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中這幾日局勢快速的變化,誠然讓每一個身涉其中的人都感到變幻莫測,但其實說實話,對于普通民衆而言,真的沒有什麼太大的感受。
他們能夠知道的,就是前兩日台中一位官員被暴民毆打。
至于昨夜周邊的喧鬧,大概是在抓捕兇人吧。
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内,小民們未必能夠知曉,他們的生活方式乃至于整體的生存環境,就在這樣看似尋常的日子裡被确定下來。
城東的青溪,是吳中物資集運入城的一條主要水道,近來一直人流旺盛。
任球這麼短時間就能弄出這麼大的送别場面,能力倒是不錯,不過其實隻是多此一舉。
當然沈哲子也明白,因為所處位置的不同,任球終究不能接觸到全面的訊息。
這一場風波,從沈哲子出現在台城,其實就已經有了結果。
假使最終得勝的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動來為他送行,就算皇太後在台臣們面前撒潑打滾,也不會有人來挽留他。
聲勢再大,都掩蓋不了失敗的落寞。
但是現在他赢了,就算是全城唾罵,那些丹陽人家也改變不了一戶一戶被清算的下場。
宿衛們簇擁着幾位台中重臣,排開觀望的人群,行到了碼頭上。
王導被人攙扶着下了馬車,來不及撣去身上的塵埃,已經跨步上前,臉色有些陰郁道:“驸馬這又何苦……”
彼此心迹倒是透明,不過該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禮道:“何敢勞煩諸公親送。
晚輩隻是、隻是情難自堪啊……我不殺籍田,籍田卻……”
噗哧……
後方傳來一聲怪響,近畔幾人轉頭望去,隻見站在陸晔身後的陸玩正舉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
至于站在最前面的王導,臉色已經陰郁的幾乎要滴下了水。
他當然明白陸玩因何忍不住發噱,隻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這麼說,還是無心失言。
但無論怎麼說,周伯仁之死,于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的一個污點。
溫峤見王導一時難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塵世常闆蕩,人情總難通。
縱有相知,一時兩誤,也是常情啊!
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換一時清明,也是求仁歸義,于世無負。
維周你情傷有憫,抱憾于懷,都是人情同此。
但若因此自逐放縱,這讓都中其他親友良朋如何能安?
”
沈哲子低頭聽着溫峤的勸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隻是拱手說道:“心亂如麻,口不能言,隻求溫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賢求齊。
但身陷漩渦,驚聞舊知喪命,豈敢再望周全。
眼下已非人言惡我,而是晚輩情難自對……”
“籍田厭世,觀者扼腕。
驸馬要自絕與衆,不負良友,這也讓人深有感觸。
不過,驸馬難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
陸玩站在半丈之外,朗聲說道:“與其蕭索避世,不如勇而進取。
抽絲剝繭,以慰亡者……”
他說到一半,衣帶蓦地一緊,垂首看去,隻見大兄眼珠左右轉了一轉。
這時候,才察覺到先前立在道旁的王彬已經行到,兩眼正陰冷的望着他。
陸玩轉過頭去,嘴角噙着一絲冷笑看看王彬,繼而往後退了一步。
随着陸玩退開,王彬與沈哲子之間視線已經沒有阻隔,他下意識想要抽身後退,不過對方似乎還沉湎在悲傷中,隻是尋常掃了他一眼,繼而便收回了視線。
這讓王彬略微松了口氣,繼而便有一股被無視的羞惱湧上了心頭!
這會兒,王彬一路來的樂觀心境蕩然無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後,隊伍後方的蔡谟便過來快速跟他講述了一下都中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待聽完之後,他的心情已如地龍翻身一般陡然翻轉過來,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設想過諸多可能,唯獨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一步,繼而心内便對王導生出了濃濃的怨念!
他兒子好不容易找準時機,做成這樣一個勢必大勝的局面,太保居然遲鈍到沒能抓住機會,坐看對方翻盤!
不是他小觑太保,事情如果交給自己做,他有一百種方法能讓對方洗刷不清,無從逃脫!
薛嘏這個局中關鍵人物,就應該死死看守起來,不讓他再接觸外人,對其威逼利誘,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毆打!
而丹陽人家也應該善加籠絡,讓他們出手将對方置于死地,必要時甚至可以派出宿衛幫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無路,去煽動根本不可能成事的難民,搞出這麼一場打草驚蛇的鬧劇!
明明有這麼多手段,這麼多機會,可以打斷對方的步驟,可是太保偏偏什麼都沒做,看着對方在都中肆無忌憚的攪動風雨!
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紀禮制,又不是貉子的吳中鄉土,究竟愚鈍到哪一步,才會任由對方翻盤乃至于要輕松離開!
不過看來這貉子就算打擊了丹陽人家,但應該赢得也不算輕松,畢竟他以無職之身在台中大殺一通,看似無所忌憚,但若抓住這一點去攻擊,不隻他會麻煩纏身,或許就連虞潭都其位難保。
急于離都,看來也是在示弱,否則陸玩那麼明顯的暗示,他怎麼都不敢回應?
假使易地而處,王彬覺得如果是自己果然占據上風,那麼肯定是要奮起餘力,窮追到底,揪出幕後的黑手!
看來這個小貉子還是有所顧忌啊,或許其背後還有什麼漏洞是自己沒有看到的。
如果能夠察覺到,有所針對的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頭痛擊。
片刻之間,心内轉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開始得知事态發展時的心緒大亂,心情漸漸安定下來。
他緩緩行上前,開口道:“我長居鄉中,倒不知都中近來如此多事。
驸馬要自逐歸鄉?
這實在讓人詫異莫名。
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驸馬少年顯達,卻作如此遁世之想,這讓台内諸多老邁何以自視啊?
”
一邊說着這話,他一邊掃了一眼不遠處須發蒼白、站立都要人扶持的陸晔,眼角已有一絲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來,隻是懶得搭理。
眼下對丹陽人家的打擊還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對王家出手,所以幹脆對其視而不見。
但這世上就有一種人,你不幹他,他就以為你膽怯。
這個王彬就是标準的馬齒漸長,驽性漸生,通俗一點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亂軍據城的時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陰影,或者亂後利益的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兒子癱卧讓他心性變得偏激。
别的不說,單單這麼多大佬出城來挽留他,這王彬就看不出來一點玄機嗎?
自己已經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趕着往上湊,這讓沈哲子都感覺有些無奈。
他略一沉吟後,才開口歎息道:“晚輩方寸有感,倒讓王公見笑。
大概是木秀于林,陰風侵擾。
薛籍田霜華之質,恨遭塵污,甯死不垢!
朽木生蛆,不識天高。
晚輩也不知該如何碾滅此人間邪蟲,假使來日再有舊事重演,我不為殺,皿債累累啊!
”
王彬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難看。
“盜跖行世,人莫能安。
驸馬此痛,倒是讓我頗有同感。
老朽竊位,未必益世,不使惡彰居上而已。
”
陸晔緩緩行上前來,望着沈哲子一副語重心長語調說道:“驸馬惋惜薛籍田之命,難道世間隻籍田有困?
天賦之能遠拔于衆,舉世共知,已非私念能棄。
人皆望此,還請驸馬能銜恨忍痛,艱行于世啊!
”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忍不住抖一抖。
老家夥滿腹壞水,要奚落王彬就罷了,捎帶上自己幹什麼!
他隻是讨要一個面子而已,有這麼苦大仇深嗎!
聽到旁人縱情奚落,王導袖内拳頭已經緊緊握起,良久之後才又徐徐展開。
他深吸一口氣,對沈哲子說道:“台中生亂,本非驸馬之責。
驸馬疾馳奔走,定亂有功,若無褒揚,是台輔之失。
就算自逐于野,那也于事無補。
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
台内諸公經營,必然會決出一個善策。
”
他心内是深深不滿沈哲子已經攫取到諸多好處,還要鬧得滿城風雨,甚至忍不住想就這麼讓這個小子歸鄉,未必不是好事。
但他又不能,且不說台中衆人矚目,單單建平園裡皇太後的哭訴便讓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後那些言論尚未擴散出來,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難保人家那個親外母要不分場合的控訴自己排除異己,要獨攬大權。
如果這是事實還倒罷了,可是現在台中先有一個溫峤,又來一個虞潭,還有陸家兄弟在那裡冷眼旁觀,更不要說鐘雅等各有怨望的庾亮舊屬。
哪怕隻是為了安撫皇太後,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離都啊。
皇太後那裡倒不值得過分擔心,但台中那一個個如饑似渴等着雞毛做令箭的家夥卻不得不防!
盡管沈哲子已經脫離了低級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衆圍觀的情況下,被台中這些名流們苦苦挽留,一時間虛榮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這一手,所為不過是堵死以後旁人再談論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沒有什麼明确的政治意圖。
現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的台臣都已經到場,态度鮮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損失之賢才,日後就算有人還要舊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開場合談論。
而且虞潭和溫峤也在那裡頻頻給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實在讓晚輩惶恐。
或有一二舊勳,不過适逢其會,諸公擡愛得用而已。
庸質拙才,竟能得賞,豈敢自匿。
我雖不堪諸公舉用,不過若能因此勉勵野賢進取,也算是為國掄才,不負所用。
”
旁邊溫峤聽到這話,已經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後生可畏之歎。
這種從容翻臉,進退自得的禀賦,大概是天生的禀賦。
現在就不傷情了?
不隻不傷情,轉回頭來又要官,倒是不客氣的很!
如此娴熟的技藝,讓溫峤感覺自己浸淫這麼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圓潤從容,大概是與生俱來的禀賦。
這情緒轉變之快還在其次,關鍵是這小子一臉真摯的神情,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話講到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歡喜。
王導雖然心裡膩味,但沈哲子總算答應留下來,倒也能松一口氣。
至于沈哲子暗示要任舉才之職,那都是小事,畢竟事功擺在那裡,就算自己這裡阻攔,也攔不住對方的路。
于是沈家原本已經裝載完畢的船隻,又開始忙碌的卸載,登船的家人們也都紛紛下船,安排車駕歸家。
沈哲子則與公主一起登車,在宿衛和群臣們簇擁下往城内去拜見皇太後。
“世儒與我同乘吧。
”
王導看一眼轉身要離去的王彬,心内一歎,擺手示意道。
王彬登車之後,臉色便不加掩飾的陰郁下來,尤其聽到外間民衆的叫嚷喝彩聲,更讓他心意忿怨難平。
“都中發生如此驚變,太保信中為何隻字未提?
”
王彬坐在車中,聲音低沉道。
情緒大喜大驚的扭轉,讓他至今都有餘悸。
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淩厲,他卻懵然不知,幸虧沒有聽從太保的話速行歸都,而是一路閑遊而來。
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隻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軍逞威,屆時迎接他的會是怎樣兇險局面,他都不敢想象!
聽到王彬的诘問,饒是王導向來脾氣溫和,也忍不住沉下臉來。
他還敢有臉诘問自己?
事發到半途,他自己還懵然無知,乃至于醒悟過來後處處受制于人!
第一次傳信回琅琊郡的時候,都中尚是沒有異動。
待到形勢急轉直下的時候,他接連讓人往鄉中飛書報信,王彬這裡如果沒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沒将自己的叮囑放在心上。
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細叮囑王彬,不要計較颠簸,擇捷徑速速歸都,再傳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徑!
聽這語氣,這家夥莫非是懷疑自己打算借刀殺人?
車行良久,王導情緒才有所平複,盯着王彬肅容道:“這件事,虎豚事先沒有告知我。
我知悉内情時,已是被動。
”
“這麼說,是虎豚的錯?
那我倒要問一問太保,你知不知我那苦命孩兒虎犢至今癱卧病榻?
你又做了什麼?
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縱容部衆害我麟兒,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謝裒縛子請罪,我聽說太保禮送出府?
拿我孩兒皿仇邀買人情!
”
王彬說到這裡的時候,鼻孔裡都噴出粗氣,可見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幸得佳兒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讨還皿仇!
太保德高,不染陰祟恐污清望,我不敢怨你。
我得信後,已經即刻起行,太保不能為我守住兩日局面,讓我親報子仇?
”
“事已畢,多談無疑。
”
王導本來還打算談一談之後自家該如何應對,可是他發現王彬已經偏激得難以理喻,自己再說什麼,他大概也已經聽不下去了。
略加沉吟後,他才沉聲道:“都中還要亂上一陣,虎豚親涉此事,瞞不住的。
讓他先去職歸鄉,避開一陣吧。
”
“我家何時淪落至此?
太保執家,能否道我?
”
王彬其實已經有了這個想法,但心裡就是有一口氣咽不下,中朝以來,他家何曾受過如此羞辱!
區區一個貉子門庭,居然勢不可遏,還要讓他家子弟暫避鋒芒!
王導閉上眼,并不回應,他努力撫平心中諸多雜念,轉而思索自己是不是還有什麼遺漏。
這兩日都中局勢變化太快,他又是倉促應變,既要往來建平園和台城之間,又要在台城中頻頻召見各家之人,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細思。
王彬見王導閉口不答,激憤之餘不乏悲涼,已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兒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
假使執印手中,誰又敢恣意望我!
”
王導聽到這抱怨,不免又是一陣頭疼。
他知王彬一直不滿出鎮江州的是王舒而非自己,但這件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
且不說當時限于條件的因勢利導,單單兩人之間的性情,王導就不會考慮王彬。
誠然王舒這個人有些絕衆獨立,往往會與家人欠缺呼應,但能力卻是足夠。
把江州交給王舒,王舒能夠守得住。
隻要他家還執此位,那麼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但是王彬這個人,偶爾會混沌,搞不清楚主次。
當年大将軍為亂時,王含父子投向荊州俱被沉江而殺,誠然王舒做的太絕情,但也是無奈之選。
可是王彬卻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開貶損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甯肯辭官也要護着親人遠遁江湖。
但是這些話除了邀取些許薄名之外,又有什麼用?
朝廷會因此對他另眼相待,保留他的方鎮之位?
平日誇誇其談,兇有千策,關鍵時刻,沒有決斷,這是王彬最大的問題。
王導無論如何也不會将這個來之不易的位置交給王彬的,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這種話,隻宜藏在心裡,自然不能跟王彬說。
不過說實話,如果有機會的話,王導也真的希望能把王彬安排離都,遠離中樞,就算再有什麼舉止失措,也不會造成這麼大的回響!