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邊亡戶諸多,其中不乏幽冀士流。
這些人自是賢愚參半,但對遼邊人情風物知悉頗多,這是他們優勢所在。
”
劉群對陽鹜雖然乏甚熱情,但也認可其人一些看法:“這些人暫時委身遼邊,也都渴望出頭,舊年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不得不依傍東胡各族。
如今王事再興創遼邊,他們也是一股難得助力,若不能招撫于近畔,難免仍為胡虜所用,成王師用事之阻障。
”
溫放之也認可劉群的看法:“行台雖然自有取士用人章略,但也難免事從權宜。
大将軍任用使君,無作更多規限,就是希望使君能善用譽望明鑒,從容揀取遼邊才力為王命助益。
我增一分,虜減一分,得失之間,便是雙倍的進益。
”
當然,他們雖然希望能夠吸引那些士流才力進入刺史府,但也并非全無标準。
類似北平陽氏這種在遼邊已經自成局面的門戶,是不會予以信賴倚重的,若對這樣的門戶不加打壓制裁,那是飲鸩止渴,或能得于短利,但長久看來仍是一個莫測的隐患。
察察則無徒,舊年中國局勢大崩,多少人深困此中不得解脫,也難免會有從權從宜的選擇,這一點其實無可厚非,甚至就連劉群自己都不得不托庇段部等東胡部落才得以保全。
如今如果再抓着這些舊事不放,隻會逼得那些人不得不繼續苟合邊胡。
眼下遼邊的局勢,對他們而言自是大好。
慕容部眼下這幾股勢力,各自都有不足,慕容遵自仗勢大,主動揀取其父那個羯封的燕王權位,本身就是自絕于人。
而慕容儁則是弑父上位,大悖于人倫道義,自然也不會得于真心景從。
而遼東的慕容軍等人,本身勢力便不大,更加的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眼下的局勢已經很明顯,行台新設于此的幽州刺史府,乃是遼邊這些流人們首選的托庇所在,他們已經沒有了更多的選擇。
在這種情況下,劉群也能從容撿用遼邊才力,逐步充實到刺史府中來,形成一定的政務秩序。
所以眼下他們幾人也是分功明确,劉群主要負責接見招攬這些遼邊士流,吸納他們當中可用之人充實刺史府。
溫放之則主要負責各方據點的營建,并将各路胡部義從整編為用。
軍事上的保障自然還是以徐朗所率領的王師部伍為主,雖然眼下兵力還很弱小,但經過徒河一戰王師表現出應有的戰鬥力後,短期内也不會再有不長眼的人敢于輕觸王師鋒芒,加上目下刺史府也并沒有向内陸大舉闊進的計劃,因是暫時無患無兵可用。
至于在外交層面,劉群等人則決意秉承着中立的原則,特别對于目下内戰正酣的慕容氏幾方勢力,保持着不作深入幹涉的态度,坐觀他們自相殘殺。
慕容遵此前雖然态度嚣張,但在徒河一戰被打得痛入骨髓,一時間也不敢再持驕狂姿态,更擔心王師會因他此前挑釁舉動而施加報複,阻撓他歸國争統,因是在回到紫蒙川之後,也沒有再繼續引衆來攻,反而派遣使者攜帶重貨前來請罪,一副悔不當初、要痛改前非的态度。
所以真正的尊嚴,從來都是打出來的,特别是在局勢本就複雜的邊地,這些胡酋們各有算計圖謀,棍棒之下才出孝子,如果不給他們足夠的教訓,他們是認不清楚誰才是真正的爸爸。
雖然慕容疆等人一直在鼓動劉群派兵回擊報複慕容遵,希望能夠更得借勢、狐假虎威,但劉群對此不置可否。
慕容部何人為主,他們根本就不在意,甚至希望這種局面能夠保持一段時間,最好是能夠維持到中國大戰有了結果。
眼下若是對慕容遵窮兇報複,隻會是幫助慕容儁打擊對手,而且慕容遵若是被逼急了,眼見将有存亡之危,會有很大可能完全投靠羯國一方,其麾下尚有數萬卒力,一旦成為了羯國的爪牙,也會給中國大戰帶來一定的變數。
保持眼下這一種狀态,是一種合乎情理的選擇。
至于慕容儁方面,眼下也不宜徹底的交惡。
正如此前慕容皝投靠羯國,希望能夠借此趴在羯國背上吸皿,目下幽州刺史府也需要化用一部分慕容部的力量才能打開局面,保持一定的交流正有利于此。
别的不說,單單眼下接觸的這些遼邊士流,他們雖然已經不同程度的表态希望能夠歸附行台,但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家眷還在慕容儁的控制之中,這也令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将态度過于鮮明的表露出來。
而遼東的慕容軍等人,他們所控制的區域早已經是溫放之預定開拓複治的方向,隻是眼下所擁有的兵力還不足以支持這一次的闊進,因是還需要蓄勢并等待戰機。
陽鹜在徒河生了幾天的悶氣,眼見到同行人衆與劉群等人往來更多,不免更覺落寞悲怆,也更加意識到他已經沒有了再與對方談判交涉的籌碼。
這一次真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因為擔心行台幹涉遼事更深,所以想要扶植慕容儁繼續保持分庭抗禮的局面,卻沒想到慕容氏本身的内讧給了行台更作幹涉的空隙。
眼下這種混亂的局面,連人心都給震蕩散了,也讓人更加的無從收拾。
這一段時間裡,遼邊局勢也并非停滞不前。
慕容遵在安分幾天、确定南國王師沒有施加報複的迹象之後,便傳告遼西令支再作增援,其前路兵鋒已經直抵大棘城外,大戰似是一觸即發。
慕容儁眼下正是腹背受敵,也越發不滿陽鹜這裡遲遲沒有進展,幾番派人前來徒河催促。
之後的幾路使者到來後,也彙報了大棘城方面最新的局勢,陽氏留守大棘城的族衆們已經被慕容儁給控制起來,很顯然陽鹜如果再沒有實際的進展,慕容儁大概又要采取懲戒的手段了。
得知這些情況後,陽鹜更加的悲憤不已,盡管心中還存濃厚得的怨恨,但為了後方的家人性命而計,也不得不低下頭顱,繼續請見劉群。
但是劉群身份已經不同以往,加上徒河勢力漸成規模,事務也越來越多,即便不刻意矜慢,也不會每天專等着陽鹜前來拜見。
因是陽鹜幾番請見,加上裴開等人的求請,劉群才又終于抽出時間來接見陽鹜。
這一次,陽鹜總算認清了事實,在面對劉群的時候也不敢再以救命恩人自诩而求要什麼惠利分享,态度變得更加恭謹,言辭也更加懇切:“多謝劉公白忙撥冗,體念舊情再見老朽……”
“遼邊局勢詭谲,前遼東公不顧人情衆望而逆投羯賊,誠是自取滅亡。
大棘城主深感王道博大,不願棄正投邪,因有撥亂歸正之舉,确是悖逆人倫,但也實在迎合王義,不敢因邊胡未化之體格而自棄絕遠于王統之外。
禮或不容,情實可憫,竊勢以來,也是憂恐謹慎,急遣老朽至此,不敢更多索求,惟求此邊王臣能夠體恤忠義難得,稍作庇護周全……”
這一番話語,可謂已經非常懇切,可見這幾日的冷落敲打也并非沒有效果。
劉群在聽完之後,臉色也變得和緩許多,擡手對陽鹜說道:“此中反複種種,我也是身臨其境的觀望,當中情義之取舍,毋須陽君再作申辯。
眼下我也是實言相告,大棘城主能夠勇為大義滅親,使遼士歸化有望,我私心也是頗為嘉許。
但我雖受大将軍信重托事,但也不敢恃恩專擅,特别名位許定,自有大将軍并行台諸賢審視裁斷,遠非我一介邊臣能夠浪言輕許。
”
“大棘城主是否真有歸化之良心,我與陽君私下言論如何都可,但若真要取信于行台大人,絕非能夠取決于你我。
這當中禮制章程,想必陽君也能了然,我這裡能夠做到的,無非禮書急呈的方便而已,至于最終結果如何,還要敬待行台诏命。
”
雖然劉群這裡還沒有明确的表态,但也總算是松了一個口子,陽鹜聞言後心中不免一定。
他也是早有準備,當即便将一早便攜帶至此的國書呈送到劉群面前,再作感激拜謝:“大棘城主盼望行台訓告,恰如禾苗仰望甘露,須臾不願等待,還請劉公深念此情,義助成事。
待到亂事悉定,及後必有重謝。
”
其實對于是否接受慕容儁的重新投效,這段時間裡劉群等人也都不乏争論,這其中持堅決反對意見的就是盧谌。
抛開慕容部本身狡詐反複的問題不談,盧谌認為慕容儁其人單單弑父一樁便是大逆不道:“孝者,天經地義,人倫之本。
慕容儁毒手弑父,天理不容,此類孽種,豈可以行台王道章制名位輕許!
”
但溫放之卻有另外的看法,他認為恰恰慕容儁背負弑父這樣的惡名,反而可以适當的稍加扶持,慕容部久來标榜尊崇敬慕諸夏章制,所以才招引衆多遼邊士流為其所用,如今慕容儁是挑戰了人倫底線,這也會讓他的許多追從者需要承擔更多道德層面的壓力。
“況且仁義孝悌,是我諸夏表裡章制,本就不是邊胡久來俗習。
禽獸之族,唯兇悍自恃,本就不必寄望能以仁義教化,否則何至于永嘉禍患?
白虜弑父,本就無關中國事務,目下短作羁縻,也隻因需待誅殺良時,或剿或撫,無關道義。
即便于世風有所敗壞,受害者也是白虜更多,自此後父子離心,兄弟失和,于我何損。
”
溫放之秉承的是行台長計以來的作風,從不奢望能以仁義教化四邊六夷,我不殺你是因為短期内實力不足或者留下你另有用處,但我絕不相信将你冠帶、仁義打扮一番就能對你信重無疑。
講到承受中國恩惠,南匈奴屠各部那是源遠流長,結果首亂于中國的就是屠各部。
漢趙劉淵最開始還以漢室皿裔自我标榜,這不得不說是種譏諷。
所以跟這些邊胡打交道,也實在不必以人倫道德作為取舍标準,根本還是要着眼于實際,你想跟我混可以,先要把你的用處體現出來。
對于陽鹜所言口惠而利不至的所謂重謝,劉群也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稍作表态之後便也擺手道:“我受大将軍任用東北,察舉邊賢本就職責所在。
慕容家私事務,我是不便插手,但萬年早已背棄行台,如今其子若還要再得行台賞用,必然是很為難。
這一點,想必陽君也能理解。
”
陽鹜臉色剛剛有所舒緩,聞言後又是老臉皺起:“大棘城主忠義赤誠,乃至于痛除君父,隻為能夠……”
“邊中穢亂,不提也罷。
至于肺腑念想,唉,說實話,我又何嘗沒有匡扶王業、靖平河朔之大志,還不是人生半百,一事無成?
”
劉群不惜自嘲,就是在告訴陽鹜一個道理,彼此都是浸淫此邊年久的老奸,漂亮話誰沒有攢了一籮筐,若止于紅口白牙,那也無需廢話。
“還請劉公、請使君不吝賜教。
”
陽鹜沉吟片刻,不得不繼續低頭,請問劉群有什麼條件。
劉群這才露出笑容來:“近來我也常與遼邊舊人聯誼座談,舊年王勢微弱,他們無奈寄命遼邊,也都多受慕容部保全恩惠,未嘗沒有報還之切念。
但如今中國壯勝,幽燕複治,才力告急,他們也想自薦王用,襄助社稷。
情理兩難,近乎大棘城主絕親取義之決念,我是希望大棘城主能夠感于此志,勿以舊年恩義阻隔他們從王歸治,否則難免人情兩失啊!
”
陽鹜聽到這話,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起來,這是公然當面要挖牆腳了。
他也不由得忿恨那些同行者表态倒是快,居然已經談到請劉群出面逼迫慕容儁将他們放行。
“這、這……”
見陽鹜一臉為難狀,劉群倒也不繼續刁難他,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我知陽君受遣與人,諸多不能自主,這也不妨,我有時間可以等待大棘城主答複。
”
說完後,他便站起身來,擺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劉群自然有充足時間,可是陽鹜卻沒有。
慕容遵已經兵臨大棘城,戰鬥随時都有可能發生,遼東方面自然也不會安穩旁觀,屆時一旦也加入進來,三方混戰,結果如何還未可知。
于是陽鹜隻能匆匆傳信給慕容儁,這種事他自然不能做主。
其實他内心裡,未嘗不希望劉群能夠也幫他稍作發聲,逼迫慕容儁将他的家眷放行。
但他也知慕容儁絕非能夠容忍之善類,若知他名為求援、實則另有打算,說不定會直接對他家人亮起屠刀。
大棘城方面倒也很快給出了回應,慕容儁表示可以将那些願意投入幽州刺史府的士人家眷送往徒河,但他也留了一個心計,隻是托辭強敵在畔,道阻難行,希望刺史府能夠自己派出王師接應。
慕容儁當然是希望借此營造一個王師出兵助他的假象,以此來稍微緩解一下正面戰場的壓力。
同時也是将問題抛給劉群,既然你打算在遼邊自成局面,那就看你有沒有那個實力,若連出兵接應這些士人家眷都沒有膽量,又談什麼招攬他們效忠?
殊不知他這一回應正中劉群等人下懷,他們正愁沒有契機再向外出兵。
徒河一戰誠然勝得漂亮,但遼邊王師數量有限這又是一個不争的事實,如果沒有提前的溝通而貿然有所舉動,會将幾方内讧的慕容部勢力的視線都吸引到他們身上來,或是聯手抗拒都未可知。
正好徒河這裡也已經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治民漸多,防務方面也有慕容疆等人卒力可用,于是劉群便直接指派徐朗率領麾下王師行船抵達平林口,并在此進行設防。
平林口乃是遼水的入海口,由此水道可以直接抵達遼邊腹地,也是溫放之整個遼東灣計劃的重要支點。
隻有取得了這裡,東西兩側的據點才能達于呼應。
若是往常時節,王師想要獲得這樣一個據點實在不容易,此處地理位置太過重要,一旦把持于此再順勢控制遼水水道,相當于直接将遼地中分切開,因是慕容部在此處也多有營建。
隻是眼下部族陷入更大的内讧,慕容儁的勢力被壓縮在大棘城周邊不得外延,原本駐守在平林口的守軍也被抽調回了大棘城,才被王師如此輕松占據。
慕容儁提出這個條件的時候,本意是希望王師能夠從徒河陸路東進抵達戰場外圍,卻沒想到王師幹脆繞過陸上戰場抵達了後方的重地,一時間也是叫苦不疊。
無奈他眼下也根本沒有讨價還價的底氣,凡事隻能往好處去想,反正眼下他也乏力分兵駐守平林口,此處落入晉軍手中,最起碼可以幫他承擔一部分來自遼東的壓力。
崽賣爺田,算不上有多心疼,最關鍵還是希望能夠盡快獲得南國行台在法禮上對他的承認。
于是慕容儁隻能将一些遼邊士人并其家眷送往平林口,算是徹底放棄了這一部分人才助力,同時也催促劉群盡快将他的訴求傳往行台。
麾下有了一批可用之人,再加上計劃中的幾個據點除了平郭以外,已經盡在掌握之中,劉群也擔心慕容儁敗得太過猝然以至于之後都沒有了繼續得收漁利的餘地,倒也不再拖延,除了派遣使節前往洛陽行台彙報之外,還傳言警告慕容遵即刻放棄那個燕王僭稱,否則他将有可能聯合慕容儁共同對抗慕容遵。
反正你們慕容氏誰是家賊,根本就不是行台關心的問題,但若誰對行台王命不恭,那就是自尋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