾關系,不會給社會造成大的動蕩和負擔。
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嘗不是犧牲了整個社會的活力和進步為代價?
李充說的這話看似頗有覺悟,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是做錯了也認罰。
可問題是,覺悟是覺悟,實行起來卻困難。
執着于孝義,是應該值得褒揚的,但是如果褒揚,那麼就間接承認了他家違規建築是合法的,而那些勞役也就等于被定性為盜賊。
那麼接下來再怎麼罰?
隻能罰他擅闖丁營,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世家話語權對國法的壓迫。
聽到沈哲子的反問,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後才苦笑道:“臨事多慮,不敢待訟……”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這話的意思。
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動報仇,而是訴訟有司,這件事最後的發展肯定是會被壓下來,這樣李充非但不能報仇,反而有可能招緻沈家的打擊。
能夠認識到這一點,說實話,這個李充非但不是一個沖動之人,反而極有決斷。
從沈哲子自己而言,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狀,為了不讓工程受阻,那麼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禮,勞役們是沒錯的!
歸根到底,這個世道沒有道理可言,小民是待宰魚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勢,更有力量的人則要試着操縱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